鲍鹏山
金圣叹这样评价林冲:
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
我这樣评林冲:
林冲一生,就是一个怕字。作为对比,可以看看鲁智深。鲁智深一生,就只是不怕。
当然,怕与不怕,内涵都丰富。比如,林冲的怕,很多时候是出于对现有一切包括秩序的珍惜,这里面不能说全无意义;而鲁智深的不怕里,却往往有着深切的怕,比如他听闻林冲遭到陷害之后,“放你不下”,“越放你不下”,以至于千里尾随,保护林冲,这其实是出于惧怕,怕好兄弟遭到毒手。
怕,往往是安全感匮乏。林冲就是一个安全感匮乏的人。也许他以前不是这样,但是,自从碰上高衙内,自从他领教了一个比他强大得多的对手,感受到一种无比坚硬的存在,他的安全感就崩塌了。
而丧失安全感的人,为了获得安全感,会变得什么都能忍受:不论什么样的秩序和环境,哪怕极其恶劣,对自己极其凶险,但只要稳定,可预期,他都会忍受。这也就是鲁迅先生曾经描述过的国民的心理特点:坐稳了奴隶,就踏实了。
我们来看看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陆虞候带着富安,追杀林冲到沧州牢城营。牢城营的管营差拨与他们密谋了一场大阴谋:假装好意,调林冲去看守草料场,然后放火焚烧草料场,烧死林冲。即使林冲侥幸逃脱,烧了草料场的罪名,也可以名正言顺将他置之死地。
而林冲对此茫然无知。
其实林冲收到过预警,并且也警觉过一段时间。但时间长了,他也就忘了。
其实,忘记也是一种心理现象:人们对自己无法预料、无法防御和抗拒的危险,往往会选择忘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种心理,其实是为了让自己获得安全感——安全感其实确实更多时候来自于自欺欺人和不愿面对。这是人类自身软弱无力时的自然选择。
所以,当管营告诉林冲,给他一个更好的差事时,林冲不但不警觉,反而有一种获得关照甚至被恩宠的喜悦。
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这场大雪的描写,是《水浒》中最具有诗情画意的文字。偏偏还与一场大阴谋和大屠杀联系在一起,于是这段文字就有了独特的韵味:淹蹇的人生,常遇到美丽的风景。到了大军草料场——
老军拿了钥匙,引著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府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
老军的态度,不仅看出他交接之时的恪守流程,更体现出他对自己职守的谨慎——一个犯人,都知道大军草料场的重要,不可大意。而一国的太尉,为了自己养子要霸占他人老婆,竟然要烧毁如此重要的战备物资。
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
注意到了吗?大雪与火盆,锅子与碗碟——冷酷的世间,又常有暖人的温情。
但是,我们清点一下这些什物:火盆、锅子、碗碟——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特别注目这些什物——因为,它们让我们体味出英雄的可怜。
火盆、锅子、碗碟,就是林冲此时的坛坛罐罐。
就是林冲与这样黑暗无道的世界妥协并委屈暂住的栖身之所。只要有这些简陋的坛坛罐罐,林冲就愿意妥协,就愿意屈服。
林冲曾经拥有过繁华,他家的使女名叫“锦儿”,就是暗示他那时的生活如花似锦。此刻,面对这些,他情何以堪!
但是,林冲仍然能够忍耐,只要这个世界还能允许他拥有这样的坛坛罐罐,他就绝不会反!他就会在这寒凉的世界自寻温暖。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里被卧,就床边生些焰火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你是从漫天大雪读出几根柴碳的温暖,还是从几根柴碳的焰火里感受到彻骨的寒冷?你读到这最后一句,是不是要放声一哭?就这样的破败世界,就这样的阴险世界,林冲还在想着修理!他不知道这世界一直在修理他并正要毁灭他吗?
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①包裹里取些碎银子,②把花枪挑了酒葫芦,③将火炭盖了,④取毡笠子戴上,⑤拿了钥匙出来,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⑦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⑧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著碎琼乱玉,迤逦背著北风而行。
——这文字中间的阿拉伯数字序号,是我加的,我要你注意林冲出门前这一连串八个动作。你能不能看出林冲的心细和对生活的小心呵护?虽然生活早已不是生活了,虽然他的世界早已破碎了,但林冲仍然小心维护着生活,维护着这个破败而又险恶的世界:他的坛坛罐罐,漏风灌雪的破屋子,几根柴碳撮起来的一丝温暖,还有,漫天大雪,以及大雪掩护下正赶来的仇人和他们的阴谋……
他出门前,“将火炭盖了”,林冲很担心这世界再出什么意外,他希望它平安,希望这秩序延续,哪怕这秩序对他不公不利。
林冲买了酒肉,又踏雪回到草料场,结果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
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
四个火字,不见半点火星。
反复强调林冲的精细,绝对不可能失。
这段话,以及上面的那些描写,我们可以想一个问题:
林冲如何对待世界?
而世界又将如何对待他?
不,这个问题应该这样安排顺序:
世界如何对待林冲的?
而林冲又如何对待世界?
林冲如此对待世界,
而世界又将如何对待他?
是的,林冲的故事,其实是:人和这个世界的故事。一个荒谬的故事。
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①把被卷了,②花枪挑著酒葫芦,③依旧把门拽上,④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⑤再把门掩上。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⑥拨将过来靠了门。
——还是写动作,我也加上了序号。林冲是什么性格?谨慎?不仅如此。是追求稳妥,是向往安定。还有,不慌不忙。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慌不忙。
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著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①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②将那条絮被放开;③先取下毡笠子,④把身上雪都抖了;⑤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⑥和毡笠放供桌上;⑦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⑧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这是写山神庙里面。写出一种破败,一种阴森。更重要的,是写在这样的环境里,林冲的安顿感。
我们不妨啰嗦一点,把林冲进庙以后的一连串动作再叙一遍:
1. 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
2. 將那条絮被放开。
3. 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
4. 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
5. 和毡笠放在供桌上。
6. 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
7. 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
8. 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一般而言,细节描写有两个目的:
第一,为下文埋下伏笔。
第二,暗示人物心理,体现人物性格。
在这一段八个动作的细致耐心描写中,我们体会到:
第一,林冲有力量。
一个人,如此狼狈之时,还如此从容不迫,这是何等强大的内心?
一个人,如此慌张之时,还这样有条有理,这是何等镇定的自制力?
一个人,如此紧迫之时,还能如此安详,如此稳重,不慌不忙,这是何等的内在力量!
在这样的孤寂和绝望里,仍然有条有理,仍然从容不迫,稳得住,把得牢,心不烦,意未乱,仍从容,有定性。林冲,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力量。
第二,林冲无反心。
即便如此荒寒,他没想铤而走险,没想绝地反击,没想破罐子破摔。不,越是破罐子,他越是要呵护。
但是,谁呵护他?
在这荒村野庙大雪夜,一个绝望的英雄,在小心呵护着他已经破碎的世界。如果你有上帝的视角——谢谢施耐庵,他给了我们上帝的视角,让我们在林冲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我们俯视着他——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这一切,你是悲是慈是怜是痛?你是觉得林冲伟大,还是觉得他渺小?是觉得他坚忍,还是觉得他已经被碾碎?
你看他在这里,在黑漆漆的庙里鬼饮,自己都看不见自己,有没有想到,他,曾经在东京繁华中,红袖添香?
有一点是真实的: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林冲,还如此珍惜并牢牢守住他此时拥有的这些破烂:
①花枪、②酒壶芦、③絮被、④毡笠子、⑤白布衫,⑥当然,顶顶重要的,还有一把钥匙。
这就是他的全部。就这些东西,他也愿意守。
是的,林冲是一个有着强烈庸人气息的大英雄,也是一个具有英雄气质的圣徒——他接受这个无道的世界给予他的所有苦难。
问题在于,这个世界,是要他做一个温驯的安分守己的庸人,还是逼着他去做一个叛逆的刀刀见血的英雄?
是要他做一个吞咽苦难的圣徒,还是逼着他做一个杀人放火的豪侠?
就在他一人独自在破庙里,在黑漆漆的夜里独自饮酒之时,大军草料场火光冲天。而他,就在破庙的门里面,听到了一场谋杀他的大阴谋。
世界如何对待林冲?
一切都在破碎。一切都要到此时才破碎。一切必然破碎的一定要破碎。
天意安排的时间,总是最好的时间。
……林冲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
林冲,终于开戒了,杀人了。他最后手刃陆虞候时,说了一句话:
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一直到最后,林冲还是坚持情理的。董超、薛霸杀他,他反而救了这两个渣,这叫杀人可恕吧。而陆虞侯与他自幼相交兄弟相称,却一而再再而三来害他,这是情理难容吧。林冲,有些东西他是坚持到底的。
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林冲至此方知,苟且不能偷安。上文白布衫、毡笠子、葫芦、被、酒、肉一一再叙一遍,意味不同:上文为安顿计;此处为出走计。上文一一解下,安放,苟且偷安;此处一一穿上,弃了,喝尽吃光,铤而走险。
——第一,写到被子与葫芦。但却是“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是否定式的写。为什么这样写?那是为了写出林冲心中了无牵挂,身外一丝不挂,身如飘蓬,心如死灰,曾经的小心在意,曾经的委曲求全,曾经的逆来顺受,都灰飞烟灭。
我前面说,林冲有一种安顿感,他到那里,都要安顿一番,做出把日子过下去的打算。就是在大军草料场,面对着风雨飘摇的草厅,他的第一想法不是逃离,而是找个泥水匠来修理。但此时,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容不得他修理了,他也无法安顿了,所以,这些能让他安顿的东西,被子与葫芦,不要了。这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动作,你要看仔细了。
——第二,写到了“枪”,而且是“提了枪”,是肯定式的写法。与“被与葫芦”的否定式写法做明白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寝与享受,这两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东西被丢弃;“提了枪”,“枪”是冲突与决杀,这一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决绝与为仇的东西却被握在手中。从此,花枪上挑着的,就不再是酒葫芦,而是人头了。
——第三,写到了白布衫、褡膊、毡笠子,这些是穿了,系了,带上,也是肯定式写法,并且也与被子、葫芦形成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居的安顿的,这些则是出行的漂泊的。它让我们想起汉乐府《東门行》中拔剑东门去的铤而走险。
如花美眷的温柔乡住不成了,住到牢城营的天王堂;天王堂住不成了,住到草料场;草料场住不成了,住到荒郊古庙。只要还能下有立锥之地,上有片瓦遮身,林冲都会苟且,林冲都会妥协,林冲都能安顿。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厚地高天,茫茫大宋,就是没有林冲的安居之所!既然这样,他也就只能人在路途,漂泊江湖,浪迹天涯了。
——第四,写到了酒,而且特别注明是“冷酒”,并以此煞尾,既是印证那人间的寒凉,又让我们读着感同身受。
酒是我们和这世界妥协的又一理由和条件。酒调动的是我们自身的体温,却让我们感谢世界的温暖。林冲买这个酒时,就是要用酒来给自己取暖,甚至以酒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好过一些。酒让我们的理智麻木,眼神迷离,精神萎靡,好让我们看不清世界的狰狞,看不清自己的狼狈,从而能够和这个世界苟且。
那么,除了写到的上述几种身旁之物,没写到的是什么呢?
钥匙!
此前郑重其事的钥匙在描写中消失了。
为什么没有钥匙了呢?因为钥匙已经无用:这个世界不是对林冲关上了门,而是这世界根本就没了门,没了房子。
林冲要做的事,不是去找一把钥匙,然后紧紧捏住它,像握住自己的命运,然后试着打开某扇门。
林冲要做的事,是在这个世界之外,另辟一片天地,然后安身立命。
这个地方,不在“率土之滨”,不在“溥天之下”,而在“水浒”,在王化之外。
一部叫作《水浒传》的大书,一直到林冲的故事里,到林冲人生绝境时,才在第十回,让柴进对林冲道出 “梁山泊”三个字,其间奥妙,你可参得透?
说一个有关钥匙的故事。
法国存在主义思想家,让- 保罗·萨特,因为反对当时的法国戴高乐政权,他的住房被人在夜里炸了。好在那天晚上他不在家,因此逃过一劫(像不像林冲在大军草料场?)当他清早赶到时,房子四壁都炸飞了,只剩下一架楼梯无依无托地立在那里。周围已布满了警察和看热闹的人们。
萨特挤上前对警察说:“我是这里的主人,我有钥匙。”
警察说:“噢,你不必要什么钥匙了,萨特先生。”
当你的世界都没有了四壁,当你的庇身之所已经成为废墟,先生,你已经不需要什么钥匙了。
林冲拿着钥匙,但林冲的门在哪里呢?
东京,已经没有一扇门属于他。
天王堂,已经住进了别人。
大军草料场,现在火光冲天。
这个时候,你拿着一把钥匙,彷徨四顾,是世界的错,还是你的错?
是世界太残忍,还是你太天真?
是你太可笑,还是这个世界太荒诞?
再说一个关于钥匙的故事。
有意思的是,刚才的故事是萨特经历的,而下面这个故事是萨特讲的。
一个人,在半夜的大街上,路灯下,寻寻觅觅。
警察觉得奇怪,走上前去,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这个人回答:我在找我的钥匙。
警察帮他一起找。什么也没找到。
警察问:你确定你的钥匙是在这里丢失的吗?
这个人回答:不确定。
警察很奇怪,也很生气,说:不确定丢在这里,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找?
这个人回答:因为只有这个地方有光。
假如,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黑暗,而我们却又只能借助光才能找到钥匙,你觉得我们有多少找到钥匙的可能呢?
更重要的是:
你是否觉得这种依赖于光的寻找,是荒谬的呢?
还有,对寻找不知道丢在哪一片黑暗中的钥匙,这片光,是不是更深的黑暗?
那么,林冲,他当初在东京岁月静好的生活,是繁花似锦、阳光灿烂、还是一片漆黑、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