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灯下的大象

2021-12-14 20:09周家兵
福建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龙龙老五马戏团

周家兵

1

几天前,龙龙跑丢了。电话里,父亲冲钟华鑫发脾气:“地球缺了你照样转,难道就不能请几天假,回来帮我找龙龙?”钟华鑫何尝不想?新品研发进入关键测试期,他好久都没回家了,晚上不是蜷缩在办公室眯一会儿,就是在公司旁边的员工公寓里将就睡一觉。

红绿灯下突然冒出一头大象,它拖着长长的鼻子,蒲扇样的耳朵随着沉重的步伐晃动。成年大象行走都如此缓慢?钟华鑫感觉有些恍惚,眨了眨眼,确定穿过斑马线后消失在路边绿化带里的就是一头大象,灰褐色。它是亚洲象还是非洲象?城市的十字路口怎么会跑出来大象?附近没有动物园呀。后面排队的车辆响起催促的喇叭声,钟华鑫才意识到绿灯早就亮了。他松开电子手刹,准备通过。这时,黄灯闪烁,红灯再次亮起。他从梦中惊醒,感到胸闷、气喘。昏黄的夜色从窗帘缝隙中探进公寓的房间。钟华鑫伸手抚摩前胸,细汗濡湿了T恤。他慢慢摸索着起来,把床头的手机屏点亮,看工作群里有没有新的信息。“半导体集成电路封装测试通过。”项目组马工的信息无疑是一剂强心针,瞬间唤醒了他体内每一个细胞。虽在意料之中,但经过实践验证的结果,有种被焊牢的成就感。钟华鑫咧嘴一笑,眼眶湿润。床头柜上笔记本电脑的3D屏保图案,不规则地变换着,如一个人开心时的手舞足蹈。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衣而睡的?不过,躺在床上睡要比在办公室席地而睡舒服得多。此款国产芯片,可以放心大胆地转入批量生产了。

钟华鑫抑制不住内心的愉悦,脱光衣服,去冲凉房足足洗了半个多小时的澡,越洗越舒爽,似乎半个世纪都没如此舒坦地淋浴过。从冲凉房出来,钟华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想起要好好收拾一番,刷牙、剃胡须、剪指甲,打算天亮了再去理发店剪个精神的板寸头。裹着浴巾,钟华鑫来到阳台,想透透气。他把浴巾垫在竹制躺椅上,赤条条地坐进去,想让身体每一个器官都无拘无束。他斜躺下,点根烟,边抽边看挂在天上的月亮。二十四楼的夜风温柔,凉爽地贴着肌肤游走,他好久没有这么惬意过。

项目研发工作转入下一阶段,产品交由武汉光谷一家企业批量生产。根据以往工作节奏,公司会安排项目组成员轮流休息两个星期。钟华鑫想利用这段时间回趟老家,帮父亲寻找龙龙。龙龙是父亲养的一只土狗,学名中华田园犬,浑身毛发纯黄,眼珠乌黑贼亮。平日它一直形影不离地伴着父亲进出家门,巡视山田地头。龙龙不见了,对父亲精神上的冲击不小。

2

六年前,祖父母先后去世,父母才来东莞。在同一花园小区,钟华鑫买下一套大两房,专门给父母住,相互有个照应,还能有各自的生活空间。半年过去,父亲依然适应不了南方城市的生活,其间还去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借此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他想尽办法留在儿子身边,可终究败给几十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父亲说:“你妈留下来帮你们照看孩子,我回老家乡下种菜养鸡养鸭喂狗。春节放假,你们都回去,让我看看两个孙子。”父亲种的青菜不卖,吃不完就快递到东莞来。鸡鸭冬天杀了,做成腊货,过年吃不完就带到南方,放冰箱冷冻,能吃小半年。龙龙是父亲钟爱的本地品种,是父亲的保镖,更是伴。父亲外出赶集、走亲访友,龙龙在家看门护院。特别是黑漆漆的夜晚,有任何异常响动,龙龙都会吠声如豹。被吵醒的父亲起床,先通过手机监控系统,察看外面的情形,冲对方喊话:“你们是搞么事的?都录着像,传到东莞我儿子那边手机上了呢。”那些人吓一跳,乖乖地离开。大多数人会客客气气地说一句:“误会。”性格活泼的会冲着摄像头,调皮地扮鬼脸,挤眉弄眼地逗笑。父亲方才带着龙龙开门出来,给对方递香烟,聊会儿天。这事在四邻八村越传越神奇,乡亲们都知道老钟家有个儿子在南方搞通信,技术水平高,他们家千万碰不得。有“走鬼”不信邪,故意上门捣蛋搞破坏,恶意损毁监控探头、剪断电线。他们的不轨行为被远程抓取,影像资料提交到长湖镇派出所和市公安局。此案很快顺利侦破,嫌疑人纷纷落网。蒙面、乔装都没用,面容、指纹、虹膜、声音、神态等,根据其中一项信息就能找到当事人。为此,镇派出所借此东风,在各村临街墙壁刷上宣传标语:敢来长湖偷盗,送你一双手铐。

“再好的监控技术,也抵不上龙龙。它可以冲你摇头摆尾,在饭桌下蹭你的腿,把远处的小物件给你叼过来。它生气了冲你叫几声。你生气了打它它会躲,打中它它会流眼泪。它能用眼神跟你交流。它是条命,跟人一样。”电話里,父亲喜欢念叨龙龙的种种好。先前钟华鑫安慰父亲,其实是他自己太忙,顾及不了父亲的感受,现在好了,有假期,可以回去看望父亲,帮他找到龙龙。

乘飞机、坐高铁,路上轻松,可回到乡下就很不方便。钟华鑫决定驾车返乡,路上耗时长,人也辛苦,但到家后好处就出来了:可以随时驾车带父亲去镇上赶集,到市里逛夜市,陪父亲去荒郊野外的河边钓鱼。

出发前,母亲担心他一个人长途开车容易打瞌睡,去商场买了十几包他喜欢吃的麻辣小鱼,一袋袋撕开,装进一次性饭盒里,帮他搁在驾驶位旁伸手够得着的地方,还叮嘱他,困了乏了就嚼几条小辣鱼。

3

车到长湖镇柳笛街,钟华鑫想再给父亲买点礼物。后备厢里有从东莞带回来的烟酒茶食,还有妻子给父亲买的几套衣服。父亲喜欢喝本地产的稻花香高度白酒,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父亲好这口。印象中,有一年回来,钟华鑫带了两瓶四川产的高档酒,差不多一千元一瓶。父亲说这酒好,贵得有道理,私底下却拿去镇上的批发部,换成了几箱稻花香。母亲转述这事后,钟华鑫难过了好久。这次,他打算都给他准备上,好酒后备厢有,还要再去买几箱稻花香。他开车在小镇兜了一圈,又回到最大的那家批发部,把车停在路边。店铺不小,有四五间门面,门楣上方一字排开商品广告牌,“稻花香”特别显眼。“一组两瓶,一箱六瓶。”老板坐在收银台里面介绍,“送礼都是买一组,大气。”钟华鑫平静地说:“给我来十箱,搬到旁边的车上。”老板从收银台里面匆忙走出来,伸长脖子,朝门外瞅一眼钟华鑫挂着粤S牌照的越野车,再扭头打量钟华鑫。

父亲打电话过来,问他到哪儿了,让他直接把车开去老五饭店吃饭,家里没人生火。“你回来,老爸得给你接风。”钟华鑫笑着问:“老五饭店在哪?”批发部老板热情地插话说:“我晓得。”等钟华鑫通完电话,老板客客气气地问:“你是老钟家的华鑫吧?科学家呀!”边说边竖起大拇指。钟华鑫抿嘴一笑。老板接着说:“我先放两箱酒在你车上,剩下的八箱,明天我亲自给你送家里去。你爸我们熟得很。”钟华鑫估计店里没那么多货,便答应说:“有劳你了。”老板格外兴奋,似乎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大客户。他边朝车上搬酒,边给钟华鑫指路:“老五饭店就在柳笛街和长堤街交汇的拐角处。你朝前开七八百米右转,下一个路口左转就到了。它是长湖镇最大的饭店,拐过去就能看到。”扫码收款时,老板面带歉意地说:“真不巧,店里没人,不然我就带你过去,借花献佛,陪你们喝一盅。”

老五饭店很气派。内地乡镇能有如此酒店,算是很不错了。

老板老五其实不老,看起来跟钟华鑫年龄相仿,应该四十岁不到。家里兄弟姊妹多,他排行第五,便被人称作老五。镇上人说,老五年轻时曾在深圳东莞一带打过工,替大酒店老板看场子,后来娱乐场所管理规范了,他就返乡创业,在镇上开了这家饭店。他在当地政商关系处得不错,三教九流都喜欢来这里聚会、设宴。在外混得好的成功人士,逢年过节回乡探亲,不在自家吃饭就在老五饭店。

饭桌上,父亲兴奋地说:“大后天,镇上九龙广场落成三周年,搞庆典,有马戏团表演,狮虎兽、猴子,还有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大象。”父亲边说边感叹,讲了在他小时候,带他来镇上看马戏团表演,他非要去坐一回大象。父亲咬牙花了十元钱,圆了他的梦。父亲感叹:“那个时候的十块钱啦!好多年没看到马戏团,还以为他们消失了呢。”父亲对这次马戏团的到来非常上心。“马戏团是动物们工作的平台,动物园是动物们生活的圈子。前者只有干活才有口饭吃,后者只要活着就有饱饭吃。”父亲喝得满脸通红,说话的声音大起来。看父亲开怀畅饮的样子,钟华鑫想劝他少喝点,却又不忍心扫了他的兴致。

老五过来给他们父子敬酒,还专门送了一个菜:藜蒿炒腊肉,以表达他的感谢。老五一个劲夸钟华鑫:“我们长湖镇也就出了你这么个人才,能在老五饭店用餐,我倍感荣幸。”

钟华鑫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转移话题:“你有没有熟人可以帮我代驾?我喝了酒不能开车。”

父亲抢答:“小地方,无所谓,只要你有双眼把车开回乡下。”

老五说:“叔,不冒这个险。在我老五饭店用餐的客人,我要保证安全。”他转而对钟华鑫说:“老家暂时还没这个条件,待会儿我安排车把你们送回去。你的车就停在我饭店院子里,明天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过来取。”

父亲爽朗地大笑起来,说:“老五当老板有一套,明天来取车,我们再吃一顿。”

老五赔笑说:“叔!晚上要想回去睡,我安排人送。明天来取车,打个电话,我开车接你们过来。婶妈不在家,弄床铺麻烦。我楼上有客房,条件还过得去。你们要是不嫌弃,直接上楼开房睡觉,楼顶天台还可以纳凉休闲。过几天马戏团来表演,我给你们安排上去,别说大象狮虎兽,就是兔子跳舞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老五饭店是一幢六层高的大厦,一楼是就餐大厅。二楼是包间,每间内置一餐桌一自动麻将机。三楼是会议厅,开会或培训均可,空间大小可自由组合。四五楼是标间客房,一层十二间。六楼是四个豪华套间。楼顶天台搭建有花圃、烧烤场和半开放的茶室。饭店地势高,站在楼顶,可一览大半个长湖镇的景观。新建的镇政府办公大楼和门前的九龙广场,尽收眼底。

父亲开心就会喝多。

钟华鑫开了六楼的豪华套间,一房一厅,房间很大,里面有两张两米的大床。他吃力地帮父亲脱掉衣服,扶他去淋浴间,给他洗头、搓背。父亲有些不好意思,慢慢也就接受了儿子对他的照顾。洗漱完毕,钟华鑫把父亲背到里面的大床上,盖上被子。父亲倒头就睡。钟华鑫也累了,但内心深处沁出一丝淡淡的愉悦,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有些兴奋,更多的是享受。钟华鑫点支香烟,慢慢抽,偶尔看看躺在床上沉睡的父亲。

他轻手轻脚踱到窗边,看小镇迷离又安静的夜景。没有蛙声,也闻不到稻香。空调室外机嗡嗡的轰鸣声低沉地传进来。钟华鑫顿生恍惚,似乎脚下这片土地不是生养他的故乡——长湖镇。他转过身,走到父亲床边,把手伸进父亲的空调被里,轻轻握着父亲粗糙皲裂的手,看着父亲密布皱纹的脸。钟华鑫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夜晚的梦境,灰褐色大象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噗嗒噗嗒,缓慢地穿过斑马线,肚皮上的褶皱在路灯下熠熠闪光,直到彻底消失在黑暗里。父亲做了一辈子泥瓦匠,放线、砌墙、抹灰,在脚手架上战战兢兢过了大半辈子,靠手艺养活了一家人,供他从村小念到武汉华中科技大学。毕业那年,他被校招到深圳华兴公司,又随公司转战到东莞。他在深莞两城都买了房,父亲硬是给他凑了十多万买房款,他清楚,父亲是攒了老命在支持他。钟华鑫仰起脸,泪水溢出眼眶,滚落下来。他给父亲整理好被子,关掉灯,躺上床,睁着眼,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父亲忽强忽弱的鼾声。

4

关于龙龙,钟华鑫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看着父亲开心喝酒、高声说话,他不忍心提。回家前,妻子一再叮嘱他,要照顾父亲的情绪。他是当爸的,你说话做事要像个晚辈的样子。老妈不在身边,没人提醒你。特别是酒后,你跟老爸说话千万不能冲。钟华鑫红着眼圈,感激地抱一抱妻子,轻声说:“我记住了。”

只要父亲开心,什么事都可以放一放。龙龙丢失一个多星期了,父亲好像也不在乎这一两天。看得出,在父亲心里,给儿子接风比找龙龙更重要。

第二天上午,父亲酒醒后,提出要在老五饭店宴请乡亲们,寻狗的事却只字不提。这次回来的计划,被父亲完全打乱了。父亲到底想干什么,钟华鑫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按老家的规矩,请客要吃两餐,中、晚两顿饭。父亲说:“你妈不在家,没人下厨。这些年都习惯在饭店请客,虽然费钱,但简单又有排场。再说,日子都好过了,谁家也不缺吃缺喝,能来捧场吃饭就不错。”在钟华鑫的意识里,这么大场面的请客吃饭需要理由,要么是嫁娶添生、建房升学,要么是老人过世、孩子过生日。无论红喜事还是白喜事,来参加的亲朋会根据亲疏远近奉上礼金。钟华鑫离开家乡太久,对人情往来之类的习俗越来越淡薄。既然父亲觉得有必要,那就照他的意思办。

老五发来信息:酒水是自带还是在店里买?

钟华鑫记起来,批发部老板还欠自己八箱稻花香。

父亲说:“那酒留给我自己喝,招待客人起码要梦之蓝系列。”

钟华鑫打算带父亲去市里转转,这样一来,可以顺便把酒水从市里买回来。

父亲欣然同意,“酒水贵过菜,当然自己买。”父亲跟钟华鑫强调:“自己买的保证是真的,你在外面应酬也要記住这点。”

5

父亲坐在副驾位,看看前方,又侧过脸看看开车的钟华鑫,点根烟递到他嘴边,再点根自己抽。

“我养儿值得。”父亲靠在椅背上,边抽烟边发感慨:“这是我最大的福气。”

一阵沉默后,父亲伸手去挡风玻璃前抽出两张纸巾,不停地擦眼睛。

钟华鑫一惊,侧脸看向父亲,轻声叫道:“爸!”

父亲急忙打断他:“爸是高兴,你专心开车。”

钟华鑫怕父亲伤心,便转移话题,问他:“市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比我熟悉,你带路,咱们挨个跑。一天不够,我们就在城里住一晚,明天接着玩。”

父亲把市里这几年新建、扩改建的景点如数家珍,并强调最长只能玩两天,要赶回去请客吃饭,看马戏团表演。很明显,父亲沉浸在喜悦中,眼神里流露出对接下来几天的美好向往。

钟华鑫寻思,要不要在市里印三百张寻狗海报?便引导父亲:“这次我们去市里,还有没有其他重要事,一起办了?”

父亲说:“办好请客吃饭的酒水是最大的事。你慢点开,我们把几条主干道都走一遍,看看家乡城市的变化,然后去印台山公园和季梁文化园转转。季梁文化园是为纪念先贤修建的,搞得很不错。”

一路上,父亲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趁广场落成庆典那天请客,有马戏团表演,乡亲们肯定愿意来参加宴会。一楼大厅吃中午饭,吃完饭,打麻将的去二楼包间,看马戏团表演的上楼顶天台。父亲把这次宴会的安排夸成了天意:“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择日不如撞日,多好的机会。你命里呀,要什么有什么。”

钟华鑫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原本回乡是帮父亲寻找龙龙,却演变成大张旗鼓地宴请乡亲,寻狗的事,好像根本就不是事。

父亲把这次邀请的客人分为三大类。一是前后湾的乡亲们,无论是曾经要好的还是结下过梁子的,父亲说都要请。事情都过去了,如今留在老家的乡邻也不太多。二是村上镇里有头脸的人。只要方便出面参加的村委和镇里的领导,还有派出所帮忙破过案的警察,街上买卖做得比较大的老板,以前曾赊过账的大小商店店主,都要想办法请来。三是朋友。父亲把和他一起搞过建筑的工人,都叫朋友。还有一类人,就是主动找上门来“讨喜”的人。父亲想得周全,给他们预留了两桌。“跳蚤蹦热窝,来的都是客。”

6

当晚从市里赶回长湖镇。老五安排人把车上的酒水卸下来,点完数,让他们父子上六楼套间早点休息。钟华鑫想回乡下老屋住,回来后,还没在自家住过。十八岁前,那里一直收留着自己的肉身,如今也是安放自己思念的地方。

父亲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轻声说:“跑了一整天,累了。家里没人收拾,住这里方便,干净。”

洗完澡,换身衣服,钟华鑫想去六楼天台上抽烟。父亲说:“那就一起去聊聊天。”

朦胧的月色里,父亲显得安详、满足。钟华鑫要去房间拿条毛毯给父亲披上,父亲摆摆手示意他陪着坐会儿,或许,这才是父亲最想要的陪伴。

“当年你考上大学和结婚都没有这么多人来参加。真是人抬人高人踩人低呀。”父亲感叹。钟华鑫听出了父亲的骄傲,以及对人情世态的洞察。

父亲看着钟华鑫,好一阵沉默。直到抽完手里的香烟,他拍拍上衣下摆说:“也不知道,我走的那天,能有多少人来出席葬礼,为我送行,又有多少人能来帮你,把我顺利送上山。”说完,父亲转身,走到半人高的围栏边,眺望小镇的夜色。风钻进父亲宽大的衣裤,干瘦的他佝偻着背,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钟华鑫的眼眶慢慢地润湿了。

父亲说:“你现在跟以前不同,说话做事要谨慎些。”

钟华鑫收收情绪,粲然一笑道:“跟大伙儿一样的小老百姓。”

父亲说:“身在其中不能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对的。但说话做事、考虑问题,就得把自己当回事,要三思而后行。”

钟华鑫不解:“爸!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父亲转过身,看着钟华鑫说:“你妈跟我通电话,每次都说你工作忙,龙腾芯片项目任务重,时间紧,你经常忙得不回家,睡公司。我天天看《新闻联播》,国家政策和国际形势还算了解。”

钟华鑫抿嘴笑了笑,解释道:“爸,你高估自己儿子了。中国五六百万工程师,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芯片涉及硬软件,研发和生产环节多,技术含量高,不是容易的事。你儿子只是这个庞大系统中的一颗小小螺丝钉。这么说吧,就像盲人摸象,每个工程师摸到大象的部位不一样,只有大家合起来才是大象完整的模样。”钟华鑫觉得这样解释好像还不太能说明问题,补充道:“爸,你说的‘造芯是个大事,是国家科技战略。对我,就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说到底,就是打份工,赚份钱。实在要说有什么了不起,只能说赶上了国家政策的风口。爸,你别想多了,懂行的人,还不得笑话咱。”

父亲把手机掏出来,点了几下,递到钟华鑫面前。“我的儿子,我还是认得的。好多乡亲也都看到了,到处转发。”

那是一篇关于中国芯片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新闻报道,配有一张图片,上面是钟华鑫穿着工作服接受媒体采访。钟华鑫记起来了,半年前,项目取得阶段性试验成功,为了配合公司宣传,作为龙腾芯片封装测试项目负责人,接受上海一家电视台科技栏目的访谈。很多自媒体也转载了。

钟华鑫有些紧张地问父亲:“乡亲们都知道了这事?”

父亲笑着说:“乡亲们可骄傲了,都说我们小镇出了个科学家。”

钟华鑫想起,刚回来那天,在批发部给父亲买酒时,老板叫他科学家。他一下就心虚起来,跟父亲纠正道:“爸!可不敢这么说,我就是个普通的工程师,充其量算个项目经理,跟老家搞建筑的包工头是一样的,项目经理是好听点的说法。”长湖镇在外搞建筑工程的包工头不下上百个,他不知道这样打比方,是否能消除父亲的优越感。

柔和的月色里,父亲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钟华鑫说话。钟华鑫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原计划就是利用假期回来帮父亲找龙龙,陪他喝点小酒、聊聊天,简简单单,根本就沒朝深处想。

父亲说:“你要保持低调,谦虚谨慎。这次活动,由饭店老板老五来承办。他堂弟在政府部门任职。宴会那天,你配合大家照相合影,陪我和老五一起,轮流到每张桌子上敬酒,一桌抿一口,意思到了就行了。宴会前,老五和我会简单讲几句话,老家的规矩、该说什么话,我们很了解,把得住场。”

钟华鑫心生忐忑,小心翼翼地说:“龙龙跑丢了,我们得花时间把它找回来。”那天,父亲在电话里焦急地告诉他龙龙丢了,他就远程调取了监控资料。他征求父亲的意见,问他要不要报警。父亲说:“一条乡下土狗,不会被重视。我边找边看看它能不能自己跑回来。”

父亲洒脱地一笑说:“先把宴会办妥了再说吧。”

钟华鑫隐约感到背后有股神奇的力量在推动。他想起返乡前妻子的叮嘱:让老父亲开心最重要。钟华鑫不敢看父亲的脸,怕父亲发现他的疑惑。他顺着父亲的意思,表达了对狗狗的担忧:“也不知道龙龙现在怎么样。要是被人偷走养着还好,万一进了餐馆,就麻烦了。”

父亲说:“大热天吃狗肉容易上火。公狗喜欢到处乱跑,拈花惹草,龙龙在狗里面算是蛮帅的,品种纯,极有可能被人偷偷关起来了。”

从天台上下来,回到房间,钟华鑫接到公司的电话。马工反映,实验室测试成功的产品,在武汉光谷生产基地量产过程中,却频繁出现性能不稳定的问题,导致合格率低。这样生产下去,成本高,企业亏损严重。业内有个共识,批量生产的研发新品,三个月内生产成本不能有效降低,企业就会考虑替换方案,这意味着封杀和禁用——没有竞争力的产品会被淘汰和抛弃。想要有竞争力,就得尽快改良优化。公司安排马工带领三位工程师,到生产企业的车间实地跟进,过程中出现问题马上处理。马工的意思是,钟华鑫在老家,距离武汉近,要是方便来一趟光谷,和企业负责人一起开个降本增效产品研讨会,可能会更好。实在没空,也没什么大问题,毕竟是在休假。钟华鑫听出了委婉的请求。于他而言,好似尴尬时地下突然裂出一条缝来,恰好解了围,一举两得。他当即爽快地答应调整时间,过去一趟。马工说得没错,长湖镇距离武汉光谷也就一百八十公里,高铁、大巴车往来穿梭,交通十分便利。

静下来时,钟华鑫才意识到,做出这样的决定,表面上是自己对工作负责任,内心还是对这次宴会有些抵触,甚至排斥。

父亲酣然入睡。岁月不饶人,逛了一天城,辛苦他了。该如何跟父亲解释这次的“临阵脱逃”,又不能让他和老五看出自己的心思?

钟华鑫失眠了。他悄然爬起来,到天台上抽烟。长湖镇的夜风吹上天台,丝滑冰凉。后天就是宴会日,马戏团也要开演。各种动物集聚在九龙广场,全镇男女老少将前来观看。在钟华鑫印象中,念村小时,父亲带他来镇上看过动物表演,他對当年骑上大象念念不忘。三十多年了,小镇上再没来过马戏团。逢年过节,唱楚剧、黄梅戏的有,跑旱船划龙船的有,玩狮子耍绣球的有,湖北大鼓也在沿街乞讨的流浪汉嘴里唱得不逊色于张明智。马戏团的演出,对于长湖镇大多数人来说,是陌生又熟悉的稀奇玩意。或许,这是主办方请马戏团来庆典上演出的原因。

夜风微凉,冷静下来的钟华鑫想出了办法。

7

次日中午,老五和酒店三位经理作陪,在包间就餐。钟华鑫觉得这是个机会。他心神不定地看了几眼父亲。父亲问他怎么了。他把手机里和马工的聊天记录给父亲看,父亲越看脸色越阴沉,不夹菜,也不端杯喝酒。

老五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情啦?”

钟华鑫低头吃饭。父亲叹口气,说:“华鑫单位有急事,要赶去武汉开会,宴会他参加不了啦。”

钟华鑫看着老五,补充道:“他们知道我回老家陪老爸,让我带他一起去武汉。我工作,他在武汉玩几天。下午我们就赶去武汉光谷,那边把酒店房间定好了。”

老五似被打了一闷棍,面色阴沉了一下,转脸又哈哈一笑道:“这是好事啊。武汉光谷是我国芯片生产制造的一张名片。开心吃饭吧,饭后,我们再商量怎么处理这事。客人都请了,明天你们俩不能都不在呀。”

还是老五脑子活络,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下午华鑫开车去武汉。钟叔留下来,我们一起把明天的宴会热热闹闹地搞完。后天一大早,我亲自开车送钟叔去随州南高铁站,买好票一直送上车。武汉那边,华鑫安排人接站就行了。”

饭后,父亲让他趁早去武汉,钟华鑫央求父亲陪他一起回乡下。这次回来,还没真正到家过,更别说在自家床上睡一晚。

路过九龙广场,马戏团的工作人员正在搭棚、布置演出场地、调试音响设备,为明天的表演做充分的准备。

钟华鑫把车停在马路边,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景。他好想瞧瞧那些动物——人类的朋友。明天,它们将给这个小镇的老少爷们妇女儿童带来欢乐和惊喜。钟华鑫很想看看大象,就是它的大幅海报也行。他向一位看上去像驯兽师的工作人员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本次演出的所有手续齐全,检验检疫合格,动物们都在休息,为了明天能给大家带来精彩的演出,它们要养精蓄锐。临别时,工作人员笑眯眯地冲他们父子说:“期待二位爷,明天来这里观看它们的精彩表演吧。别忘了,把手机充足电,照相、拍小视频,发朋友圈分享出去,一定会有好多人给你们点赞。”钟华鑫多少有些意犹未尽,他多么希望对方告诉他们父子:“大象出场,必将震撼全场。”

汽车沿着蜿蜒的村村通公路,朝乡下老屋低头闷跑。钟华鑫不习惯在曲里拐弯的乡村公路上开车,不得不放慢车速。

父亲有些遗憾地说:“这么好的机会,你却眼睁睁、硬生生地错过了。”

钟华鑫不知该怎么接父亲的话,他怕自己心软下来,明天的宴会他就要从头到尾全程参加,喝得满面红光。父亲和老五也会在乡亲们的赞美声中喝得春风得意。他很担心,这场宴会让自己沉醉其中,辨不清这里是杭州还是汴州。无论怎样,明天这场马戏团的表演,他都将无缘观看,即便不赶去武汉光谷。

钟华鑫猜想,明天将给小镇人表演的大象,像不像在梦境里穿过城市红绿灯的大象:沉稳,从容,一步一步走向属于它自己的森林。他脑海里闪现出《黑象》里的一些镜头。那是一部揭露泰国大象旅游业背后黑暗真相的纪录片。钟华鑫无意识地挺直腰、眨眨眼。

快到家时,钟华鑫向父亲袒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爸,这次回来没能帮你找到龙龙,是我最大的遗憾。”

父亲说:“有心就好,爸知道了。”

车行至拐弯处,随着惯性,父亲身体朝前一晃,钟华鑫的余光扫到父亲的侧影,他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如晃眼的刀刃。这次回家,还是长大后第一次跟父亲如此亲密地相处。钟华鑫瞬间情绪低落,轻声道:“爸,你儿子能耐再大,也没法帮你把龙龙找回来。”说完,他抽了抽鼻子,喉结上下蠕动。

父亲安慰他:“你这么忙,还能回来陪我这些天,很可以了。家里装有监控,老爸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很安全。这两年乡下治安好多了,偷鸡摸狗的小混混几乎绝迹了。科技改变生活,享儿子的福,我也是受益者。这次你回来宴请乡邻,别说在村镇,就是县市层面也是影响广泛。你在外技术水平高,有力度,我在家人际关系处得好,有温度。人脉我帮你搭建起来了,以后,你回老家好办事。”

“我们都不在你身边,龙龙是个小可爱,有它陪着你,生活也会多些乐趣。”

父亲一笑,说:“你安心去忙。龙龙是被人偷去配种,失踪第二天对方就主动打电话跟我道歉了,他先斩后奏就是想生米做成熟饭。龙龙毛发纯黄,这种土狗极其稀缺,被畜牧局下乡的技术员看中,推荐给中华田园犬养殖基地。他们主动出价八千块一个月,借龙龙去做新郎官。等办完宴席,我再去基地探望龙龙,不行就提前要回来,钱不钱的无所谓。”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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