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怡洁
作为一个因离婚而获得巨额财富的“闯入者”,
麦肯齐的兴趣更在于打破固有的倾斜,填补慈善领域的空缺
麦肯齐·斯科特曾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女性。
2020年9月,《财富(Fortune)》杂志刊文报道,麦肯齐的净资产达到674亿美元。她的前夫是多次登上富豪榜首位的亚马逊创始人贝佐斯——两人于1993年完婚,育有四个孩子。16年的婚姻最终留给了麦肯齐一笔巨额财产:2019年,她与贝佐斯宣布离婚,并分得了公司25%的股份,在当时约价值360亿美元。这个数字在2020年因科技股利好而持续上涨,也在当年令麦肯齐成为了世界女首富。
但麦肯齐的钱花得空前的快——倒不是花在自己身上。就在宣布离婚后不久,麦肯齐签署了比尔·盖茨、沃伦·巴菲特等世界级富豪们参与的“财富捐赠誓言(The Giving Pledge)”,承诺在有生之年把大部分财产都用于慈善。而在当时,她的前夫贝佐斯则并未签署捐赠誓言。
在随后的一年里,麦肯齐宣布了近86亿美元的捐赠——这一数字甚至超过盖茨基金会和福特基金会两家的年度慈善额总和。今年6月,她又宣布了新的一批捐款,受助者涵盖286个组织,包括艺术、文化、教育机构,尤其是那些为有色人种或边缘群体服务的相关组织。
她的慷慨解囊引起了巨大的关注。有不少媒体批评她的前夫贝佐斯虽然坐拥巨大财富,但始终在慈善上非常吝啬,捐款还不足资产的1%。每当这种时候,麦肯齐不免会被拉出来做对比,因为她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毫无留恋”地捐出了自己13%的财富,让世界上很多投身慈善多年的富豪都望尘莫及。
麦肯齐的捐款模式也引起了很多讨论。不同于那些有条理地规划慈善项目、制定资金使用方式的大型基金会,麦肯齐的捐赠似乎总是来得随性且出其不意。她的博客是唯一的消息发布渠道,她本人也几乎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在接到她团队的电话或邮件联系之前,很少有组织想过自己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拿到一笔丰厚的资助。
“圣诞老人的神秘礼物”
想象几百万砸到自己头上的场景简直是太快乐的事了。但如果你哪天真的收到一封邮件,内容是通知你“有位匿名富豪已经决定要给你捐几百万美元”,你的反应不出意外会是:“骗子吧?”
今年5月的某一天,加州帕洛阿尔托大学(Palo Alto College)校长罗伯特·加尔萨的助理就给他报告了这么一件事。校长信箱来了一封邮件,表示帕洛阿尔托大学将会得到一笔2000万美元的捐赠。但是邮件没有抬头,没写地址,也没留电话。
加尔萨和助理都觉得,这肯定是诈骗邮件。对方似乎还挺执着,之后又发了几封同样的邮件来,但加尔萨都没回复。直到几天后,邮箱里又收到了另一个地址发来的类似内容的邮件,加尔萨才恍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
弗吉尼亚州东北社区大学(Northeast Community College)的校长莱娅·巴雷特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她已经记不太清邮件标题了,“只记得正文内容大概是,‘巴雷特校长您好,现有一位捐助人有意向对您主理的社区大学捐助一笔资金,特代ta发送了这封邮件。或许我们可以约个最近的时间,见面商讨吗?”她当时没多想,把自己的联系电话回给了这个地址。但是她后来越想越觉得奇怪,也不免开始担心,于是找到了网络工程部和发展部的两位主管通气。两个人安慰她说,大概就是一封垃圾邮件,不用太在意。
没想到,几天之后,巴雷特真的接到了一位女士的电话。对方不愿意透露姓名,但表示麦肯齐·斯科特正打算给他们学校捐赠1500万美元,校方可以随意支配这笔资金,他们相信校方的决策能力。电话里,对方表示麦肯齐并不需要校方的任何回馈,也婉拒给教室和教学楼挂名。
“当时我跟对方说,实在抱歉,但是我还是太难以相信了。请问你们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这笔捐款是真实合法的吗?”对方接着就给她发来了麦肯齐的博客链接,她发现,学校的名字真的就在名单上。
在麦肯齐的捐赠故事里,这种出其不意到让人怀疑是诈骗的通知形式,似乎是媒体报道最津津乐道的一个部分,受捐人的反应也是五花八门的有趣。国际黑人舞者协会会长丹妮丝·桑德斯·汤普孙也接到了电话,对方表示,要给她的组织捐300万美元。
“吓到地板上去了”,汤普孙如此形容她当时的第一反应。作为舞者,之后缓过神来的她直接在办公室里大跳了一段舞,超级兴奋。
原因或许是,这种大手一挥的巨额捐赠在今天真的很少见。曾经,在采访中,盖茨基金会的首席执行官马克·苏斯曼告诉《中国慈善家》,“衡量和评估是盖茨基金会管理哲学的核心”。现代大型、成熟的基金会,基本都会把审计工作做得细致,信息尽可能地公开,不管申请、通知,还是项目过程中和结束后的汇报反馈,都有一套缜密的流程。工作人员也都高度职业化,整个工作网络都会尽量凸显专业性。
相对地,麦肯齐的捐赠更神秘,更“反传统”。
她没有建立任何正式的基金会,自己也不会直接跟受助人接触。作为替代方案,她招募了一支小顾问团队,着重吸纳了“种族、性别和性别身份的边缘群体”作为工作人员,来帮助自己寻找和评估目标组织。联系好援助事宜后,团队一开始会让受助人先保密,也不会透露是谁捐赠的这笔钱。等到全部受助名单确定,麦肯齐会在她的博客上正式发布一篇包含名单的文章,这个时候也就不再需要保密了。
媒体的报道中,给她用上了各种形容和比喻,“麦肯齐的捐赠如同圣诞老人的神秘礼物”“来自天堂的甘霖”。听起来有点夸张,不过其实透露了一个信息:麦肯齐的捐赠可以说是普惠——这么说是因为善款主要流向囊括了种族平等、性别平等、LGBTQ权益、公共卫生等多个领域的组织,且多数受助机构的体量都比较小,有一半的机构员工少于50人。
想要得到捐助,或者說吸引到慈善家的青睐与“投资”,本身对于一些中小组织来说并非易事。而在疫情的冲击下,大部分的非营利组织更是遭受了生存考验。此时,一笔直接交到负责人手上的善款可以扮演非常关键的角色。省去一些冗杂环节、凸显速度与效率,是媒体对于麦肯齐的捐赠模式普遍赞赏的方面。
目前,麦肯齐一共做了三轮捐赠,分别在2020年7月、2020年12月和今年6月发布,总捐助金额超过113亿美元,受惠的学校、组织、机构有将近800个。慈善领域的专家表示,麦肯齐去年7月的单笔60亿美元捐赠,可能是在世的捐赠者直接向慈善机构捐出最多的一笔,而且广泛地流向了数百个组织。
赞美与质疑
即使是捐得像麦肯齐这样又多又快,也并不一定就能导向好的结果。
慈善事业已经并不是简单的慷慨就能承载的了。虽然麦肯齐两年内的大动作,已经让她在捐赠额上成为一个范本,但不走寻常路也会伴随着质疑。
因为来得太突然又通知得太随性,很多机构就把麦肯齐团队的联络当成了诈骗。更离谱的还在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新闻的启发,真的有诈骗团伙用上了这个模式,谎称自己是麦肯齐团队来骗钱。
澳大利亚的丹妮尔·丘吉尔在去年年底收到了来自“麦肯齐基金会”的联系。丹妮尔有五个孩子需要抚养,其中10岁的儿子拉克兰患有自闭症,需要持续不断地花钱治疗。为了筹集一点医药费,她曾经在网站上发起过众筹,但最后也没有募集到足够的钱。
在她收到的邮件里,对方称,丹妮尔已经进入了麦肯齐的捐赠名单。起初她有些怀疑,在网络上搜索了“麦肯齐”“诈骗”的关键词,结果就看到了前文那些“天上掉馅饼”的报道。尽管和家人商量过,但没有人过多地怀疑邮件的真实性——她按照对方要求注册了“税号”和“信托网站”,在对方伪造的一系列社交平台、银行网站上进行操作,前后共被骗走7900美元。
事件被报道之后,麦肯齐也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专门添加了一段简介,提醒大家警惕这类骗局。丘吉尔女士也去到了当地的警察局报案,但最终钱并没有被追回来。
这可能是最显而易见的隐患了。捐得快、捐得又多,并不意味着这就是一次成功的慈善。从进入公众视线开始,麦肯齐就很少接受媒体采访。投身慈善事业之后她也保持了一贯的作风,除了博客上的文章和名单发布,从未接受过任何媒体关于她慈善计划的采访,一切捐赠都在暗处平稳进行。
那么透明度要如何保证呢?麦肯齐在博客里解释了他们筛选受助者的过程:在2020年12月那批捐赠里,他们先是确定6490个备选对象,以邮件和电话形式和他们进行初步沟通,并对他们的相关数据做研究分析,还有百人的参谋团做商议参考,包括业界专家、基金会和非营利组织成员,以及有丰富经验的志愿者。初步筛选一次后,他们会再对各项数据做“深入研究”,最终把438位受助方的名单确定出来。
不过这些数据都没有公开。斯坦福大学慈善与公民社会中心主任罗伯·瑞希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麦肯齐的慈善机制是怎么运作的,还有过程中的细节,目前都是不透明的。”这个审核机制是否经过了合理的设计和打磨?捐赠的金额有参考的标准吗?组织拿到钱之后,如果不给予任何使用建议,他们真的能合理利用这笔钱吗,如何证明他们让钱花得值了?这些都是麦肯齐目前亟待回答的问题。
即使是做好事,也必须受到监督,才能保持相对良性的状态。“麦肯齐现在承担着重要的公共身份,”迈阿密社会科学研究所执行董事玛丽贝尔·莫雷表示,“法官必须解释他们做决定的逻辑,参议员也必须回答选民的问题。同理,慈善家也有义务向公众解释他们是如何、以及为什么做出决定的。”
显然,想要把上亿美元花出去,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一个合理的“花钱之道”。不过,麦肯齐目前已经是美国最慷慨的慈善家,她的捐赠额已经把富豪榜前列的人甩在身后。乐意捐钱,一定不会是件坏事。因此,公众和业界对于麦肯齐的意见并非是尖锐的质疑,而更像是一种建设性的批评,期望能把资金更有效地用在刀刃上。
打破固有倾斜
麦肯齐的钱,对于受助组织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彭博社在今年8月对麦肯齐捐助过的组织进行了一次调查。接受访问的组织中,有90%都表示,麦肯齐的捐款是他们收到过的数额最大的善款。
麦肯齐的主要资助领域是社会救助、基础设施建设、教育、艺术文化、健康这五方面,特别是各个行业里面向有色人种、酷儿群体的,促进平等的组织获得了不少捐款。
具体到艺术这一行业来说,麦肯齐的捐赠是为他们引流的一次契机。马里兰大学德沃斯艺术管理学院的院长迈克尔·凯瑟在过去的一年里接待了600多家艺术组织机构,他们都非常担心未来的生存问题。在疫情扩大之后,对于社会救助和温饱方面的捐助变得急迫起来,医药、健康、公共卫生等领域成为各大慈善基金会重点捐助的对象,艺术、文化类的组织和剧院等机构则变得少有人问津。但实际上,疫情剥夺了观众之后,这些行业里面不少原本成熟的商业模式已经完全被改变了。
“如果去問艺术从业者,去问高层们,他们一定会表示麦肯齐的捐赠额已经超越他们想象了。”凯瑟说,这笔钱能让他们发得起工资,交得起水电费。这些都是过分实际的方面,但不论是什么组织,如果处理不好这些花销,就没办法生存的。”
按照麦肯齐在博客中所写,自己花大手笔做慈善的目的,是希望能够通过捐助资金来帮扶边缘群体和基层公益机构,以期通过他们的工作,尽量修缮一些不够平等的社会结构。“在我看来,毫无疑问,任何个人的财富积累都是集体劳动的成果,而且也拜社会结构所赐,才让一部分人占有了更多机会,同时也导致另一部分人不得不面对众多阻碍。”在发布的文章中,麦肯齐把这句话标注了出来。
即使是慈善,也存在着某种结构上的不平等。中小型项目不容易被看到;为特定身份的人群实施帮扶的社区性公益机构听上去繁琐而无趣,也就很难吸引到什么关注;以及社会结构里身份权利的不平等,也同样会被带到慈善框架下。
作为一个因离婚而获得巨额财富的“闯入者”,麦肯齐的兴趣更在于打破固有的倾斜,填补慈善领域的空缺。YWCA(基督教女青年会)芝加哥-大都会区负责人多莉·麦克沃特表示,麦肯齐捐助了不少黑人女性社区组织,她知晓“这些组织工作的意义,并让我们拥有支配资金的主动权”。
“女性领导、黑人女性领导的慈善组织其实是处于慈善家捐助链底端的。”她表示。
把麦肯齐的捐款称为及时雨的另一个理由是,麦肯齐显然是一个非常关心新闻时事的人,她会根据重大社会事件调整自己的捐款流向。而且,因为团队没有严密规则和盈利指标,所以能够及时作出调整,把资金转向需要的人。去年7月,在乔治·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后,麦肯齐捐了17亿美元,其中5.87亿(也是占比最大的一部分)就流向了种族平等组织。包括后来针对亚裔的暴力犯罪事件在美国激增,麦肯齐也随即为一些泛太人口和亚裔团体做了捐助。
而在今年年初,因为美国疫情形势持续严峻,提供救助口粮的食品银行也开始资金紧张。麦肯齐随即为相关组织捐了一笔钱。据得州圣安东尼奥市食品银行CEO埃里克·库珀表示,疫情加重后,银行的需求翻了一番,有12万人申请援助,而麦肯齐的捐款刚好在节骨眼上发挥了作用,“(收到这么一大笔直接汇入的钱)可以说是奇迹”。
从作家到慈善家
媒体把麦肯齐形容为一个对经商不感兴趣的人——她的主职是作家,写第一部小说《路德·阿尔布莱特的考验》用了十年(这本小说出版后反响不错,《洛杉矶时报》甚至在把它放进了年度最佳书单中),而对亚马逊公司却热情寥寥,很早就淡出了核心工作。
可能也正是这样的特质,她的捐赠少了些个人中心和数据导向,一定程度上把小型组织们从现代慈善的繁冗报告和数据统计中解放了出来。“非营利组织们不仅仅是缺乏資金,很多时候他们也缺乏完成繁重报告的精力和能力,拿不到捐赠,工作也会停滞。”麦肯齐写道。
斯坦福大学慈善与公民社会中心主任瑞希曾写过一篇讨论现代慈善事业弊端的文章,里面提到,麦肯齐选择捐赠默默无闻的小型机构,而且捐赠还没有使用限制、宣传合作需求等附加条件,他称赞,这是一种更“反大家长式”的做法。
美国华盛顿智库“城市研究所”非营利与慈善事业中心研究员本杰明·索斯金斯认为,一些慈善正是因为商业思维的凸显,从而更像是在做“风险投资”,并且会在监控受捐者和资金方面采取比较激进的做法。相对地,麦肯齐的角色则被媒体看作是“颠覆性”的,聚光灯基本不会打在她和她的团队身上,更多时候她所资助的群体比她本人有更多的曝光篇幅。
最终,受助组织们的意愿还是希望能够受到更多关注,有更多的资金投入与合作。除了捐助,麦肯齐还会在博文发布的时候贴上所有受助组织的名字和官网链接,给他们增加一些曝光度。
稍显遗憾的是,媒体的调查结果显示,这些组织目前收到的捐赠并没有增加。不过,倒是有一个意外的好处:《时代周刊》在采访中发现,名单上的组织机构逐渐开始组建联盟,寻求合作,共享资源。而这是之前的慈善捐赠中并不常见的情况。
在受到捐助后,纽约市立大学曼哈顿社区学院校长安东尼·穆如给名单上的其他大学都发了封邮件,想看看能否有合作项目的机会,或者共享一些资源和策划。真的有一些学校给他回了信。目前,他们已经和内布拉斯加的一所社区大学达成合作,一起开会策划如何更好地宣传学校,吸引到更多慈善捐赠,为学生们提供更多帮助。
主理“多样化信仰青年活动中心”的伊博·帕蒂尔则是发现,麦肯齐的名单中,特意把自己所属的这类组织单拎出来,分为了一个小类。帕蒂尔表示,定义和命名一个领域也是非常关键的,而且未来也会推动领域之间不同组织的了解与合作。织一张基层公益的慈善网——这是否可能是麦肯齐的捐款能够推动的一种新慈善模式呢?从目前受助组织们积极的反馈来看,这个意想不到的收获,也或许能成为慈善事业中一个可观的着力点。
右页上图:2020年11月11日,美国纽约克利现代芭蕾舞团在田纳西州孟菲斯坎农表演艺术中心表演《天鹅湖》。今年6月,麦肯齐宣布向这一舞团捐赠300万美元。图/Ariel Cobbert/The Commercial Appeal
右页下图:2021年6月15日,麦肯齐·斯科特发布了新一批捐赠名单,其中美国东北部六个州的多家非营利组织获赠数百万美元。图为马萨诸塞州非营利组织 ZUMIX 在2015年举办的“音乐行(Walk For Music)”活动。
图/Michael Cohen
麦肯齐与贝佐斯。图/视觉中国
弗吉尼亚州东北社区大学(Northeast Community College)。图/Northe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