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银行悖论

2021-12-13 12:08万小军
中国慈善家 2021年6期
关键词:志愿志愿者公益

万小军

该不该对志愿行为进行回报激励?

最近几年,梁会兰外出参加培训和会议,常常听到人们谈论“时间银行”。

45岁的梁会兰是北京市朝阳区八里庄街道“會兰孝亲敬老服务队”的负责人,19岁时,她就在工作之余,去社区做志愿者,按那时的说法,叫“学雷锋小组”。社区里的大爷大妈遇到了事都找梁会兰,她成了社区的“红人”。2006年因企业改制下岗后,梁会兰没有继续找工作,留在社区帮扶孤寡、空巢、残疾老人。

时间银行是指志愿者为老年人提供养老服务,并按一定的标准记录储存服务时长,等到志愿者年老时,可提取积累的服务时间,用来兑换自己所需要的服务。梁会兰对时间银行的认识也是停留在概念上,这些年来,她在社区服务过的老年人超过300位。

舶来品的本土实践

时间银行是舶来品,国内外专家学者认为时间银行的雏形来源于日本。随着日本人口老龄化问题日益突出,日本政府养老福利政策中,由于资金短缺导致政府负担过大的缺陷逐渐显现。1973年,水岛照子组织成立了志愿义工网络,将家庭妇女等组织起来,为需要帮助的老年人提供志愿服务。但在实践中发现,比起年轻人,老年人之间的互助效果更为显著。

1980年,美国学者埃德加·卡恩( Edgar·Cahn)正式提出“时间银行”的概念,他最初将时间银行中流通的虚拟货币称为“时间美元”,以作为一种可以鼓励和奖励建立强大、有弹性社区的一种交换中介。卡恩认为,劳动没有贵贱之分,劳动的价值只能用时间来衡量,同等时间的任何劳动都是等价的。

因此,他提出了一种基于时间银行的志愿服务与互惠共享模式,即“以劳动为计量标准,将人们每次参与志愿活动的服务时间存入个人的时间银行账户,待自己需要服务时再从时间银行中支取,接受他人提供的志愿服务”。在这种模式下,时间银行将“时间”和“公益”挂钩,倡导社区成员把闲散时间加以积极利用,帮助有需要的人,在这一过程中,所付出的时间以虚拟货币化的形式存储起来,并在有需要时兑换成服务。

20世纪90年代末,时间银行被引入中国内地,开始走上本土化道路。上海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城市。1999年7月,上海虹口区和静安区试行“时间储蓄”模式的互助服务。此后,广州、北京等地相继建立了时间银行机构,但由于缺乏顶层设计、实践经验不足等因素,成立时间银行的机构普遍规模小,专业化水平不高,多数机构经营困难被迫倒闭。

最新的数据显示,时间银行已在超过30个国家和地区建立,全球有超过1000家时间银行机构。

不同于国外时间银行的发展多以社会组织主导,国内时间银行的发展主要依托政府支持。2017年,国务院颁布《志愿服务条例》明确志愿服务时间记录等事项。2019年,民政部将时间银行纳入全国居家社区养老服务改革试点范围……一批政策的出台,加速了时间银行在国内各地“开花”。以互助养老为主要功能的时间银行模式作为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一条探索路径,越来越多地受到多方关注和实践。

时间银行到底是什么?

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所长、教授陈功多年来研究时间银行,他和团队用两年的时间,对54家时间银行机构进行调研走访,形成《中国时间银行发展研究报告》。2021年9月23日,这份《报告》发布的第二天,电子版的下载量就超过100万次。时间银行的受关注度可见一斑。

北京市一刻公益社区发展服务中心(简称“一刻公益”)就是陈功调研的机构之一,一刻公益的运行模式是由线上服务平台发布活动,志愿者报名参加,平台核算服务时长,志愿者积攒的时长可以通过加盟商换取服务或实物。

实际上,一刻公益秘书长姜雪并不认为所做的服务内容属于时间银行的范畴,离理想中的时间银行模式还存在差距。她告诉《中国慈善家》,一刻公益主要依托大数据平台,连接社区、志愿者、服务的老人以及商户,并建立了反哺志愿者的环节,激发志愿者参与的积极性。“这当中,我们更多的是中介的角色”。

不止姜雪有这样的困惑和犹疑,中银慈善基金会秘书长张博豪在推广实践时间银行的过程中也注意到,大众对时间银行的概念并不十分了解,不少政府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对时间银行也缺乏认识。他认为,在时间银行的实践过程中,宣传普及时间银行的概念和理念应摆在首位。

但时间银行究竟是什么?是志愿服务的形式还是互助养老的手段?时间银行可以发挥哪些功能?究竟是志愿服务还是有偿服务?

对于这些问题,学界和实务界目前仍存在争议,各方还未形成广泛共识。也有专家认为,应跳出时间银行既有概念,创造一个新的概念,赋予新的理念,如此就不会陷入既有概念和旧有模式之中。

“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不能用统一的模式来理解和认识时间银行,我们要尊重所处的发展阶段和实践探索中呈现的差异性,时间银行的本质还是营造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社会氛围,通过互助共济、风险共担,来共同应对社会可能存在的风险和挑战。”陈功研究发现,时间银行在国外存在多种模式,涵盖互助养老、志愿和公益服务以及社区融合和健康服务等内容。从国内来看,由于各地实践条件和人群服务需求不同,加上发展水平也不平衡,应该允许国内时间银行在实践的内容和形式上呈现多样化,“各美其美”方能“美美与共”。

同时,鼓励和包容各地发展不同类型的时间银行模式,类似银行有建行、农行、交行、工行等分类,时间银行根据需求,也可以分层级,形成不同的功能组合。服务的内容可以扩展到环境治理、青少年教育、社区融入等方面,而不仅仅是单一的养老及志愿服务板块。

另外,借助时间银行可以把零散、自发以及效率不高的志愿服务组织起来,形成资源集聚、整合及可持续的一种共享模式。

市场的逻辑,

还是公益的逻辑?

另一个普遍的争议点是,该不该对志愿行为进行回报激励?在不少学者看来,时间银行理念上采取了“功利化回报”机制,这与在道德上的无私、志愿等存在价值观冲突,认为与志愿精神相违背,对此保持审慎态度。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制约了时间银行的发展。

一刻公益就是通过志愿反哺机制,激发志愿者参与志愿服务的积极性,形成闭环。他们与银行合作,发行了联名卡,除了普通的储蓄卡作用外,银行卡系统与一刻公益数据系统进行联网。志愿者服务的时长每一小时等同于一元,但不直接取出,而是通过积分兑换,在一刻公益定期举办的公益反哺集市活动中,志愿者可以在线上或线下兑换理发等服务及日用商品。此外,他们与有关街道也计划尝试通过志愿服务兑换停车券等方式吸引白领人群做志愿服务。

在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院长陈友华看来,时间银行为推动志愿服务、传播公益慈善理念等方面提供了载体和平台,在提高弱势群体的生活水平方面也发挥了积极作用。“按照市场的逻辑运行,还是用公益的逻辑运行?”他认为,时间银行具有金融和公益的双重属性,如何衔接好两者也是一大考验。

多位专家也指出,挑战还表现在时间银行在计时服务的过程中也存在质量的差别,非标准化“存储”的劳动在未来的兑换中也难以换算。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刘远举提出了一连串疑问:一个人用帮助一个老人洗碗的时间,能换取到更稀缺的教授诊疗时间吗?100个提供洗碗服务的劳动者,都需要1个教授的诊疗服务时,谁来决定服务该被谁得到?

在陈功看来,解决这些问题要做大时间银行,形成规模效应。时间银行中的公益属性和市场模式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在政府有限、市场失灵时,可以充分调动社会力量来提供服务,当时间银行的服务形成规模或者达到市场服务的标准后,兑换服务的换算和供需匹配就可以交给市场来解决。

华东师范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陈体标也提出,时间银行可以用公益作为前提条件,在强调内在激励、互助过程中可以通过市场的模式来配置资源,解决市场与公益之间的矛盾。

时间银行发展至今,已不再仅仅局限于互助养老领域,而是延伸到多个方向。以一刻公益为例,除了互助养老,还结合社区需求延伸到疫情防控、垃圾分类等工作领域。

“如果从体系上来说,时间银行就是一个公益的阿里巴巴,他们提出的是‘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我们说的是‘让天下没有难做的公益。” 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所长、教授陈功对《中国慈善家》表示,在时间银行的理论和实践方面,当前最需要解决的是理念和认知的问题。当前时间银行实践层面还存在一定的概念误读或者认识不足的现象,公众认知度也相对较低,有待于社会各方形成宣传合力来推动形成认识上的共识。

把时间银行交给时间

另一个现实的问题是,时间银行的通存通兑及信用体系尚未建立健全。如何保障现在的服务时长在未来能兑现服务,这不仅是身处其中的志愿者所担心的,也是专家学者讨论和大众质疑的焦点。

梁会兰所在的社区正是借助一刻公益的平台进行多种形式的志愿服务,她会定期给志愿者记录服务时长,并定期进行公示。她觉得时间银行“挺好”,但对将来能不能兑换还是会打个问号。多年来服务社区老人,梁会兰发现,孤寡老年人的问题更多的表现在精神层面的空虚,常常需要志愿者陪伴。

梁會兰也会感到力不从心,眼下更令她担忧的是志愿者队伍老龄化的问题,在她们社区的200多位志愿者中,多数年龄在70岁以上。“这些年纪大的志愿者已经是我要去照顾的人了,所以我们也希望有一些年轻的志愿者加入进来。”

“时间银行在代际上,一定是入不敷出的。”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刘远举在媒体撰文称,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程度的不断加深,这种不确定性更大。在他看来,即便当下年轻人为老年人提供服务,并获得将来提取的“支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30年后,当这些年轻人变为老人时,能够提供服务的年轻人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少。这种“支票”实际所能提取的服务,很大程度上会有折损。

刘远举举例,社区有1000个人,其中老人占比10%,年轻人占比60%,孩子占比30%。年轻人每人提供10小时的服务,老人就可以得到较多的服务,一共6000小时。30年后,由于人口老龄化,第一代老人去世后,当时的年轻人变为老人,占比60%,年轻人比例则下降到30%,孩子只有10%。

此时,如果老人要求提取自己当年存下的6000小时服务,但年轻人每人提供10小时服务,一共只有3000小时,这就相当于支票打折了。现在的年轻人,1小时的劳动,在30年后只能换取半小时。“只有第一代只享受服务、不付出劳动的老人占了便宜”。

在陈功看来,改革开放的成果不仅体现在经济社会的发展和物质层面的富有,也使得每个人的“时间”得以延长,时间也是一种财富和资源。在肯定中国现代化建设成果和迈向高质量发展阶段的前提下,“时间”本身也在保值增值,一方面平均预期寿命的延长使得每个人能够为自己积累和为他人服务的时间都得以延长,另一方面“时间”的社会价值也在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而提升。

同时,还要特别关注老年人自身的价值,低龄老年人为高龄老年人服务的同时,高龄老年人也可以作为服务提供者,时间银行真正的作用应该是实现供需者身份的相互转化,人人都是志愿者,人人都是需求方。

此外,时间银行所提取的服务,不光是自己使用,也可以赠予他人。比如年轻人可以将现在所获得的“时间”赠予父母,即使有些志愿者将来未能享受到兑换服务,也还可将服务时长捐赠给子女。“时间银行其实类似一种保险机制,要做大池子,应对未来的风险,而这个风险是不确定性的。”陈功说。

实际上,时间银行入不敷出的问题是各国在养老保障制度上都在面对的挑战。对以国家信用为基础的养老保障体系而言,刘远举认为,国家会采取各种方式来腾挪、修补。但以自愿为基础的时间银行,这种空间会小很多。“所以,如果时间银行能够大规模成功复制,那本身就是一个成功的商业模式,就会出现估值惊人的覆盖全国的大平台。反之,如果仅仅靠的是参与者的善心,时间银行也就不具备大规模成功的可能性”。

现阶段,志愿者兑换服务多是各地区自行消化解决。但要使得时间银行实现跨越式发展, 必然要建立全国层面的通存通兑体系,实现异地兑存服务。目前,国内时间银行运行远未达到这一目标。

作为率先在全市层面推行养老服务“时间银行”的地区,南京在通存通兑方面的经验,或许具有借鉴意义。在化解“时间银行”的运行风险方面,南京设立了“时间银行”专项基金,每年由财政拨款1000万元,其余由慈善机构向社会募捐。

这笔专项基金主要用于服务南京市80周岁及以上空巢独居老年人、60~79周岁低保家庭中失能、半失能空巢独居的老年人和农村留守老年人。如果志愿者离开南京,可根据需要注销银行账户,专项基金则按照上一年非全日制小时工工资标准的10%给予一次性奖励。

为了保障服务时间累计和兑换的公平公正,南京市还在全市实施方案基础上,制定了9项标准规范文件,为“时间银行”在南京全市通存通兑提供制度基础。

时间银行在中国内地的本土化实践已有20余年,尽管看上去“感觉良好”,但争议和质疑始终如影随形,一直发展迟缓。

除了对中国时间银行的发展情况进行梳理总结外,陈功和团队也在做国外时间银行内容的翻译和介绍工作。“我们希望通过翻译一些国外的资料来更好地普及时间银行概念和功能,增进大家对时间银行的了解和认知”。

在2013年以前,陈功并不看好时间银行在中国本土化的发展,促使他转变看法的原因,除了看到越来越多的时间银行在各地落地实践,形成一定规模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在于现在有大数据技术和理论上的支持。“数字技术能够精准地对接服务。我觉得这个(时间银行)能够出现、能够存在,就说明它的合理性,只不过是我们怎么能够把它做好,做得更可持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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