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相承 道器并进

2021-12-13 09:07李缨
现代艺术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外祖父学琴古琴

李缨

都江堰观涛领悟意蕴

说起与古琴的缘分,曾成伟说那要从叶氏一脉说起。100多年前,琴脉之先辈叶介福拜张孔山为师,叶介福秉持士人传统,携琴游历山水,以琴修身养性,得了真传,尤其是《流水》等代表曲目,并与张孔山、唐彝铭一起编撰、刊印了《天闻阁琴谱》。后将琴艺传给女儿叶婉贞,叶婉贞又将琴艺传给爱徒廖文甫。廖文甫又将琴艺传给外甥喻绍泽。建国之初,喻绍泽作为所剩不多的古琴家进入四川音乐学院执教,成为西蜀第一位职业琴家。

在曾成伟的孩童时代,“琴棋书画”属于“破四旧”的范围,四艺之首的古琴已淡出一般人的视野,琴人们归于沉寂。70年代初,偶尔在周末,曾成伟会随母亲去看望外祖父喻绍泽,听外祖父弹琴。

直到14岁那年,便向母亲提出要跟外祖父学琴,喻绍泽非常高兴。那时,每周安排上一次课,到第四节课时,外祖父讲《关山月》。“他说《关山月》的意境就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边说边拨出几个音。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人琴相通,只觉得那四个音苍凉撼人,明月天山的孤寂豁然而出。”或许正是这不可捉摸的缘分,使曾成伟的心一下子定在了琴上。

曾成伟每天跟随外祖父练习弹琴三四个小时,进步很快,学了《平沙落雁》《梅花三弄》《秋水》《佩兰》《潇湘水云》《高山》《胡笳十八拍》等10多首曲子。当学到《流水》时,曾成伟却始终弹不出著名的“七十二滚拂”那种激浪奔雷的气势。曾成伟说:“外祖父没有立即指点我技法,而是淡淡地说:哪天跟你父亲的车跑趟灌县看看吧。”

坐着父亲的解放牌大卡车,曾成伟去了一趟灌县(现都江堰市)。还没到都江堰上,远远就听见滔滔岷江汹涌拍岸的水声,奔过去,但见宝瓶口水势滔天,白浪翻滚。置身于奇妙的自然山水之间,“闻声闭上双眼,脑子里的‘七十二滚拂融化在滔天大浪中,那一刻,有根神经仿佛被接通,不仅仅是自然与七弦的共鸣,更是蜀人、蜀声与蜀琴的共鸣。”

琴弦如心弦,都江堰观涛回来后,再弹“七十二滚拂”,音符间已有了“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气势。曾成伟说,“那趟灌县之行,我好像一下子开了窍,领悟到琴中意蕴。从此,对古琴也有了新的理解。”如今,他演绎的“七十二滚拂”将《流水》从写意的抒情转变成对自然界力量之美的崇敬,已成为曾成伟最为人称道的琴曲。

文革结束后,成都琴友常在外祖父家中操琴雅聚,外祖父牵头成立了“蜀新琴社”(后更名为“锦江琴社”)。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锦江琴社”常去工厂、学校演出。1981年,23岁的曾成伟受邀为峨眉电影制片厂的电影配乐,讲述陆游和唐婉爱情故事的影片《风流千古》,女主角王馥荔在剧中弹的《梅花三弄》就是曾成伟的演奏。那段时间,曾成伟还与峨影乐团合作,在第一届蓉城之秋音乐会上演奏《忆故人》……被鲜花与掌声包围着的曾成伟一时有了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觉得自己多年的辛苦操练是值得的。

曾成伟技校毕业以后,特意选择到九眼桥旁的造纸厂工作,因为离四川音乐学院不远。每天中午下了班,他还坚持到川音外祖父家练一两个小时的琴,再赶回工厂上班。

1982年,四川音乐学院成立民族音乐研究室,曾成伟调入研究室担任资料员。再后来,曾成伟考入川音民乐系读书,系统地进行了音乐艺术学习。1995年,曾成伟调入川音民乐系,正式成为一名古琴专业教师。

呕心沥血斫琴亦斫心

曾成伟弹琴也斫琴。曾成伟说:以前很多琴人都有自己斫琴的爱好,更显风雅,也只有善于弹奏古琴之人,才能斫出真正的好琴。新中国成立后到上世纪80 年代,斫琴基本处于一个断代状态,琴人们弹的大多是明清至民国留下来的老琴。蜀人斫琴最辉煌的时期在唐代,成都出现了以雷威为代表的雷氏家族,当时的“雷琴”为宫廷御用,一张雷琴琴资以黄金计。现存著名的“九霄环佩”即为雷琴。

随着琴艺日趋成熟,曾成伟越发渴望能有一把理想的琴,能弹出蜀派古琴“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的效果。可惜外面买不到他理想中的琴,他打算照著自己老琴的尺寸自己动手做。上中学时,曾成伟参加学校组织的劳动,被分配到木工组,锯、刨、凿手法以及榫卯这些木工的基本功,那时候都有接触过;进技工学校虽然学的是钳工,但它对于基本功的培养和木工很接近……曾成伟认为自己已掌握的这些木工技能,对斫琴来说至关重要,也很有优势。

但真正着手做,曾成伟却发现,斫琴这事远非“就两个板板一扣”那样简单。曾成伟说,“这两个板板,七根弦,看着简单,还真不容易。”

为斫琴曾成伟吃尽了苦头。四处寻访木材,还想办法处理烘干,报废了不少。为找优质大漆反复实验,一家人跟着他生“漆痱子”(皮肤过敏),浑身挠得流黄水。开头灰胎比例不对,要么磨不动,要么就不干。有时灰胎干了,面漆又不干,诸多不顺。曾成伟“想哭的感觉都有”。

因为制作古琴,家里经常弄得乱七八糟,就是个小作坊。那时儿子曾河还小,把刨花当彩带,把冠角当手枪,玩得不亦乐乎,还会用砂纸包着木块,口里叫着“磨琴、磨琴”,模仿爸爸的动作。回忆起那些年斫琴的曲折经历,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妻子何蓉说:“真的是不晓得吃了好多苦,遭了好多冤枉。”

经过七八年的反复试验,以演奏家的要求去衡量,曾成伟已经能够制作出音色比较稳定的古琴,并逐渐摸索出一些制琴常数来。曾成伟从挖槽腹、上灰胎、上漆到刨岳山、上弦,一点一点摸索……斫琴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他都烂熟于心。何蓉说,看他斫琴的着迷劲,那简直是在“经佑先人”(像伺候祖宗一样)。

抚琴与斫琴相辅相成

曾成伟认为自己的斫琴技艺是在不断演奏实践以及与琴友的交流中日臻完善的。曾成伟说,要想成为一个好的斫琴家,最好会弹琴,你才能体会到演奏时在音色、力度、声韵等各个方面的实际需要。大概而言,演奏的深度和斫琴的高度是相辅相承的。反过来说,斫琴这个过程给演奏带来了无穷的领悟空间,只有真正明白了琴器制作的奥妙,演奏时才懂得声音的渊源,懂得如何去控制力度、音色和声韵关系。

曾成伟说,“这么多年来,琴界的朋友和古琴名家比较喜欢用我的琴,他们也会不断给我提出技术上和声音审美上的要求,我觉得这种交流也是我提高制琴技艺的重要渠道。”这方面,比较典型的是李祥霆先生,他常常在音乐会上用曾成伟的琴,他的演奏浓重激情、张弛有道,对琴的要求比较高,他认为曾琴才能满足他对琴器的要求。

曾成伟认为,“音色”是琴的灵魂,是斫琴家的核心追求。作为蜀派的琴家,曾成伟制琴的审美习惯受到流派的影响,所谓蜀声峻急、激浪奔雷、古朴厚重,曾琴在音量和力度上的要求一定要出得来。曾成伟说,最理想的状态是“收放自如”,在表现上有足够的张力,能满足不同的作品和演奏者在情绪、力度、速度和音色上的不同追求。在一场音乐会上,不可能《梧叶舞秋风》用一张琴、《大胡笳》用一张琴、《广陵散》又用一张琴。

良好的手感也是曾琴多年的追求。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演奏琴器的舒适度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张琴振动良好,回馈到手指的准确信息将会非常有助于演奏。有人形容唐琴,按如指下无弦,也就是说手指和琴弦非常贴合,演奏时手感舒适轻松,这也是曾成伟斫琴中一个重要标准。

曾成伟说,弦也有几个发展阶段。古代的丝弦很有韵味,但缺点是容易跑弦,也容易断,而且左手磨弦的声音特别大,后来,我们就用了外面是尼龙里面是钢丝的弦,先听上去会有不习惯,现在弹了三十几年,效果很好。而现在出现了一种纯尼龙弦,好处是不容易断,音色方面也没有钢丝那种金属声音,介于丝弦和钢丝弦之间。

曾成伟工作室里挂满了自己斫的琴,他善做“仲尼式”,其中大多都是黄色花纹的漆面,这是他的琴最重要的标志。曾成伟的琴蜀派特色显著,最大的特点就是声音洪亮而松透。

2014年,曾成伟受邀去武汉“琴台音乐厅”开演奏会,“琴台音乐厅”是以伯牙子期相会的琴台命名,曾成伟为了这次演奏会专门制作了一把古琴,命名为“高山流水”。“那次演奏会,现场坐了1000多人,最后加演的时候,我让他们把麦克风关掉,用琴清弹,最后一排的观众也听得清清楚楚。”曾成伟说,他理想中的琴,就是能由演奏家自由控制音量大小,“能站能跑”。

渊承一脉回归传统

位于锦江边的曾成伟工作室,门头牌匾书“喻绍泽纪念馆”六个大字。工作室内陈设古色古香,墙上贴满了喻绍唐、喻绍泽等老一辈古琴名家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尤为引人注意:照片上,喻绍泽老先生抱着小曾河正饶有兴味地看曾成伟抚琴。

拍此照片时,曾成伟的外祖父喻紹泽已85岁高龄,曾河才刚出生不久。一晃30年过去,曾河如喻先生所愿已成长为青年古琴演奏家。

曾河的名字,源于曾成伟、何蓉夫妇姓氏的谐音组合。“从小我就喜欢弹琴给他听,不管能不能听懂,琴音里的意境总能让他受点熏陶。”对孩子的教育,曾成伟与妻子都从不强求,更多是潜移默化的引导。“娃娃需要培养一个爱好。”他只是希望能给孩子种下一颗“爱好”的种子。

9岁时,曾河便跟随父亲习琴,就像当时外祖父教导自己一样,曾成伟在教儿子时也格外看重对意境的领悟。“周末,带孩子出去耍,我们都会选更接近大自然的郊区,让他去听流水、品寒梅,让他知道琴里的意境到底从哪儿来。”

曾河说,父亲对自己学琴并没有太多刻意。“因为弹琴是父亲的一种生活方式,自然而然也就是我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小时候,我在弹琴,也许父亲就在边上做其他事。”从小耳濡目染对古琴有着独特的情怀,加上自己的刻苦习琴、从不懈怠,大二时,曾河已在中央电视台主办的全国民族器乐大赛上获古琴银奖。23岁读研究生时,曾河继续师从父亲曾成伟。教学中,曾成伟从来都把曾河看作是自己众多学生中的一员,平常对待。他常说,年轻人是否成材,全凭自觉。如今,曾河已成长为一位知名的青年古琴演奏家,与父亲共同执教于四川音乐学院。

作为“叶氏一脉”第六代传承人,曾成伟学琴时是古琴最不受重视的年代,那时,他从来就没想过能靠古琴来吃饭,完全是凭一腔热爱坚持了下来。从2009年起,曾成伟肩上多了一份责任——蜀派古琴省级非遗传承人,除了承担四川音乐学院民乐系古琴教学工作外,他还要教授社会上的学生,把数十年修炼的琴艺传播传承给更多人。

曾成伟说,上世纪30年代,成都大概只有15个人弹古琴;截止到90年代,专业、非专业人士加起来也只有50人左右,那时即使有人想学琴,也很难找到老师。而近些年,社会上渐渐兴起了学习古琴的热潮,成年人为修心养性、增加艺术修养去学古琴;父母为了给孩子培养兴趣特长也选择学习古琴。无论目的如何,人们对古琴的态度转变带来了这项古老艺术在新时代的新生,现在,成都的古琴爱好者至少有数千人……

面对今天这样的学琴热潮,曾成伟认为四川的古琴传承状况是非常乐观的。他说,虽然不是每个学琴的人都能成为大师,但随着学琴人群基数的增加,能够成材的人也就会变多。“古琴门槛并不高”,但易学难精,要想把古琴的功夫练到功力很高却没那么容易。“什么叫功夫?功夫就是时间,没有十年二十年,是练不出来的。”这需要持之以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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