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春天从来不会旧,但夏天还是将它替换;夏天也不会旧,但秋天还是会将它驱赶;秋天也不会旧,但冬天终将把它征服;冬天也不会旧,春天只是把它融化。这不是诗,是时光的本质。我们日复一日地老去,但从来不会旧。你的皱纹,你可以认定那是你在丑陋老去,但它不是旧的,你若仔细看,你的皱纹闪着深刻的光。把活着的每一天,都认真地过了,每天晚上临睡前,都对自己说一句“晚安”。如此,即便到你离世的那一天,你都是新的。
透亮的光,始终都照在我们身上,哪怕是死亡也可以不旧。就像美国电影《大鱼》的结尾:父亲的葬礼上,他生命中出现的人都到场了,大家快乐地问候,像是在庆祝一个美丽生命的诞生。看吧,是新生命的诞生,这是对于死亡的最特别的诠释。
黑塞在《堤契诺之歌》中有过一段优美的描述:“人生苦短,我们却费尽思量,无所不用其极地丑化生命,让生命更为复杂,仅有的好时光,仅有的温暖夏日与夏夜,我们当尽情享受。玫瑰花及紫藤已开开落落了两回,白日渐短,每个树林,每片叶子都带着惆怅,轻叹着美景易逝。晚风徐徐,拂过窗前树梢,月光洒落在屋内的红色石板上。故乡友人别来无恙?你们手中握着的是玫瑰或是枪弹?你们是否依然安好?你们写给我的,是友善的信,抑或是谩骂我的文章?亲爱的朋友们,一切悉听尊便,但无论如何,请切记:人生苦短。”人生苦短,美景易逝,当下即为珍珠,即为天籁,即为桃源般的曼妙之境。如此,在一面镜子前,我才能认真地反复地看着我自己,像看一件孤单的事物。依稀可寻的棱角,骤然猛增的白发,沧桑就是这个样子吧,所幸,依然有光,我还不旧。
当我们老了,也不必怅惘,我们还能靠着回忆生活。蚕吐的是丝,我们吐的是往事。用回忆把自己包裹,期待重生。
在公园的山路上,我们看到一个年过八旬的老者,绕着山路走步。他精神矍铄,步履轻盈,我们都走不过他,总是被他轻易地超过去。每每这时,他还不忘善意地“揶揄”一下我们:“快点走啊,连我这个老头子都走不过!”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几年光景。忽然有一天,再见不到他的踪影,我们都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半年后,他佝偻着腰身,精神头还在,一边快走一边大音量地播放着欢快的曲调。这一次,我们轻松就超过了他。他还是不忘调皮地冲我们眨眨眼,竖起大拇指。他终于慢下来了,像一座挂钟,虽然心劲儿还在,但明显是发条松了,越来越慢。但我相信,他依然不旧。
我一遍遍地读北岛的《时间的玫瑰》,被他的诗性与意象所震撼。我们终将被时间的玫瑰所热爱,也终将被时间的玫瑰所遗弃,时间可以被描述为玫瑰,也可以被描述为利斧。种植玫瑰,也砍伐玫瑰,人就是这样,一边悲悯,一边施暴。所以,时间美丽,但它有刺,最美的时间玫瑰,是蘸着你血的红玫瑰,也是披着你月光的白玫瑰。时间可以把我们带向衰老,但它永远无法把我们变旧。
如果时间忽然脱臼,我们会在那空白的缝隙里,做些什么呢?
这永恒的意义,在这个瞬间抵达,多么令人惊喜,桃花不落,云朵定格在天空,不再消散,微笑不灭,眼泪也在眼角凝成珍珠……当我们还沉溺于这样的美梦时,时间的手臂忽然“咔嚓”一声被接上了。
年轻时,我也有过一把刀,锋芒犹在。就像妻子那件风韵犹存的旗袍,不舍得送人,那是年轻时的最爱,现在早已穿不到身上去。不论是刀,还是旗袍,尽管知道,它们于自己已经没有多大用途,但依然想保存起来。那亦是一颗不旧的心。
妻子对我说:“你越来越像你爸了。”这并无贬义,只是说我的状态一点点趋向衰老。父亲瘦小羸弱,但我知道,父亲也曾健壮過。得了大红花的那年,他拍的照片就显得很多肉,一如我意气风发时的样子。我与父亲在彼此的身体里自由穿越,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所以,妻子在说我越来越像父亲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悲哀,相反,我以此为荣。老了又如何?那不过是放下了虚浮的那部分,所以我瘦了,但骨头依然硬朗着。最起码,我不会认为自己生了锈。
在一家饭庄门前,我看到有无数个旧轮胎被填上了土,种下一些花,那些花都开着,艳丽妖娆。旧轮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它还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存活”着。因为花朵的绚烂,人们忽略了旧轮胎做成的花盆。管他呢,欣赏美就好啦。轮胎变成花盆,它便不旧了。
(责任编辑/刘大伟 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