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近年来,学界对魏晋文化、魏晋思想和魏晋人物研究的成果不断涌现,对特立独行的魏晋人物性格进行研究的成果更是层出不穷。但学界对单个魏晋人物性格进行研究的成果不多,从笔记小说的角度对魏晋人物进行研究的成果就更显薄弱了。
本文以南朝宋刘义庆所编的记载东汉后期至魏晋名士言行与轶事的“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为主要文献,拟对东晋名士王徽之的言行加以品评,力求能够通过王徽之的言行把握他的性格特质。本文的目的是引起学界对王徽之性格特质的注意,希望本文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乘興而行的任性生活
魏晋名士具有任性风流的性格特点。他们能够表现出这些超凡脱俗的言行,在追求快乐的同时还具有超越感,他们追求并不是肉体的快乐,任性生活被魏晋名士表现为对超乎形象的道的追求。王徽之任性的特点在生活上表现得非常明显,但他的这种任性却并不是纵情声色,而是任由自己的真情实感得以流露。据《世说新语》载: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文中王徽之喝酒、吟诗、访友都是兴起而致,虽“经宿方至”友人家门前,但却因“兴尽而返”。王徽之的任性生活是老庄道法自然的一种体现,任性生活具有超乎形象之上的意蕴,他的兴致在生活中完全处在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王徽之喝酒、吟诗、访友等行为能够完全符合他的兴致,能够做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体现了道家的无为思想。所谓无为是指王徽之的行为完全符合他的兴致,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在行为上的有为会使行为与兴致不符,行为无法自然而然地表露兴致,在行为和兴致之间加入了人为因素。
王徽之的兴致是自然而起,行为又与兴致完全一致,所有的言行都自然而然,表现了超乎形象之道。他的任性是非常纯粹的任性,来不得半点人为,这种任性在魏晋名士中往往能够形成默契。魏晋名士的任性在吟诗、吹笛、弹琴等方面表现尤为突出,表演者与观众、欣赏者与被欣赏者在表演和欣赏的过程中达成共识与默契,他们在艺术实践过程中所体会到的愉悦是难以言表的。据《世说新语》载: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恒子野号称笛圣,虽然与王徽之素未谋面,但二人相互赏识。因此,王徽之在互不相识的情况下会邀请恒子野为他吹笛,恒子野也会在互不相识的情况下欣然接受邀请。王徽之承认恒子野能够吹出好曲子,恒子野也承认王徽之能够欣赏自己的曲子,这是王徽之能够发出邀请和恒子野能够接受邀请的原因,也是唯一的原因。二者都是任性之人,交往的过程完全是因为音乐,除此之外不为任何其他因素。二人这种任性的行为恰好是顺其自然,是任自然之兴致,任何人为在这一场合都是败笔,都会打破这种自然而流畅的状态。
王徽之的自然任性在生活中多有表现,嬉笑怒骂都是他的真性情的体现。有一次,王徽之去拜访谢万,遇到了支道林和尚。三人都是魏晋名士,支道林在谢万和王徽之面前表现出了高傲的神态,引起了王徽之和谢万的不满,二者竟然拿支道林和尚的头发开起了玩笑。支道林很不高兴,当即表示“七尺之躯,今日委君二贤”。王徽之和谢万并没有将对支道林的不满隐藏起来,支道林同样也是任性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种喜怒哀乐的任性表达,体现了魏晋名士风流潇洒的风度。
王徽之与弟弟王献之感情极好,王献之早于王徽之离世,在整个吊唁过程王徽之任性而自然的哀伤之情无不让人动容。据《世说新语》载: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庄子的老婆去世,庄子鼓盆而歌。在庄子看来,生老病死都要遵循自然规律,人的生死如同花开花落一样,没有什么值得高兴或者悲伤的。庄子的逍遥以无情为前提,只要安时处顺就可避免哀伤痛苦。王徽之的任性与庄子的无情都是顺其自然,只是王徽之顺的是人的性情的自然,庄子顺的是万物流变之自然。如在哀悼弟弟过程中,哭与不哭都是最本真的情感的体现和流露。魏晋风流既包含快乐,又包含悲伤,但这种快乐和悲伤中却都透露着高雅,透露着对超乎形象之上的自由的追求。
二、玩世不恭与特立独行
魏晋名士喜欢品评人物,王徽之也不例外。据《世说新语》载:
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赏《高士传》人及《赞》。子敬赏井丹高洁,子猷云:“未若长卿慢世。”
长卿指汉代辞赋名家司马相如,他被誉为一代文宗。王献之推崇井丹,认为井丹性情高洁。王徽之则更加欣赏司马相如,认为司马氏更加玩世不恭。人物品评的标准能够反映出他的性格特点,王徽之推崇司马相如的玩世不恭,表明玩世不恭也是他自己所追求的行事准则。
特立独行与玩世不恭都是任性而行,都是追求内心自由的表现。司马相如与王徽之等人特立独行,从世俗的标准看是行为古怪,主要是因为他们内心中有对超乎形象者的追求。这个超乎形象者就是道家所讲的道,也就是法自然的道。正如老子所说,这个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这个道是像王徽之这样的魏晋名士们所追求的目标。魏晋名士这种在俗人看来特立独行的古怪行为实际上恰好是他们的性情自然而然显露的状态。
王徽之推崇玩世不恭,在行为上表现为特立独行。据《世说新语》载:
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
支道林也是魏晋名士,他对王徽之兄弟的言行具有妙赏能力,他说见王氏兄弟如同“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可谓是评到了妙处。表面上看,支道林是在嘲讽王氏兄弟如同一群乌鸦一般整天哇哇地叫个不停,实际上,他是在用“白颈乌”赞扬王氏兄弟的特立独行和与众不同。对于追求玩世不恭的王徽之来说,支道林的评价应该说是对他的极高的赞誉,支道林的评价既体现了王徽之的与众不同又体现了他自己的妙赏能力。
王徽之的玩世不恭和特立独行还表现在他对功名利禄和世俗礼制的态度上。据《世说新语》载: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王徽之做官并不认真,他在与长官桓冲的对话中能够看出他的任性与风流。魏晋名士的这种任性和风流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物质欲望,否则他们的行为无论多么与众不同都称不上任性和风流。
另一段桓冲与王徽之之间的对话将王徽之玩世不恭的性格表现得更为明显,《世说新语》载: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王徽之作为骑兵参军,既不知道自己的办公室在哪儿,也不知道有多少匹马,更不知道死了多少匹马。用现代人的眼光看,王徽之的行为是典型的玩忽职守。但在喜欢清谈的魏晋名士看来,王徽之的行为恰好体现了他的任性和风流。魏晋名士大多不做实务,他们往往沉浸在清谈和妙赏的体验之中,官府和军中的实务一般都是由出身庶族的官员来做。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眼光苛求古人,要同情地欣赏不同时代的人的言行特质,这样我们才能发现不同时代的思想精华。
三、结语
任性自然与玩世不恭是王徽之的两个性格特点,二者共同体现了他对超乎形象者的追求,表现了其风流洒脱的人生态度。王徽之的自然任性与纵欲不同,其中并没有对物欲或者肉欲的追求,反而处处能体现出名士的高雅与不俗。从《世说新语》所载王徽之的言行看,任性自然与玩世不恭在他性格特质的一体之两面,是他风流洒脱的两种不同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