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戈
如果不是妈妈听信了隔壁阿姨的“谗言”,在考试前猛炖参汤给我喝,我可能永远不会有跟方一洺独处的机会。
盛夏的医务室里,他躺在对面的小床上,眉头紧锁,而我则窝在沙发里,扬着头,用包着冰块的纱布止鼻血。英语考场上,我突然血流如注,坐在斜前方的方一洺好心递纸巾给我,却因为晕血直挺挺倒下,于是我们双双被监考老师送到医务室。
蝉聒噪地叫着,铃声响起,高一分班的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方一洺扶额坐起来,我连忙低下头。“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是我主动帮忙才这样的。”他好听的声音传过来,像一团逗猫咪的棉线,“而且我太困了,最近总是复习到很晚,刚好趁这个机会睡一会儿,还得谢谢你呢。”方一洺走过来,安慰性地拍了拍我的头,仿佛我才是那个“被害人”。他的掌心温热,我一边为此诡异的场景犯嘀咕,一边很没出息地红了脸。
“没什么事儿就回家吧,老师已经通知过你们的家长了。”医务室老师掀开帘子走进来,“回家跟你妈说,小孩子不用补太多,看这小脸儿红的……”我连连称是,抓起防晒衫,低着头,顶着“人参后遗症”的红脸蛋往外走。
校园里人群四散,临近傍晚,晚霞温柔。校门外我妈妈站在电动车旁张望,见方一洺出来,便满怀歉疚地递上一杯温果茶,因为据说温甜的水对晕血症患者最好。方一洺大方且乖巧地对我妈妈道谢,当我坐上后座驶出一段距离后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向我挥手,身影笔直。
成绩出来后,我们都考得惨不忍睹。我反复放大妈妈手机上收到的年级成绩单,寻找那个名字,并为名字后方47分的英语成绩而抱歉。因为这个分数与方一洺真实水平的差距,就像我和女子偶像团体之间的差距一样大。
大概是遗传了我妈妈“想要对一个人好就投喂他”的基因,整个暑假除了补习,我就闷头在家研究烘焙,为烤出完美的小饼干而努力。
9月,当我再次踏进校园,除了带着非重点班学子的标签,还带着一大袋巧克力饼干。
当看到因考试失利而跟我分到同一个班的方一洺时,我献上了这袋礼物。“我给它起名‘幸运饼干,希望你可以在这学期的大测里甩掉我的倒霉运气,考回重点班!”
“谢谢你的礼物。”他把饼干塞进我旁边的桌肚里,然后顺势坐下,“能在新班级遇到老朋友,已经很幸运啦!”我们就这样成了同桌。
平心而论,我一直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差了些运气。小时候文艺汇演,到我表演时突然停电,我只能抬着电子琴尴尬退场;长大了老师抽签分配打扫任务,我永远只能抽到最脏最重的任务,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就连好心帮助我的同学都被我连带着倒了霉,我几乎想要找个庙算一下自己是冒犯了哪位神仙。
但当方一洺坚定而坦然地选择成为我的同桌时,我想,或许我的好运开始来了。因为在方一洺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和淡定。
在我终于放弃弹琴改表演诗朗诵的高二元旦晚会上,我再次遇到了断电的窘境,背景音乐放不出,话筒没声。我站在台上脚底出汗,台下的方一洺冷静地抄起吉他,上台救急。走廊里的应急照明灯亮着微弱的白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打在讲台上。他站在我旁边弹起《千与千寻》的片尾曲。很多个自习的傍晚,我们一人一只耳机循环着这首曲子刷题。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方一洺把这首歌变成了属于我们的独家记忆。
他再次义无反顾地走进我的“不幸”,并把它变成一场完美的浪漫大事件。我的理智为他的冷静拍手称赞,少女情怀也为他黑暗中的剪影偷偷萌动。
方一洺的冷静除了为他赢得我的喜欢,还让他得以沉得住气解出数学压轴大题,以及参加男子1500米的赛跑。
“幫我在护腕上签个名吧,有祝福赢的可能性会更大。”5月的明媚午后,方一洺站在梧桐树下对我开口。我握着用来打扫清洁区的大扫帚不知所措,没错,我又抽中了最苦的活儿。
“但我运气不太好,你忘了吗?”为了打消他的念头,我只得再次如数家珍地向他诉说我的“倒霉高光时刻”。“你别不信邪。”末了我又补了一句。
然而,方一洺只是走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没关系,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瞬间,我不知道耳畔那轻微的爆炸声是来自枝头花苞的绽放,还是我胸腔内的心动。
我终究还是向温柔低头,用水性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回想比赛那天,大概是我从小到大最紧张的时刻。他穿着白色短袖,身上别着的橙色号码牌被跑动产生的风微微吹起。我在观众席上屏住呼吸,握紧打算赛后送给他的水。坦白说,我很怕往日重现,他被我拖后腿。还好没有,方一洺获得了这个项目的冠军,领奖台上,他戴着有我签名的护腕,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牌和冠军绑带。
老师让冠军发言的时候,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班里的好友戳我腰窝,问方一洺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以沉默,唯有在活动结束回到班级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很多年后,翻看网络上所谓巨甜无比的情话,都比不上我心里那个少年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说出的这句。
大概从那时起,我变得愈发坚定,拒绝妈妈的过量投喂,抽到任务最重的活儿就向老师举手申请多分配一个人,甚至连做选择题都头脑清楚了很多。
方一洺没有考回重点班,因为物理老师生病请长假,学校让重点班的老师来代课,方一洺唯一薄弱的学科就这样得到了拯救,不用再回重点班了。我也没有考回重点班,因为我和家人商量后成了一名美术生。
艺考的时候,我独自乘火车到北京。刚巧那天下了大雪,我在玻璃窗的雾气上写下他的名字,打开背包,里面有方一洺送的礼物,是那年他获得的冠军绑带,上面有一句“Goodluck”。“你不是不相信运气吗?”我发消息问他。
“所有对你好的,我都相信。”他这么回复。
高考后我问方一洺为什么喜欢我。他说大概是因为我常常倒霉但每次都会积极补救,弹琴不行就朗诵,觉得愧对别人就大方道歉,面对生活总是笑靥如花。
“有次我擦窗台,低头望下去看到你一个人拖着大蛇皮袋子捡落叶,孤零零很可怜的样子,但突然间,我听见你在唱歌。”他笑起来。
原来那些我兀自以为灰暗的时光,其实是少年酝酿出爱意的序章。
(秦笑贤摘自《哲思》2021年第1期,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