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时烤雪

2021-12-12 13:29知退
青年文摘 2021年6期
关键词:伴娘老赵学长

知退

被分入实验班的好心情,在我看到郑小冬时戛然而止。不知道你生活中有没有这样的人,你勉勉强强承认他优秀,却仍旧瞧不上他,仿佛你们两人天生就被黏在跷跷板的两端,看到对方泰然自若坐下去,就想铆足劲儿把他翘起来。

我当然不会承认,我羡慕,甚至有点忌妒她。除了与我不相上下的好成绩,郑小冬还有我嘴硬瞧不上的好人缘。我给这种情绪扯了一面冠冕堂皇的大旗:“自古文人相轻。”这种自我欺骗在我看到郑小冬身边亦步亦趋的男孩时,终于出现了裂缝。

李芜是个好男孩。他沉稳、低调、不张扬,有一种让人舒服的特质。我实在搞不懂,这样的他为什么跟性格张扬的郑小冬关系亲近。

第一次月考,我酝酿良久,险胜郑小冬两分,各种自得毋庸贅述,可惜,李芜似乎没考好,这让我的快乐大打折扣。

“李芜,来我办公室。”语文课之后,班主任老赵叫走下滑十多名的李芜。我忍不住抱上没收齐的语文作业跟了过去。

我承认我是有意偷听,但我真没想到,老赵对李芜那么严格。一贯尊重信任学生的老赵,竟将他贬得一无是处。“你这个状态对得起你自己吗?”老赵高扬的尾音堪堪停住,脸上的怒意还没能收住,“怎么了!”

我吓得一哆嗦,发现自己迷迷糊糊走了进去,赶紧把作业递过去:“老,不,赵老师,我来交作业,还有道题,我想问问您,您要是不方便……”

“你走吧!”老赵脖子一扭,大声一吼。我又是一个哆嗦,刚要抬腿开溜,就听李芜低声道:“下次不会了,小姨。”

老赵没搭理他,拉着我讲题。我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没听进去。在我的印象里,李芜是跟我一样敏感的人,怎经得起老赵那样贬低?即便那是他小姨。

回到教室,我洋洋洒洒写了封信,偷偷塞进李芜的书堆。

我当时的想法非常纯粹,只是单纯地表达鼓励和欣赏,希望给李芜一点安慰。

晚自习是Mr.吴的英语课,成绩下滑的李芜,理所当然成了重点关注对象。Mr.吴像侦探一样抽走李芜的英语书,翻看两页,猛地瞪他两眼,下课后将其叫到办公室。

“唉,李芜好惨啊!”同桌都开始打抱不平。

这时候郑小冬从我身旁嘻嘻哈哈地跑过去。我气不过,快跑两步,故意挤开走到门边的郑小冬,不等她反应,便跑了出去。

第二天早自习,郑小冬被冷着脸的老赵喊走了。我一贯会察言观色,见到此景,恨不得拍手称快,心道:郑小冬,你也有今天,朋友落难,你嘻嘻哈哈,天道好轮回,如今轮到你了!

我的小人嘴脸没能坚持刷完半张语文基础卷,老赵就气势汹汹地归来。她瞪着郑小冬回到座位上,拍了两下桌子,开始长篇大论:“你们都是顶聪明的,不用我废话,什么是现阶段的主要矛盾……”

随着老赵飞溅的唾沫,捏在她手里皱得可怜的熟悉信封让我心里一个咯噔接着一个咯噔。

“谁带纸巾了,借我几张,大恩必言谢!”厕所第二个坑位传来熟悉的叫喊,我赶紧把一包纸巾顺着下面的空隙递进去。许是次数太多,郑小冬已经可以观纸识主人,笑嘻嘻道:“古悦,你简直是我的厕所女神!”

你才厕所女神,你全家都厕所女神!我挤出卫生间,大吸一口新鲜空气。

自从那次情书乌龙事件后,我满心愧疚,又懦弱地不敢承认,一腔歉意都倾注在郑小冬身上。作为曾经讨厌她的人,我太了解她了。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上体育课会狂喝水,下课借纸蹲厕所,以至于不管用不用,我都习惯揣包纸巾以备她不时之需……天知道过去我只祈祷没人借给她!

现在,“杠精”郑小冬又跟老赵较劲了。她可能长了个木头脑袋,那些阅读理解中缱绻的情思放在她这里就是无病呻吟、不能理解、不可思议,老赵费尽口舌,拂袖而去。

看着郑小冬百思不得其解,我随手抓上数学练习册,凑过去:“给我讲讲这道题呗。”

郑小冬看了两眼就在草稿纸上唰唰写下核心思路。作为一个认真学习的学生,这道题难不倒我,今天不过是找个借口为她解惑:“刚才你跟老赵讨论的阅读题,你不妨把自己当作那个追光者,想想你的光?”

“我的光?”郑小冬思考片刻,声音模模糊糊的,“田青。”

“啥玩意儿?”我没听清,侧头看着她。

郑小冬一个巴掌不轻不重落在我头上:“我好像是有点明白了,走着,姐姐请你吃麻辣烫!”

两天后,我第一次看到了郑小冬的“光”。

下操路过橱窗,郑小冬停步看着光荣榜最上方的大头照。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田青,上届学长,理科状元。郑小冬满脸自豪地与我分享学长的光辉事迹:“他初中就特厉害,又聪明又努力……”她迷妹一样滔滔不绝,说要追随学长的脚步进入最高学府。

“你肯定行!”我真羡慕郑小冬能将理想宣之于口,坚定不移。郑小冬笑笑,脸上是少年特有的璀璨光芒:“当然!看到了吗,旁边的空白,这次校优生的照片会贴在这里。”她的手顺着田青的鼻尖向右画了一条直线,“古小悦,我可不会让着你哦。”

期中考试,郑小冬追着光一路快跑,竟然超出我七分。我由衷替她高兴。她这么专注、这么努力,就该考这么好!

为保证公平公正且公开民主,校优生由成绩划线,教师提名,同学选举。老赵对着名单念提名的学生,听到自己名字,我有点失望。被提名者避嫌,不能投票,我还想投郑小冬呢!

然而,直到老赵宣布开始投票,我都没有听到郑小冬的名字。

老赵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成绩不是推选校优生的唯一因素……”

我心里有一团火烧起来。郑小冬成绩优秀、尊敬师长、友爱同学,有什么不好?凭什么不能当选?唯一的瑕疵是那封信。是我不配。

“古小悦,好样的!晚上你请吃麻辣烫。”下课,郑小冬嘻嘻哈哈凑过来祝贺我,见她没事人似的,我气得一股火从后脚跟往脑门蹿。

“不请!”我恶声恶气,“我跟你去找老赵,校优生本该是你的,你不要你的光、你的世纪合照了吗?”

“这有啥,还有高考呢,姐姐不仅要上榜,还要去最高学府叱咤风云呢!”

“随便你,我去厕所。”我没好气地绕过郑小冬,直奔办公室。

“赵老师,我不当校优生了。”

我一鼓作气,打算把上次的乌龙说清楚。

老赵一脸严肃:“你考虑好了?理由呢?校优生分量挺重的,对你参加自主招生面试等都有帮助。”

“考虑好了,我……”

“小姨,这是你要的材料。”李芜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对别人而言,在欣赏的人面前坦白自己的卑劣意味着什么,对单是与异性相谈就手足无措的我来说,堪比直面死亡。

“赵老师,我想好了,我真的不配,谢谢您理解。”我混乱地说了一通,落荒而逃。

一周后,光榮榜上挂出了照片,是一位面熟的同学,附中向来不缺优秀的人。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高考小跑着冲过来又快步离去,在我们平凡的人生中添上了不那么平凡的一笔。离别前,郑小冬牵头约了一场散伙饭。一群性格不同、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征服欲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胡吃海塞、侃侃而谈。

散场前,我鼓足勇气,拉住跑调麦霸郑野马:“小冬,我对、对不起你。那封给李芜的信是我写的,我胆小,我怂,我……”

“你说啥?什么信?古悦,你做梦呢?”郑小冬一头雾水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像《风筝》里因为受害者遗忘,永远无法取得谅解的鲁迅大大一样,我感到了一种无可把握的悲哀。幸好,我想,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在大学里,我跟郑小冬同校不同院。她如愿以偿读了田青学长的专业,每天像影子追着光。我徜徉在文字乐园中,大把时间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鼓起勇气加入了戏剧社,作为一枚幕后编剧不断发声、表达,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对话。

大戏落幕,社团聚餐,几个社员盛赞我勇敢。听着他们抛出的那些形容词,我脑海里是郑小冬倔强又漂亮的样子。我身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郑小冬的气质,有了点我曾经羡慕又忌妒的模样。这些社员大概难以想象,缩头乌龟古悦曾是怎样怯弱。

我以为我和郑小冬一辈子就这样了,一个像夏天,一个像冬天,假模假样、互相嫌弃实则依赖着走过春秋,直到毕业前夕。

那天郑小冬吃得酣畅淋漓:“古小龟,你是不是喜欢李芜?”

这问题突如其来,我没来得及思考,就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郑小冬贱兮兮地凑过来:“你高三时不是给李芜写过信吗?你忘了?高中毕业时,你还问我呢,我怕你……”

“我吃饱了!”我扔下筷子落荒而逃。

我知道郑小冬的好意和未尽之言,她却不知道,那事于我,不只是羞涩难言,更是我卑劣与软弱的罪证,是我曾经鼓起勇气迈步却没能过去的那道坎。

临近毕业,事情多,我有足够的借口缩在壳里躲避郑小冬。几次之后,她也后知后觉了我的尴尬和躲避,不再主动联系我。

我上研究生是大概率的事,当初为了复习,整整两个月没跟郑小冬游戏人间。但我没想到没了郑小冬的日子这么无聊,我拿起手机想看有没有新鲜事,铃声正好响起来,不知道谁和我这么心有灵犀。

“喂?”“是我。”

声音太熟悉,我憋着气不说话、不吱声,憋到眼眶发热。电话那头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如既往地絮絮叨叨:“古小悦,你这次也龟缩得太久了吧,再不出来换口气就要查无此人了。姐姐要结婚,伴娘你做不做?”

我大概天生心胸狭窄,即使高兴到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嘴上还是故意刺她:“郑大美女不是有很多朋友吗,排队摇号也轮不到我吧?”郑小冬笑得可好听了:“是是是,朋友是不少,不巧伴娘就你一个。”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我太低估自己对她的依赖了,她一个电话,我做足建设的心理防线就溃不成军。

婚礼在草坪上举行,阳光很暖,风也和煦。郑野马如愿以偿,嫁给了能圈住她的“青青草原”。

做伴娘是个顶累人的活,一天下来,我忍不住瘫在沙发上冒充葛优大爷。

“姐妹,注意点形象好不?”郑小冬凑过来拍我两下,“今天辛苦了,姐姐找人送你回家。”

“形象顶什么用啊!”我赖在沙发上不想起,迟钝到没有发现郑小冬的坏笑。

“这样啊,”她清了清嗓子,“古悦太累了,懒得动弹。李芜你先回吧,不用送她了。”

听见李芜的名字,我弹起来,收了腿,挺直腰,可惜没来得及捋捋乱糟糟的头发,就撞上了李芜带笑的眼睛。郑小冬奸计得逞,欺负我不敢当面翻她大白眼,一把拉起我往李芜那里推。

“重色轻友。”我没忍住嘀咕一句,话一出口,就想起李芜还在身边,瞬间噤声,偷眼看过去,再次撞进他带笑的眼睛里。

这次,他的笑意已经蔓延到嘴角,让他整张脸更加生动起来:“走吧,送你回去。”我晕乎乎跟在他身侧落后半步的地方,心脏怦怦跳,从亦步亦趋到同手同脚。唉,丢死个人!

和李芜结婚的时候,我任性地要求怀抱小仙女的仙女郑妈妈做伴娘,只她一个。那天,一贯张扬的郑小冬化了朴素的半妆,调侃我和李芜两只缩头乌龟的爱情故事,笑红了眼眶。我透过轻薄的头纱,看她谈笑风生,一如少年模样。

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她一样底气十足,一往无前。不过,有她的陪伴,我一直在变得更勇敢。

未来真让人期待。

(小林摘自《花火》2020年11月A刊,本刊有删节,河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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