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醒
起初,我想要搬出来住,是因为难以忍受父母的唠叨。从我毕业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像笼罩着一层阴云,时不时会因为我的工作或婚恋问题浇下倾盆大雨。终于,我得到一个改变现状的机会:跳槽到离家很远的郊区去工作。
我沉浸在“终于有理由搬出来”的喜悦中,无暇他顾。
入职前,在爸妈担忧、无奈的眼神下,我欢天喜地地找了好几天房子,最后被中介小杨哥打动:一室大开间,从阳台望下去就是地铁口和商业综合体,上班单程步行只需20 分钟……
“喏,你的1803。”签好合同,小杨哥把钥匙交给我——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
不是没有拥有过梦想中的“自由”。
毕业前,我曾在重庆短居。
离开拥挤的宿舍,一个人在酒店开了房间。那间房的书桌旁有一扇正对着嘉陵江的窗,那年春天重庆鲜有晴天,我总在埋头写论文的间隙,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肩颈,一边看细雨绵绵。
那时,我总在想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未来,觉得一切迷茫却又充满期待……
然而,毕业后的日子几乎是失控的。兜兜转转,我在30 岁这年才考取了父母眼中“稳定”的工作,才有底气搬出家,寻求独立。
但是, 我高估了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
搬进1803 室的第一晚,我就因为不会使用热水器寻求帮助,先是网页查询,然后通过电话、微信问了一圈人。远在济南的橙子远程协助我解决了这个问题,隔着手机,我都能感受到他欲言又止的忧虑:“挺为你高兴的,总算迈出这一步了,不过以后肯定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了。”
我很快便切实体会到橙子的担心。新工作的忙碌程度超乎我的想象,以至于一个人住了快两个月,原先幻想过无数次的独居美好场面——清晨煎蛋,夜晚看电影,站在18 楼的阳台伤春悲秋,再回到桌前灵感爆棚地搞创作……实际上都因为疲惫和懒惰而简化成了“住旅馆”——不做饭、不种花、不养宠物,每天匆匆忙忙地早出晚归,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加班……
而我头一次感受到满满的“生活气息”,是因为卫生间的地漏堵了。我的第一反应是给我妈打电话。
我妈回道:“你去楼下小卖铺买个皮搋子。”
“皮搋子是啥?我会用吗?”
“你去买了就知道,自己摸索!”电话毫不留情地挂断——她仍对我执意搬出家门之事“耿耿于怀”。
我硬着头皮去了小卖铺,老板热情地教我正确使用皮搋子的方法——我长得那么像不会通下水道的样子吗?
但当凭借一己之力疏通地漏后,我的内心深处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好像独居了两个月后,在这一刻,才是真正过日子。
等等, 洗脸池下面的是什么?我头一次蹲下身子,探索卫生间的边边角角——是前任租客留下的一把九成新的皮搋子。
类似的乌龙事件发生了不止一次。通常是在我购置了物品后,才发现房间里明明就藏着同款有一次,我妈带齐了工具来帮忙贴墙纸,才发现我的床头柜抽屉里有胶带和剪刀。
“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我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如果没有搬出家门, 我可能不会发现自己不懂的事有这么多。我的烹饪水平停留在煮方便面的阶段;我总是记不住去物业充电卡的步骤,每次都要拖着小杨哥帮我操作;阳台的纱窗破了, 卫生间的浴霸坏了, 水龙头一直滴水我却束手无策……
所有的小问题,被我用一句“凑合着吧”暂时掩盖。当年在重庆惬意地写论文的日子不会再来,现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能自己承担。
然而,现实总是适时地“教训”我的懈怠——永远忘不了那个寻常的傍晚, 当我下班回到1803 看到整个厨房变成“水帘洞”
的震撼。
傻眼了的我站在水中央,我该跟谁商量?找邻居索赔需要吵架吗?
小杨哥让我去找物业公司,先查明原因,“你别害怕,漏水用脸盆先接上,拍视频留好证据,明天我来看看。”多亏靠谱的小杨哥,我冷静下来,穿上外套去找物业。
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好些,21层水管爆裂,已经抢修完毕,但积水太多,导致20 层和19 层被淹,到我这里已经算是尾声了,“明天应该就好了”。
明天,真的会好吗?我默默收拾着被水和陈年油污浸泡的地面……
望着仍在滴水的天花板,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此刻,我非常想和月亮干一杯……”
忍了又忍的委屈感遮天蔽日。臨睡前我给妈妈打电话诉说了悲惨境遇,她一改往日的严苛,轻声安慰道:“今晚放心睡觉吧,水不会滴到床上的。”
“我就是很郁闷,为啥漏水偏偏让我碰到!”我撒娇地抱怨了一句,而我没敢说的是:除此之外,我今天工作繁忙、学生捣蛋、奖金没发、感兴趣的“相亲男”
突然不理我……
怎么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
“遇到困难解决困难。天花板脏了没关系,下次我拿点漆去给你补一补就行了。”
从我妈一反常态的洒脱态度中,我似乎读出了她对我已放手的信号。
第二天到了单位, 平时总爱开玩笑的体育老师很认真地问我:“看你朋友圈,发生什么事了吗?”
“楼上水管爆裂,给我漏了一屋子水。”
“你咋不叫我帮忙呢?现在解决了吗? 如果需要, 我很方便。”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手机亮起,是小杨哥发来的消息:“水已经不滴了,顺便帮你修好了卫生间的灯。”
我想起许多个失眠的黑夜,我站在阳台上,看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循环变换,晚风拂面,我若有所失——自由的代价当然少不了孤独无助,但好在不是一个人的寂寞与煎熬,社会的生机就能将我疗愈。
我终于意识到,青春时代所理解的“自由”,全跟吃喝玩乐有关,是洒脱放松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那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是在搬出家的这一年,我深深地感受到我和父母之间的联结感陡然下降。这些年,我无数次埋怨他们对我人生的干涉、左右、评论,也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出逃,但我一直都明白,无论走到哪里,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他们。
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我去找小杨哥续租。爸爸得知后,建议我该考虑买房了:“如果有喜欢的楼盘不要犹豫,首付我们支援你。”
我终于等到了家人的理解和尊重,三十而已,只要我愿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的飞翔。
(摘自《读者·校园版》2021 年第3 期,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