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时,我还是个经常站在“C位”的人,代表班级参加学校的“雷锋精神演讲比赛”,并且得了第一名。那篇演讲稿是我妈妈写的,妈妈是五年级的语文老师,我只是背诵下来,再大声表达出来。那个时候我留着童花头,站在学校操场前的台子上,带着一种孩童式的自信心爆棚,把台下的人都当成土豆,并不在意自己背了什么。
小学阶段的我总考第一名,作为好学生得到很多夸奖,也就自我感觉良好,仿佛世界上没有我不擅长的事情。后来有一次课间上厕所的路上,我偶然听到五年级的几个男生对我指指点点,然后用一种揶揄的口吻重复我演讲稿中的几句话:“我虽然长得矮小,但是我不怕吃苦……”后面是一些夸自己的话。在小学生的那些充满正能量的演讲稿里,拿自己当正面典型、对自己多些溢美之词是普遍存在的,我原本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经过他们的演绎,却一下子感到自己有些滑稽可笑。我不敢看他们,那种哂笑的表情都能想象出来,便红着脸迅速跑远了。这一幕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个疑问在我心头滋长——当众讲话会被他人攻击吗?
学生时代再一次想参加演讲已经是高中一年级了。那次是先在班里进行选拔,选出一人代表班级参加全校的比赛。班上参与选拔的同学并不多,只有我和语文课代表李淼两人。我花了好几个自习课的时间认真写稿子,并修改了好几稿,念得很熟,感觉志在必得。
选拔开始了。早自习时我先朗读了一遍,由于时间不充足,李淼的朗读改在了下午课外活动时间进行。没想到的是,她临时跟我说:“我没有写稿子,能不能也读你的?”我有些诧异,但我不是一个擅长说“不”的人,虽然不情愿,也只好点点头。
那天,李淼穿得很漂亮,她拿着我的稿子信步走上讲台,没有直接读,而是先说了一段开场白:“不好意思,这个稿子我只看过一遍,可能不太熟,我觉得演讲最重要的是看一个人的台风和气质。”这段话让我心中的不适又增加了几分。是的,她长得好看,穿戴入时,可她读得没什么感情,甚至有点磕巴。演讲比赛不是拼外表,而是看演讲水平的吧?
最后的投票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李淼胜出了。我的心拔凉拔凉的,但规则就是这样,我只能接受。班上有几个跟我走得比较近的同学,私下里纷纷表示诧异和愤愤不平,并且跟我分析了一些我失败的可能原因:比如,两个人朗读的时间隔得远,大家都忘了我早上的表现,而且李淼强调稿子只看了一遍,她不熟悉情有可原;比如,李淼今天带了一些零食分给大家吃,这肯定是为了拉票,以前可从没见过她带东西给同学们分享。另外,她们批评我,干吗好心同意她读我的稿子。
我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分析,并不知道说得对不对,糟糕的心情也并没有得到纾解,反而陷入一种虚无和落寞中,被强大的孤独感裹挟着。
李淼和我来自同一所初中,虽不曾深交,但维持着见面打招呼的交情。这种交情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她会很自然地开口跟我提要求,内向的我却从不好意思要求她什么。参加学校演讲比赛的时候,李淼还是要求用我写的稿子,我依然无法说不——或许是为了班级的荣誉,或许觉得“写都写了”,又或许因为我骨子里是个很软弱的人。
比赛那天,我坐在台下。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一脸自信,稿子已经背熟,比上次的表现确实好很多,但是,还不够好,该读出的抑扬顿挫没有读出来,好几个句子有遗憾。最终她是第六名。如果换成是我上台,会不会更好一些呢?无从知晓。
那只是一次很小的比赛,小到不值一提,高中的学习生活如此紧张,大家很快就忘记了。我早已忘记了那次演讲的主题和内容,但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内心的纠结与不快。
为什么我那么在意那一次演讲比赛呢?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高中一年级时我很不快乐。我们那一届学生是在全市范围内选拔的尖子生,高手如林,我不再像初中时那么轻易就能出类拔萃,感到了泯然众人的压抑,这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急于找到一个方式证明自己。可惜我失败了。这次失败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我开始觉得自己长得丑,并因此产生了自卑。这个世界对好看的人友好得多。我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想,也许小学四年级那一次得奖,不过因为妈妈是学校的老师?
我开始深深地厌恶自己——我为什么不能拒绝她的要求?那样即使失败,也干脆和爽利些,不会混杂着这些琐碎的伤感。人一切的痛苦都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理想中的我是明亮、友善和大度的,当时的我明明做不到大度,却在伪装满不在乎,这种伪装消耗了我很多心理能量。
之后好多年我再也没有演讲过,在很多人面前发言时会战战兢兢。“不自信”深植于我体内,无形无色,却不定时发作。
直到工作之后,有一年单位评优秀员工,要做三分钟演讲陈述工作业绩,我如临大敌,想起了高中一年级的自己。我又面临着被评判的风险、失败的风险、内心再度受挫的风险。我认真准备讲稿,私下里做了练习。还好,那次我做得還不错。而一次小小的成功,足以重建一些自信,治愈曾经的创伤。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对演讲这件事,我终于不那么怕了。后来,我又进行了很多次演讲,也不再觉得恐惧。我慢慢懂得,不必太在意每一个听众的想法,多寻找机会,慢慢练习,总会好的。
前一阵跟某个中学时的朋友一起吃饭,聊起从前,我突然想起了李淼,提了几句当年的事情,我郑重地说了一句:“当年我不喜欢她。”朋友略微不解地看着我,因为这件事情听起来有点不值一提,而我向来是一个温和的人,对人不会表达如此强烈的好恶。说完这一句,我长舒一口气,感觉与当年的自己彻底和解了。
没有人知道,那件很小的事情居然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引发过一场海啸。青春期的我们,都那么矫情、自负又自卑。而我经历这一切的意义在于,更加了解自己的情绪,也能够体谅他人细小的痛苦,变成一个日益开阔的人。如今的我,差不多已经成为16岁的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样子。
(孤山夜雨摘自“闫晗”微信公众号,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