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圣英雄行迹:《史记》的交通史创制

2021-12-10 01:45王子今
月读 2021年12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交通

王子今

我们讨论过司马迁的交通行為对于他的史学贡献的意义。司马迁作为特别重视行走的历史学者,行旅生活使他对于历史背景的调查、历史现场的体验、历史记忆的搜求,均获得比较亲近、真切、具体、生动的收获。他的交通生涯,也是史学实践。王国维所谓“史公行迹殆遍宇内”,肯定了“行”对于司马迁文化贡献的意义。《史记》对交通史记述的重视,也体现出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学术先觉。其中贤圣英雄行迹与文化成就和政治功业的关系,得到了肯定倾向非常鲜明的表达。看重交通之意义的开明理念,是符合人类文明进步的历史规律的。

一、交通能力与圣王资质

传说黄帝以“轩辕氏”为名号。《史记·五帝本纪》写道:“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轩辕”,原义其实是指高上的车辕。《说文·车部》:“辕,辀也。”“辀,辕也。”“轩,曲辀藩车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这是指“曲辀而有藩蔽之车”。“小车谓之辀,大车谓之辕。”“于藩车上必云曲辀者,以辀穹曲而上,而后得言轩。凡轩举之义,引申于此。曲辀,所谓‘轩辕也。”以“曲辀”解释“轩辕”,大致符合通过考古学获得的早期高等级车辆“曲辀”形制的常识。“轩辕氏”以及所谓“轩皇”“轩帝”,被用来作为后人心中中华民族始祖的著名帝王——黄帝的名号,暗示了交通方面的创制,很可能是这位传说时代部落领袖最显赫的功业之一。

《史记·五帝本纪》还说:“轩辕之时,……抚万民,度四方,……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所谓“监于万国”,“万国和”局面的形成,是以交通活动为基本条件的。而“轩辕”“迁徙往来无常处”的交通实践,无疑为早期国家的形成奠定了重要基础。黄帝不畏辛劳,游历四方,行程十分遥远。他曾经东行至海滨,登丸山与泰山;又西行至空桐山,登鸡头山;又南行至长江,登熊山、湘山;又用兵北方,驱逐游牧部族荤粥的势力。非常的交通经历,成为体现其执政能力的优越资质。

据司马迁记述,帝尧选用帝舜作为权力的继承人,首先注意到他的交通能力:“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三年矣。女登帝位。”“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史记·五帝本纪》)所谓“使舜入山林川泽”,“入于大麓”,我们今天可以理解为对于交通能力的实际测试。

二、“巡狩”事业

帝尧在位期间,已经令帝舜继承权位,主持行政。而舜履行行政职能,是以“巡狩”这种交通行为作为重要方式的:“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关于“巡狩”的具体形式,《史记·五帝本纪》有这样的记述:“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归,至于祖祢庙,用特牛礼。五岁一巡狩。”看来,“巡狩”是一种政治交通实践,先古圣王通过这样的交通行为,使天下四方真正可以归于一统。

舜的“巡狩”是有直接成效的。《史记·夏本纪》记载,禹被发现即在“巡狩”途中:“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舜“巡狩”而“行视……”,促成了影响“天下”“下民”生存条件和国家安危形势的正确决策。

帝舜的生命,竟然在“巡狩”途中终结:“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传说中,接受帝舜的委命“续鲧之业”的“鲧子禹”,其治水大业的成功,也与辛苦奔走的交通实践联系在一起。《史记·夏本纪》说,禹受命主持抗洪工程,“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这仅仅七十多字的文句中,体现交通行为的“过”“开”“通”“度”诸字各出现1次,“乘”字出现4次,“行”字出现5次。这是高密度的交通实践记载。国家经济管理与行政控制的交通规划也因此成就:“食少,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通过司马迁留下的文字,我们或许可以说,早期国家的经济地理与行政地理格局的形成,也是以交通地理知识为基础的。

帝禹“行”的举动,《史记·夏本纪》引《禹贡》这样记述其路线:“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沇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道九山”,“道九川”,“于是九州攸同,四奥既居,九山栞旅,九川涤原,九泽既陂,四海会同”。这些成就,首先有利于社会经济秩序与国家行政控制的稳定。而这一局面的实现,又得益于交通建设的保障。“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政治的“成功”,“天下”的“太平治”,其基本条件是交通实践的努力。我们还注意到,“禹行”遵循的方向,大略与帝舜“摄行天子政,巡狩”时“东巡狩……;南巡狩……;西巡狩……;北巡狩……”的路线,即现今通常所谓顺时针的方向一致。

禹的功业与执政能力得到承认,主要在于他通过交通实践表现出来的辛劳勤恳。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禹也在“巡狩”的行程中结束了他的人生。《史记·夏本纪》记载:“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这是明确言“帝禹”“巡狩”的记录。

“崩”于“巡狩”途中的帝王,除了帝舜、帝禹外,后世还有。有关周天子“巡狩”途中去世的事,见于《史记·周本纪》的记载:“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

随后,我们注意到《左传·昭公十二年》中有关周穆王“周行天下”事迹的记载,司马迁有所采用。《史记·秦本纪》写道:“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駵、騄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史记·赵世家》也记录:“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都明确称“西巡狩”。这是现今许多学者关注的丝绸之路交通的历史先声。尽管对周穆王西征抵达的地点存在颇多争议,但是这位周天子曾经行历西域地方,是许多学者所认同的。不过,《史记》中《秦本纪》和《赵世家》虽说到这位帝王的“西巡狩”事迹,但在《周本纪》中却没有看到相关记载。

三、孔子“圣迹”:“厄”“行”与“发愤”

对于儒家创始人孔子的行旅实践,司马迁从史学家的视角出发,也有认真的观察和特别的提示。

《史记·孔子世家》以浓重笔墨记述了孔子的一次重要的出行经历。孔子的这次出行,在中国思想史和中国文化史上有特别值得纪念的意义。司马迁记述了比较具体的情节:“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孔子是在得到鲁国执政集团最高权力者资助的条件下,完成这次重要出行实践的。“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可见提供了交通工具、交通动力以及交通辅助服务方面的基本条件,使得孔子这次出行的等级在一般水准之上。

“孔子适周”的目的是“问礼”,最重要的交往行为是“见老子”。孔子“见老子”的思想交流虽然未见文献记述,但临别时,“老子送之”,史家保留了思想家老子以“仁人”身份送另一位思想家孔子“以言”的情形:“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老子的临别赠言是关于人际交往的建议:“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根据司马迁《史记》的记述,以“适周问礼”的交通行为为基点,孔子在这一时期的文化形象,已经是一位辛苦的行旅者。战国秦汉时期逐渐形成了“孔子学于老聃”“孔子师老聃”等说法。《史记》没有完整地记载老子和孔子所有的交谈,而“辞去”时,从老子的话语中可见有关“好议人”“发人之恶”的言谈,其议论的主题是关于交往言行的规劝。《史记·孔子世家》接着写道:“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他的思想境界达到了新的高度,他的教育事业也得到了新的发展。“孔子适周”的收益,看来是明显的。

对于孔子“适周问礼”,与老子对话,又“自周反于鲁”的这次行旅与交往行为的意义,不仅司马迁予以高度重视,大概在汉代较宽社会层次的儒家学者中,也都普遍有所看重。“孔子见老子”于是成为汉代画象文物遗存中出现数量比较众多、频次比较密集的画面。这应当不是偶然的。

在司马迁笔下,“孔子适齐”,“孔子适卫”“过曹”,“去曹适宋”,“孔子适郑”,又“至陈”“去陈”,“孔子自陈迁于蔡”,“去叶,反于蔡”等行旅活动,《史记·孔子世家》均有记述。《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记载了从“孔子生”到“孔子卒”的生平大事,包括“孔子相”,“孔子行”,“孔子来(卫)”,“孔子来(陈)”,“孔子过宋”,“孔子自陈来”,“孔子归鲁”等行迹。“行”“来”“过”“归”,都是交通实践。我们看到,后世绘制孔子《圣迹图》中的许多画面,往往以津渡、道路为背景,以车辆、挽马为道具,这正表现了《吕氏春秋·遇合》所谓“孔子周流海内”,《淮南子·修务》所谓“孔子无黔突”,《汉书·叙传上》所谓“孔席不煗”的形象。而这样的形象,与《史记》记述的孔子行为是高度一致的。

孔子试图通过他的艰苦出行,以儒学理念影响各国的执政集团。《史记·儒林列传》说“仲尼干七十余君”(《汉书·儒林传》作“奸七十余君”)。《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也说:“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这样的说法,对孔子的交往幅面和交往范围都有所夸张。《史记·儒林列传》司马贞《索隐》指出:“案:后之记者失辞也。案《家语》等说,云孔子历聘诸国,莫能用,谓周、郑、齐、宋、曹、卫、陈、楚、杞、莒、匡等。纵历小国,亦无七十余国也。”然而这种夸张,体现了知识界对孔子交通行为的普遍看重,体现了儒家学派对孔子交通行为之文化意义的高度肯定。

《史记·孔子世家》所谓“累累若丧家之狗”,就是对孔子出行艰苦经历的生动形容。《史记·太史公自序》对于撰作《史记》的动机有所交代。司马迁说,品质达到思想文化巅峰水准的经典,“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他列举《周易》《春秋》《离骚》《国语》、孙膑“兵法”、《吕览》、韩非的《说难》《孤愤》以及“《诗》三百篇”等名著。而“孔子厄陈蔡,作《春秋》”仅次于《周易》,位列第二。孔子“发愤”“作《春秋》”,是在“陈蔡”艰难的行旅途中成就的文化功绩。

四、秦始皇、秦二世出巡

秦始皇击灭六国,实现统一,继秦王政时代的三次出巡之后,又有五次出巡。《史记》有关秦史的记录中对就此称“巡”,称“行”,称“游”,而不称“巡狩”。这应是依据《秦记》的文字。

秦始皇出巡的直接目的,有“抚”“览”,即视察慰问等多方面的考虑,但炫耀权力、强化行政也是重要动机。向被征服的地方展示“得意”,是“巡”“行”“游”的重要主题之一。

曾经作为秦中央政权主要决策者之一的左丞相李斯,被赵高拘执于狱中,上书自陈七项重要功绩,其中就包括“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史记·李斯列传》)。平民面对皇帝出巡以炫耀权力的反应,可见项羽所谓“彼可取而代也”(《史记·项羽本纪》),刘邦所谓“大丈夫当如此也”(《史记·高祖本纪》),都说明了这种炫耀帝王之“得意”的某种成功。还应该说到,秦始皇也是死在出巡途中的。秦始皇是第一个皇帝,也是走得很辛苦的皇帝。他的行跡得以保留在史籍中,全在于司马迁《史记》的贡献。

据司马迁记述,秦二世以为秦始皇出巡的目的是“示强”,以求“威服海内”。《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二世与赵高谋曰:‘朕年少,初即位,黔首未集附。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巡行郡县”,有望实现“集附”“黔首”,“威服海内”的政治效应。于是,“春,二世东行郡县”。秦二世的出巡,即试图仿效“先帝”,以“巡行”显示“强”和“威”,保障最高政治权力的顺利接递。不过,这种妄想最终不能实现。一次与交通有关的异象体现了上天的警告,“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秦二世后来试图“祠泾,沈四白马”以为补救。这一情形以及秦二世的继承者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时以交通条件为象征的表现,“子婴即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都被司马迁记录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

《史记·高祖本纪》的相关文字是“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车”“马”和“道”这些交通元素在这里的特别组合,似乎也是有某种神秘意义的。

五、司马迁记述的武帝行程

秦始皇出巡,还有重要的神学背景。《史记·封禅书》说:“即帝位三年,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秦始皇不用儒生之议,“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他的行迹甚至延伸至海上。“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

汉武帝的出巡,也见于《史记·封禅书》的记载。在“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丘,……上亲望拜,如上帝礼”,随即“天子遂至荥阳而还,过雒阳”之后,“天子始巡郡县,侵寻于泰山矣”。此后,又有多次东行,亦频繁“东巡海上”。又“北巡朔方,勒兵十余万,还祭黄帝冢桥山,释兵须如”。而“浮江”,“并海上”,“临勃海”等行程,都极其辽远。《史记·封禅书》明确写道:“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史记·蒙恬列传》也记载:“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这应当也是隨汉武帝出行的记录。司马迁因“从巡”体验而保留的纪行文字,是真实可信的。

历代史论评价《封禅书》,或指责其文“虚怪不足以示后世”(王观国:《学林》卷七),或批评“迁亦知其非,不能论止,反傅会之”,言“《封禅》最无据”(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一九)。或说司马迁“意在讽时”,“读者高其文笔”(郝经:《史汉愚按》卷二),或说“是书文意尤深隐”(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二),或说“《封禅书》一篇讥讽文字”,“讥讽嘲笑”,“尽情极致”(牛运震:《史记评述》卷四)。然而吴见思对于《史记》中比较完整记录汉武帝事迹的这篇文字,却有比较高的评价。他说:“《史记》一书,惟《封禅》为大。”“如《封禅书》,初看叙事平直,再看则各有关合,细心读之,则一句一字之中,嬉笑怒骂,无所不有,正如大云一雨,大根小茎,各得其滋润,究竟我见有尽,意义无穷。吾愿善读书者,必细心读之,再三读之,莫轻易放过,幸甚幸甚。”(《史记论文》第三册)如果我们不简单视作“傅会”“虚怪”或者“深隐”“讥讽”,而“细心读之,再三读之”,发现其中的“无穷”“意义”,是可以注意到作者提示的交通行迹与汉武帝文治武功的内在联系的。

六、交通史的初创

司马迁生活在交通事业空前发展的时代。他对于交通进步有益于社会文化繁荣的意义应当有直接的体会。正如孙毓棠所说:“交通的便利,行旅安全的保障,商运的畅通,和驿传制度的方便,都使得汉代的人民得以免除固陋的地方之见,他们的见闻比较广阔,知识易于传达。汉代的官吏士大夫阶级的人多半走过很多的地方,对于‘天下知道得较清楚,对于统一的信念也较深。这一点不仅影响到当时人政治生活心理的健康,而且能够加强了全国文化的统一性,这些都不能不归功于汉代交通的发达了。”

《史记》对于“交通”形式,有比较全面的记述。上文说到的“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史记·河渠书》写作“陆行载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多种交通方式。以“水行”之水运交通而言,又有“漕”(《史记·河渠书》)、“船漕”(《史记·秦本纪》)、“漕转”(《史记·秦始皇本纪》)、“转漕”(《史记·项羽本纪》)、“河漕”(《史记·平准书》)、“行船漕”(《史记·河渠书》)、“水通粮”(《史记·赵世家》)、“河渭漕輓”(《史记·留侯世家》)等说法。“汉并天下”的军事进程中,韩信佯攻临晋,却避开魏王豹专意设防的“河关”,自夏阳偷渡,奇袭魏军,大获全胜。韩信“渡军”使用了临时制作的浮渡工具“木罂缶”,在军事交通技术开发史上书写了特殊的一页。《史记·淮阴侯列传》有关韩信夏阳“木罂缶渡军”的文字,是对这一事件唯一的历史记录。

《史记》对于楚汉战争的记述最为生动精彩。顾颉刚说,关于“楚、汉之际”的写叙,是《史记》“最精彩及价值最高部分”之一,“其笔力之健,亦复震撼一时,叱咤千古”。我们看到,刘邦建国史的初篇,有“丰西泽中”斩白蛇的交通史情节(《史记·高祖本纪》)。而项羽走向人生末路,也有垓下突围,“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于是“左,乃陷大泽中”的交通史情节(《史记·项羽本纪》)。“泽”是当时生态条件下的交通背景。《史记》中所见旅行衣物称“行装”(《南越列传》),出外视察称“行视”(《夏本纪》),巡阅部队称“行军”(《高祖本纪》),游牧部族称“行国”(《大宛列传》),与交通相关的行为如“行贾”(《货殖列传》)、“行猎”(《匈奴列传》)、“行盗”(《平津侯主父列传》)、“行剽”(《梁孝王世家》)等,都是文献中第一次出现。天子所在地方称“行在所”(《卫将军骠骑列传》)等,也都是《史记》的语文发明。

对于“交通”促成经济生活中“交易”的意义,司马迁多有正面的肯定。《史记·货殖列传》说,“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是有益于市场活跃和社会进步的。《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指出,“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也促成了国势的强大。《史记·平准书》又以“太史公曰”的句式,强调“农工商交易之路通”,是“所从来久远”的文明发展的正当趋势。

七、文明史与交通史、交往史

交通与交往,在文明发生、发育的进程中有着非常积极的作用。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中,“交往”是具有重要地位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重视“生产”对于历史进步的意义。他们同时又突出强调“交往”的关键性作用。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而生产本身又是以个人之间的彼此交往〔Verkehr〕为前提的。这种交往的形式又是由生产决定的。”他们指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这个原理是公认的。然而不仅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而且这个民族本身的整个内部结构都取决于自己的生产以及自己内部和外部的交往的发展程度。”(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7页)他们在论说“生产力”和“交往”对于“全部文明的历史”的意义时,甚至曾经取用“交往和生产力”的表述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6页)。“交往”竟然置于“生产力”之前。

“交往”与“交往史”应当是历史研究的重要主题。交往促进生产的发展、经济的流通、文化的融合。交往的规模可以决定文化圈的空间范围,交往的频次也影响着社会生活的节奏。交往史与政治的兴亡、经济的盛衰、文化的繁荣和没落都有着密切关系。

我们上文引录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所见“交往”一语,有的中文译本直接写作“交通”。例如郭沫若译《德意志意识形态》1947年版的译文,就采用这样的文字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合著,郭沫若译:《德意志意识形态》(郭沫若译文集之五),群联出版社1947年,第63页、第105页〕。

中国传统史学是有丰厚的文化基础和长远的文化渊源的。中华民族文化的优秀基因,往往可以在史学考察中发现。我们可以说,《史记》是中国第一部对于交通史予以特殊重视的史学名著。《史记》对交通史的专意记录,有特别重要的开创性意义。“交通”“交往”对于文明进步的意义,《史记》已经有初步的揭示。这也是《史记》“成一家之言”的成就之一。注意到这一情形,我们就不能不对司马迁这位伟大史学家在当时条件下所表现出的开明思想和新锐理念,表示深深的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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