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多的风景

2021-12-10 07:47郭建强
青海国土经略 2021年2期

◆ 郭建强

一路上,大地像是微微上倾、然后缓缓展开的扇面,用高山峡谷和急流大河作为向导,将你们引入海拔4000米以上的雄阔风景。出结古,过称多,在囊谦温煦的河岸古宅安心定神后,在渐渐峭陡的公路旁,高山流石带和流石线,召示你们的行旅进入了一个传说之境。

大地是这个星球上所有生命的母胎,青藏因其无以替代的高峻,更是人类梦想连通天宇、溯源搜根的巴别塔、石质建木和通天的绳索。在青藏高原,你的行走就是在高原山地、高原宽谷、低矮丘陵三级台阶中舞蹈——你轻微的或者剧烈的晕眩,既可能源于高寒草甸,也可能是急骤抬起的高度带来的难忘的生命体验。这一切,以和谐或者对比的形式,与高天流云、沉思的牦牛,仿佛固定在云彩之下的鹰隼,以及流水的哗哗声,同伴的交谈碎语,构成一帧配音纷杂的画面而留存于记忆。

杂多在不远处迷人地微笑着。

从山坡下来,汽车的喘息声也温润了许多。水汽正扑浸着车窗。窗外的山岭不远不近,不高不矮,曲线浑圆,绿草从公路旁铺向高处,登上山体;有一瞬间,你感觉这湿润的绿色火焰,其实是反方向而来,是从高处喧嚣而沉静地涌到河边饮水。因此,必然而又偶然地与你们相遇。河水映出她们的身影(这可能吗?当然,当然。河水认得出这些草的种属、模样、风姿;而每一棵草狭长曲折的茎管里,一样涌动着一条河。一条条忽而明亮,忽而幽暗的河水,像是半梦半醒的裸鲤,在草的茎须里游动,无数闪烁青绿光芒的鱼脊在更远的土地和山岭鳞动),你看见作家龙仁青拿出汉藏双语的《青藏植物图典》,像是一条正在回忆或者辨认中流动的河水那样,用目光摩挲着书中的花花草草。对于自然,我们的无知既带来羞惭,也带来欣喜。一路上,龙仁青像是额前生出灵慧之眼,带领大家识别绿绒蒿(记住,多刺绿绒蒿的花柱明显,柱头就是头形,关键是通体多刺!金缘绿绒蒿通体金黄,花瓣光滑如丝绸,可惜路上没有看见。你们该认识红花绿绒蒿了,藏语叫做阿柏麻柏……你想起走过的山坡上的那片草地,草地上的红花绿绒蒿叶瓣碧绿,就像萧红在《后花园》一文中所描绘的:“好像淡绿色的玻璃抽成的”;当然不是淡绿色的,而是从生命成熟的绿琉璃里抽成的。那绿叶托举的红花明耀极了,让雨中有些昏暗的天色生动起来。)你们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地听讲,从江浙川陕到河湟谷地再到青藏高原,然后越过喜马拉雅山系和帕米尔高原,你们的目光、知识和想象笨拙地追逐着植物的生长史、分布史,感觉到这些借助风水、借助飞禽走兽昆虫,也借助人类而将自己生命的扇动力发挥到极致、将扎根生存的能力发挥到极致的植物,本身就是奇迹。最美妙的是,这些花草树木之美各有不同,总能以调和自我生存、风度、神秘之间的最佳比例。你们端着手机、照相机,一路规规矩矩地站着、弯着、卧着,调出微距拍摄这些高原上不说话的精灵。“这是大黄!”……西宁大黄曾经通过银川、内蒙古而至俄国,也有出四川而南京而广州,或者七曲八绕地从天津港出海,成为世界经济追逐的药物。在西宁大黄的名下,应该包括了唐古特大黄、掌叶大黄、歧穗大黄吧。你们围成一圈,观看这株贴地生长、茎杆如笔的大黄。大黄纹丝不动,仿佛不曾存在围观的人眼,粉红色的瓣唇朝向阳光,几只蚂蚁正在肥绿的叶片上踱步。驰名世界的西宁大黄、唐古特大黄,最后竟然败于劣质的印度大黄。劣币驱赶良币的故事,在不同领域和时空都在发生。然而,不可替代的终是不可替代。青藏高地的生态、生物和气候等等功能之于地球、之于人类重要性,什么样的赞词都不过分。

你们知道澜沧江的正源扎曲河,早就在身侧像条龙鱼忽现忽隐。在县界,在杂多人捧出的银亮的哈达和明锃锃的酒碗面前,你们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故园、来自本源、来自篝火时代的礼遇。从高处而来的扎曲河,自然而然地将你们带入了一种隐秘的感动之中。你们走到公路右侧,走上高处,眼下巨崖深壑,江水盘绕着银光闪闪的鳞甲,闪现着无数波状的微笑。那种微笑是那样迷人,每一个波纹都旋转着,仿佛整条大河流动其间。蓝天白云和偶然路过的石雀,在每片鳞甲投射着自己青蓝的、褐玉的(云彩因为光线而变色)和深褐的影子。你自然地想到,一行人也将影子作为自己的印章或签名留于大河收藏;而大河也像之前收藏每一花草尘土蹄类禽兽族的影像一样,带着刚刚泛起的波纹走下山去,走出西藏云南。或许会于东南亚的某个湿热的正午,回放这个清凉的早晨。你庆幸自己就在这个早晨。脚下是被雨雾和露气打湿的青草,在青草丛中,在靠近河岸的地方,那垫状金露梅,也许是铺地金露梅,安安静静地构成了一种丰富的存在。这些低矮的灌木的花瓣薄得几乎透明,吐露着鹅黄,显示着高海拔地区的稀世之美。

你们站在山梁眺望,山梁阔如鼓面,在丘陵地带可以称为小块平原。这是可以驰目想象的大平台,青藏高原的山体如同不断抬升的牦牛躯体,不知不觉间就将你们抬举到了云端。你想起前几天在称多县海拔5000米以上的那个山梁,是山顶上一大块微凹的草地。这是游牧人的夏季草场,草茎较低,但也有鼠尾草努力挺直身躯,脱颖而出,捧出和紫罗兰颜色相近的花瓣,泛动耀目的光色。在那个雪霰、冰雹和圆豆大的雨点说来就来的地方,风来体寒,你却感受到一种通过考验的舒畅。一位剽悍的牧人遥指山体一侧:“那是长江南源当曲出生(是一头眼睛清亮的小牦牛吗?)的地方。”他用半生的汉语接着介绍:“在更南的地方,就是澜沧江的正源扎曲。”不管流淌在三江源的河流叫扎曲、当曲,还是玛曲,我猜测都含有初水之意吧。初水是天宇借助冰川雪峰(就像宝瓶微微倾斜,而生灵却很难觉察)倾洒于大地,直至流返到大海的生命之乳。青藏高原、三江源地区以其高寒,却赐予以下流域湿润和温暖,称得上是善和美的诗意辩证。在这样的高地,遇到什么样开启你的想象的事情都属正常。比如,当你意识到已经离开称多,离开那位给你指点河流方位的牧人兄弟,而站在杂多的山体上,目睹扎曲围绕县治所在萨呼腾镇之北逶迤而去,然后折向东南,从此称为澜沧江。大江在西藏云南造就壮烈风景后,奔腾而入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和越南,成为国际河流湄公河。大江大河将源头的奥秘,以二重奏的形式直接显示在你们的面前。你将头颅转向南面谛听,仿佛听到了发育于结多乡境内保扎日山麓的当曲叮叮咚咚的鸣唱,水波摇晃着云波月影向东南流去。这条河在长江的三个源头中水量最大,其实可以称为正源。在一个县域,起源两条孕育和影响人类文明的大河,设置了一个认识高原和世界的崭新视角,这难道称不上是一种启示吗?

你看见几只水鸟在河畔踱步,红色的喙以一种美妙的弧度弯曲着。禽族特有的骨感细腿,还在湿软的滩地留下神秘的象形文字。而大河一如既往,将晴空揽入怀中向低处游动。你的目光和想象再次追随着水波,每一纹水波都是迷人的微笑。你追随湄公河澜沧江的根脉,在融融于冰川雪峰的片片银亮的澄澈中,辨认后来的宽阔和深沉。在杂多的河水有着少女的形态,河水像少女一样欢笑着、轻笑着、微笑着,穿出吉乃滩新城,再走一段路就到了著名的昂赛大峡谷。你知道这条被称为“东方科罗拉多”的峡谷,是澜沧江深切地表的杰作,两岸赤血般的丹霞地貌壁立,如今少见的原始松柏林遮天蔽日。你在杂多县政府办公室观看过旅游形象片:湍流中的飞舟,飞舟上白齿闪闪的外国人畅快地扬波击水;而雪豹卧在高崖,以王者骄傲而冷漠的目光巡睃,忽而不无慵懒地起身没入隐秘之地;棕熊、岩羊、马鹿、藏狐、恒河猴、群狼、野牦牛……正以各自的形容、毛皮、宝石一样的眼睛演示生命的丰富和独异,在这冰山雪峰环护的高地小气候区上演着精彩的生死博弈。那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保持着平静的风度,根须、茎叶、花瓣和果实将大地的琼浆玉液化为各种形态,保证着植物的属性和谱系,又成为飞禽走兽的生命动源。拍摄组的手法高明,昂赛作为野生(完全有别于人类生活)、本源(可以沿着我们的血脉深入,然后嗅到那一缕不断被清洗的烟火气味)的一块飞地,突然从视觉落入记忆、经验和想象的区间,在你的内心激起经久不息的浪花。你的视觉记忆长久地黏附在由飞翔的金雕划出的一圈圈纹浪,和高空中回萦不息的唳鸣,体验到了神游万仞的快感。

你想起在一本环境科学的书本中对于三江源的说法:青藏高原是地学、生物学、环境学研究的“天然实验室”。你当然认同这种研究和保护一体的看法。但是,“天然实验室”是什么意思?人类还要完全以“实验室”角度度量自然吗?在科学没有兴盛的久远年代,人类就没有尊重自然保护环境的理念和做法吗?所谓生态,从字面意思大概可以理解为生命的形态、状态,以及各种生命间彼此依存的体系。就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相对渺远的自然历史,人的历史短若一瞬。你知道这里自古人迹罕至,但是并不意味着没有。一千多年前,这里曾是苏毗女国和多弥二国的辖区。虽然历史遗痕较少,但是可以推测出在那个时期,以及更早时代人口还没有给予环境过于巨大的压力,应该是片山明水清的净土。而人类和其他生灵一样,谦逊地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在汉文化中“和”是一种极高级高效的共处方式;在藏文化中,这种“和”以强烈的“礼”与“敬”的方式,深深地融入了人们的生活和思想中,并且得以承续。你长久地在内心念叨昂赛这个好听的名字,此刻离她仅仅几十公里。你觉得昂赛也听到了你的心跳。后来得知这次要和峡谷湍流森林原野擦肩而过,你反而松了口气。实际上,我们的所有行为对于那个世界,只能算作侵扰。

你在雨后的高天流云下呼吸,发自内心的神秘感动让你眩晕。人在高处,人在源头,人在雪豹的秘居之所行走,你自认为透过云层的阳光已经给同行人披上了豹纹豹斑的灿烂大氅。再次借助电子地图观察杂多这虫草之乡、雪豹之乡:这个位于唐古拉山系中部澜沧江上游的地区,从东南向西北拔起,在冰川角峰和连绵的群山之中,大大小小的高原盆地和河谷像一块块锦绣,护佑万物生长。那些V形峡谷和阶梯形陡坎,是不断示秘的唐卡,也是同时折叠和隐藏的风景。在这样开放又拒绝的区域,才能达到高度的和谐。

在归程中,你回味山姿和水色的时候,回响起杂多中小学生的歌声。当时,你们坐在县城学校教室里,被孩子们的歌声照亮。那些民歌宛转悠扬,忽而水波荡漾,忽而直入云霄,如沐如洗。《格萨尔》中的人物透过童声,悄悄来到众人身旁;像发育于青藏大地的另一种初水,将众人掩映于古老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