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枚纪念章

李忆锋

等待

2020年入冬时，杨军遇上一件棘手的事。所谓棘手，就是凭他的办事能力不容易办到或者是完全办不到。具体说，是一枚纪念章，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

10月下旬，电视台播报了一条新闻：2021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老战士老同志等颁发“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播音员仔细描述了纪念章的样子：纪念章使用紫铜胎镀金、银材质，通径为50毫米，核心部分为志愿军战士形象和70束光芒，以和平鸽、水纹和中朝两国国旗元素编制的绶带环绕四周，外围采用五星、桂叶和象征5次战役的箭头等元素，组成金达莱花的五瓣造型，象征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寓意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是保卫和平、反抗侵略的正义之战。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永远是中国人民的宝贵财富，彰显我国不畏强敌、维护世界和平、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坚定决心和信心。

这条新闻让躺在干诊病房原本迷迷糊糊的老杨头，也就是杨军的老爸，顿时精神振奋，说他应该得到这枚纪念章。陪护的杨军应和着：您是抗美援朝老兵，纪念章当然有您的了。于是，等待一枚纪念章成了老爸的一个盼头。因为这个盼头，老爸的精神头比以前足。毕竟是90多岁，加之身体虚，一般情况下，没有什么兴奋的事，他整天说不上几句话，总是昏昏欲睡。因为有了这枚纪念章，他开始给身边人讲抗美援朝故事，翻看老照片，还让杨军给他读《谁是最可爱的人》，说纪念章送来的时候，他要穿上军装去佩戴。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也没接到纪念章。老爸问杨军：“为什么没给我发纪念章？”

“你们机关还没开始发呢吧？”

这里的机关是指老杨头离休时的单位。

“发了，隔壁你刘叔都得到了。老刘头和我一个部队，为什么他有我没有？”老爸反驳。

杨军劝慰：“爸，您别激动，激动对身体不好。不就是一枚纪念章吗，有没有能咋地？”

“你说什么？”老爸一下子变得非常气恼，“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就该得到这枚抗美援朝纪念章，就是死，也要戴着纪念章走。”

这回轮到杨军不高兴：“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

“我93了，说死有什么忌讳的？就这几天，干诊病房走了好几位，都没到90。医生给我下了几次病危通知，我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所以，我必须马上领到这枚纪念章！我要这枚纪念章，不是为我自己。”老爸郑重地说，“这枚纪念章是宝贵的财产，应该留给子孙后代。但是我不給你们。”

“那给谁呀？”杨军好奇。

“我要把这枚纪念章带到那个世界，给那些牺牲的战友，告诉他们：‘你们没白死，祖国和人民没有忘记志愿军。你们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听老爸这么说，杨军心里酸酸的不好受。他急忙说：“我这就打电话问问单位怎么回事。”

“你亲自去我单位问问。要是他们把我给落下了，我和他们没完。你现在就去，别耽搁。”老爸命令着。

秘密

杨军带着情绪来到单位。对着人事干部，面带不满：“和我父亲同一批参战的老战士都有纪念章，为什么我父亲没有？”

人事说：“这项工作不是我负责——”

杨军更加不悦，“你不要推脱责任。我得到信息，就是人事部门发放纪念章。”

“发纪念章是人事部门负责，可上报领取名单，是党务部门。”人事急急解释。

杨军放慢语速：“对不起，我不清楚这个工作程序，不该发脾气。”

“没关系，您的心情我能理解。”说着，人事把党务干部介绍给杨军。

杨军还是那种口气：“和我父亲同一批参战的志愿军都有纪念章，为什么我父亲没有？”

党务干部带着遗憾说：“申请抗美援朝纪念章，我们一共报了16名老同志，其中包括您父亲，可是，您父亲的没批下来。”

“为什么呀？”杨军不解。

“您父亲在空军部队，我仔细看了老人家的档案，他是空军地勤。抗美援朝战争中，该部队的一部分指战员出国参战。在过江参战人员名单里，没有您父亲。就是说，您父亲参加了志愿军，但没出国参战。而这次颁发抗美援朝纪念章，规定是发给出国参战的志愿军。”

“哦，是这样啊。”

“您父亲没有得到纪念章，不是我们这一环节失职。除了您父亲，还有两位老同志，都因为这种情况，没有得到纪念章。”

“那是不是得向他们解释下？”杨军问。

“老同志非常珍惜国家荣誉，对纪念章很在意。但他们年纪大，身体差，一激动容易出麻烦。要是没人问，我们不主动说。如果问起来，我们就耐心解释，比如像您父亲。老同志是国家的财富，我们必须好好爱护。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是善意的隐瞒。杨军理解这种做法，但又犯愁：“我怎么办？我不能向老爸解释，因为你没过江，所以不发纪念章，那样老爸会不高兴。我得想个好办法，既让老爸不再追要纪念章，又能让他心里安稳。”

回到医院，杨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拿出一枚纪念章：“爸，这也是国家颁发给您的，咱们戴这个纪念章。”

老爸戴上纪念章，看着看着，忽然发火：“好小子你骗我。这个是‘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不是那个抗美援朝纪念章。”

“爸，组织说了，你要是领到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就不发抗美援朝纪念章了。”

“哦，那就算了吧。只是——对不起我那些老伙计了……”老爸失落地自言自语。突然，又大声对杨军说：“不对呀，隔壁老刘头，两个章他都有，并不是发了这个就不发那个了，上级根本没这规定。你说谎骗我，你这个小瘪犊子，必须给我找来抗美援朝纪念章，不然我不认你！”

“您别激动，我这就想办法，保证完成任务。”杨军急忙安抚。

找谁能弄来一枚纪念章呢？杨军想到了发小朱大鹏，他在部队任职，也许能有路子。

大鹏得知杨军老爸的故事，一口答应：“咱们在大院里一起长大，这个忙一定帮。我父亲过江作战了，用我父亲的名义申请一枚。”

一周过后，杨军却得到一个坏消息。“不行啊，我父亲倒是出国参战了，可是年初的時候他人不在了。这次发纪念章，是给在世的人。抱歉抱歉。”大鹏回复。

这条路不成，还有什么办法呢？那边老爸催着不停，脾气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要是得纪念章这个愿望不能满足，他真的有可能……实在不行，借来一枚纪念章，给老爸看，看完之后再拿走，用善意的谎言圆老爸的纪念章梦。

10天

杨军问老爸单位的人，还有谁得到了抗美援朝纪念章。单位给杨军提供了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是位女同志。

志愿军女战士？杨军很敬仰。单位说她不是战士，是地方剧团的演员，她到抗美援朝前线慰问演出了。这样的老同志也发纪念章。

得到准确消息，杨军在第一时间里登门拜访这位叫方雅芬的老同志。

方阿姨一看就是搞文艺的，那气质装不出来。90来岁了还身板挺直，说话字正腔圆。家里保姆说，方阿姨年轻时去北京演出，周总理都接见过她，可厉害了。现在还能唱几句。

杨军把实情说出来，想借方阿姨的抗美援朝纪念章给老爸看看。方阿姨赞许杨军是个孝顺孩子，杨军羞愧地解释：“小时候不懂事，打架斗殴惹麻烦，没少让老爸操心。老了之后感觉亏欠老爸的太多，想弥补过错……所以，要帮老爸得到这枚纪念章。”方阿姨想了想，同意出借纪念章。她让杨军写一张借条，10天之内还回来，完完整整的不能磕磕碰碰。杨军满口答应。

带着完成任务的好心情，杨军把纪念章拿给老爸，“这是退役办给您补发的抗美援朝纪念章。”老爸十分激动，颤颤巍巍穿上军装，认真戴上纪念章。可戴上之后，他再也没有摘下来，就连晚上睡觉，都戴着。

一天两天过去了，纪念章戴在老爸身上，谁要他都不放手。

10天过去了，方阿姨来电话催要纪念章，说要是再不还回去，那就是骗子。保姆接话说，方阿姨着急生病了，这么大岁数经不起折腾。

这可怎么办？杨军一着急，血压也上来了，迷迷瞪瞪难受。

就在这时，一个好消息让杨军松口气——大鹏送来一枚纪念章，还说杨军可以留下来。

谁呀，这么大度？

大鹏说，战友的父亲是志愿军老战士，因病成植物人好几年了，他不知道发纪念章的事，所以从他那里要来一枚纪念章。

杨军来不及唏嘘这位老战士的现状，赶紧把方阿姨的纪念章还回去，不然真的成了骗取纪念章的骗子。

珍藏

杨军打电话，方阿姨家里没人接。他猜或许保姆没在家，方阿姨不方便接听电话，就直接奔了过去。按响门铃，有人开门，但不是保姆，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杨军打量着女孩子，金发碧眼，身材高挑。

杨军有些疑惑：“你是——我找方阿姨。”

“方阿姨？”对方同样疑惑。

“就是方雅芬。”杨军解释。

“她不在家。”女孩子说。

“出门了吗？”

“她走了。”女孩子语气很沉重。

杨军猛然看见女孩子戴着“孝”字的黑袖标，心里一紧，长长叹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她孙女。我是混血儿，我父亲是中国人。奶奶三天前去世，我父亲身体不好，不能回国，我替父母回来送奶奶。”

杨军小心翼翼地拿出纪念章，对女孩子说：“这是方阿姨的纪念章，请你一定保存好。”

“这是什么？”

“抗美援朝纪念章。”

“这有什么用？”女孩子不解。

“你可能不懂那段历史，我给你上一课。抗美援朝，是1950年到1953年，我们中国人民打的一场保家卫国的大胜仗。到了2020年，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国家颁发纪念章，致敬那些最可爱的人……”

“最可爱的人是谁？”

“志愿军战士是最可爱的人。你奶奶不是志愿军战士，她是演员，她去朝鲜战场慰问志愿军，也是最可爱的人。你看，这是你奶奶唱歌的视频，我录的，就在上个月……”

杨军不禁想起，十几天前自己来借纪念章，还给方雅芬录了唱歌的视频，可今天却阴阳两隔。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举着手机播放视频，视频里方雅芬在唱歌：“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这是我奶奶唱的歌？我从小在国外长大，没听过奶奶唱歌。你把这个视频发给我，可以吗？我要永久保存。”

“可以可以。请你也一定保存好这枚抗美援朝纪念章，给你的孩子讲你奶奶的故事。”

女孩子郑重地接过纪念章，若有所思地端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