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短情长:鲁迅的“笺谱”收藏

2021-12-09 02:43沈天鹰董源格
理财·收藏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郑振铎百花北平

沈天鹰 董源格

笺是中国古代文房四宝之中纸的一种,古人将诗书信函所用稿纸之尺幅较小者称为“笺”,与可寄予情趣的文玩清供一样,讲究的文雅之士常自制笺纸,在笺纸上点缀各种花纹图样,称为“花笺”。因笺纸是供书写之用,所以为避免与墨字喧宾夺主,笺上点缀的花纹图样一般或不可面积过大、或不可用色浓重,而以精致小巧为佳,或山水、或花鸟、或器物,清逸淡雅的画面令人赏心悦目,甚至成为可供艺术欣赏的“美术小品艺术”。制作精美的花笺备受名人雅士喜爱,晚清名臣、以儒将自居的曾国藩所作《岁暮杂感十首》中,就有“拟学坡公馈岁诗,花笺何处寄相思?”的诗句。明清花笺的流行,加之套色印刷技术的成熟、普及,促成了与之相关的商业活动与艺术收藏。印刷花笺成为很多纸店(时称南纸局)的重要业务,店家将精美的花笺经收集、刻版印刷后,汇编成册,称为“笺谱”,作为展示给客户的笺样,而笺谱精美者又为文士所珍赏收藏,比如《百花诗笺谱》就是鲁迅先生收藏的珍品。

鲁迅(1881—1936),作为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民主战士,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毛泽东评价其杂文“像投枪,像匕首,直刺向黑暗势力”。世人正是从文学作品中感受到鲁迅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思想光芒。鲁迅的一生,除了文学创作之外,大量精力用于美术活动与研究,特别是对新兴版画艺术的倡导与收藏,皆堪称中国第一人。实际上,鲁迅在艺术收藏领域的建树,还包括中国传统版画艺术。从收藏《百花诗笺谱》,到编印《北平笺谱》,最后重印《十竹斋笺谱》,晚年的鲁迅在为中国传统彩色套印木刻画艺术脱困于失传的危境而尽己所能,可以说,鲁迅对“笺谱”不懈的辑佚与传承,体现了一位艺术收藏家对中国传统优秀文化的深刻认知和使命感。

收藏《百花诗笺谱》

鲁迅作为版画收藏家,很早就开始收集《山海经》《尔雅音图》等带有大量中国传统版画插图的图书,并对蕴含中国古典审美意趣的传统笺谱给予极大的关注。他多次托诸友人留心寻访笺谱珍品,却一直未见佳获。究其原因,一是有限的原版刊行量,经200多年流传后,存世更稀;二是晚清以后,中国社会发生深刻变革,手工造纸和木刻印刷被可以大规模量产的西方机制所替代,新一代文人对笺谱关注、收存与使用的旧习大多已然淡去。

所幸,在古老的木刻花笺快速凋零之际,仍有个别老字号如南纸局秉承以文治商的理念,坚守着传统的出版技法。光绪十八年(1892年)和宣统三年(1911年),天津著名南纸局文美斋先后两次不惜工本,以加料宣纸,采用传统木刻水墨套色技术印制发行了《百花诗笺谱》,笺图秀美清妍,色彩动人,装帧精美,被各界公认为绘、刻、印三者上乘之作。1931年7月,年至五旬的鲁迅在好友郑振铎的帮助下,收藏到了宣统版《百花诗笺谱》。

《百花诗笺谱》(图1)一函二册,共计200页,笺谱高27.5厘米,宽18厘米,天地放宽,卷首为桐城派名士张祖翼题写的“文美斋诗笺谱”及其亲撰的序文(图2、图3)。笺纸图饰为晚清天津宗师级画家张兆祥所绘。张兆祥(1852—1908),字龢庵,北京人,工花鸟,他将中国没骨写生画法与西洋采光造型融为一体,奠定了“津派国画”的基石。受文美斋之邀,张兆祥绘制《百花诗笺谱》,画面可见各种花卉姹紫嫣红,每幅构图又具求同存异之妙,或单枝或多枝,走向与伸展富于变化。如梅花枝从左上部延伸至右下角,海棠花与绿叶则可占上大半画幅,花木与留白的空间美令人赏心悦目(图4、图5)。蜡梅、迎春、海棠、牵牛花等百花争春、绚丽多姿(图6—图9)。设色艳雅,备极工致的《百花诗笺谱》,在博得南北名人雅士一致赞许的同时,也进一步唤醒了鲁迅抢救中国传统木刻笺谱的紧迫感。

编印《北平笺谱》

鲁迅曾先后在北平、广州、上海等地工作,一直留意收集各地笺样。经鉴别比较,他认为北平留存的笺样艺术价值最高,成为收藏关注的重点。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北方时局动荡,寄寓上海租界的鲁迅,不顾每况愈下的身体,多次函促北平的郑振铎加紧收集散佚于坊间的笺样。作为学者和收藏家的郑振铎不负重托,遍访北平琉璃廠、东四、东单等地的南纸局和古玩字画店,细心搜罗笺样,四下追迹刻版,先后挑拣各类良品笺纸500余件,陆续寄往上海供鲁迅进一步裁定。

1933年12月,汇集自北平的荣宝斋、淳菁阁、松华斋、静文斋、懿文斋、清秘阁、成兴斋、宝晋斋、松古斋等斋馆笺纸藏版,由鲁迅和郑振铎共同编辑的《北平笺谱》正式印刷出版。《北平笺谱》为瓷青纸书衣(图10),线装,一函六册。卷首为书法大师沈尹默题写的“北平笺谱”(图11)。鲁迅和郑振铎各写了一篇序言,分别由魏建功和郭绍虞书写制版。魏建功是鲁迅的弟子,写得一手唐人写经风格的书法,具有明显的隶书遗意,字体秀整,一丝不苟(图12)。郭绍虞的书法铁画银钩,驰誉一时(图13)。《北平笺谱》共6卷,笺谱高32厘米,宽21厘米,收录332幅作品,内含花卉(图14、图15)、蔬果(图16、图17)、草木(图18、图19)、人物(图20、图21)、佛像(图22)、山水(图23)、器物(图24、图25)等分类,包括有陈君师、齐白石(图26、图27)、吴待秋、陈半丁(图28)、王梦白、王劭农(图29、图30)、吴观岱(图31)、王羽仪(图32)等名家作品,被鲁迅称之为“皆画笺高手,而刻工亦足以副之”,并自豪地说:“至三十世纪,必与唐版媲美矣。”该书初版的100部,除鲁迅自藏20部外,其余主要是赠送给了友人,很快告罄,于是在1934年又重印了100部。而今,这部笺谱尤其是第一版已经成为弥足珍贵的文物。鲁迅夫人许广平认为,在中国历来笺谱中,未见有如此书之充足具备者,为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唯一丰碑。

重印《十竹齋笺谱》

鲁迅和郑振铎在1933年合作编印《北平笺谱》之后,再次计划印制《十竹斋笺谱》。《十竹斋笺谱》原谱系明末胡正言印制。胡正言(1580—1671),字曰从,安徽休宁人,书画篆刻家、出版家,其南京的居室名为十竹斋。1644年,胡正言将山水、花鸟等素材,运用当时流行的“饾版”“拱花”之术,刻印出《十竹斋笺谱》,把彩色套印木刻画艺术水平推向新的高峰。饾版,就是按照彩色绘画原稿的用色情况,经过勾描和分版,将每一种颜色都分别雕一块版,然后再依照由淡到浓的原则,逐色套印,最后完成一件近似于原作的彩色印刷品;拱花是用凹凸两块版嵌合的办法,使纸面拱起花纹,呈现一种立体状(图33)。饾版拱花对纸、墨、雕版及印刷技术的要求都是极高的,并且印制时只有印人与纸、墨、雕版等达到高度的协调统一,才能在薄薄的宣纸上印出立体感、仿真性都很强的美术或书法作品,《十竹斋笺谱》印刷呈现出的云影波光、鸟兽鱼虫,精美绝伦,让人叹为观止,代表明代拱花木刻彩印的巅峰。原谱一函四册,分清供、华石、博古、画诗等诸类笺画,共计283幅(图34—图38),可惜至民国时期,原谱仅存世3部,一部传于日本,一部藏于上海,一部由北平收藏家王孝慈所有。

1932年,郑振铎设法借得王孝慈所藏《十竹斋笺谱》,于次年2月送至上海请鲁迅欣赏并提议翻刻,鲁迅观后赞叹道:“明末清初以来文人士大夫清玩之最高成就!”遂决定出资力促翻刻事宜。此后,鲁郑二人往来信函数百次,几经波折,才于1934年12月由北平荣宝斋完成第一册的翻印,即使如此,鲁迅也欣喜地评价道:“翻刻成绩确不坏,清朝已少有此种套版佳书,将来也未必再有此刻工和印手。”重印的第一册仅200部,大部分被国外藏家购买,国内的数量少之又少。此时国内局势更加动荡,至1936年9月鲁迅去世前,仍心牵后续、催问翻印之事。直到1941年,中辍5年的重印《十竹斋笺谱》,才由郑振铎勉力完成,以告慰鲁迅。鲁迅与郑振铎二度联手翻刻此书,不仅传为文坛佳话,亦为现代版画培植了肥沃的土壤,其功永载现代美术史。

最后,从存世的文献资料显示,鲁迅对笺画的喜好已超出了收藏,而沿袭了中国文人的旧习,在与亲友书信往来时,常使用印花笺纸。尤其致信许广平时,更表现出对笺画的青睐(图39),仿佛两人纸短情长间的情愫,是由墨字与笺画共同传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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