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妹妹

2021-12-09 02:26陈若鱼
女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嫂子姑姑爷爷奶奶

2018年3月的傍晚,还有点儿冷。我站在火车站的出口等沈海平,十分钟之前,他给我发语音消息说,路上有点堵车,马上就到了。语音里,隐约有他妻子的声音。

又过了20分钟,沈海平那辆破旧的小车停在我面前,他立刻下来帮我拿行李,而我却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哭起来。

他拍拍我的背说:“没事,有我在。”

01

我叫沈优,沈海平是我哥。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小时候,因为我爸会盖房子,收入还可以,在当地还算小富裕,我和我哥在我爸的庇护下,过着还算不错的生活,有过很多幸福的记忆。可这一切,都在我爸去世后,消逝了。

我爸死的那年,我哥9岁,我还没满6岁。他是自杀死的,但是我妈对外都讲是意外。因为她出轨,是我爸自杀的直接原因,她不敢让人知道。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爸去外地盖房子,深夜我跟我哥都睡了,我忽然被窸窣的声响吵醒,起床上厕所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正在从我家窗户往里爬,我吓得尖叫,那人立刻从窗户爬出去了。第二天,我妈跟我说,我是在做梦,还让我别告诉我爸。我悄悄跟我哥讲了,他皱了皱眉没说话,让我别跟别人说。不久后,也许是我爸发现了我妈的事情,他们开始争吵,我爸动手打了我妈一巴掌,我妈躺在床上两天没吃饭。最后,我爸让我给我妈端了饭吃,正好也发了工资,我爸都给了我妈。

这件事算告一段落。

02

记忆里,我爸妈没有什么和谐的画面。他们总是吵架,摔东西,有一次摔光了碗和盘子,连饭都没得吃,还是奶奶和大姑送了新的餐具过来。关于我妈的流言,也多了起来,还有个女人找上门骂我妈狐狸精,我爸把她赶了出去。

终于在我6岁前,我爸跳了湖。

我爸平时喜欢钓鱼,我妈说他是钓鱼的时候失足落水死的,可是那天我爸连渔具都没带。

我爸躺在客厅里,脸白得有点吓人,我妈叫我跟我哥在我爸床前,跪下来磕头。我奶奶哭天喊地,一直骂我妈,姑姑和姑丈站在那儿沉默得像一面墙。

后来,我爸爸变成了一张照片,我妈没把他挂在墙上,而是放在了抽屉里,有时候想爸爸了,我会悄悄拿出来看看。我哥也是,因为有一次,我也看见他在悄悄看照片。

从前,我爸盖房子赚钱,而我妈整天都在麻将桌上。我爸去世后没了收入来源,爷爷奶奶分了田地给我们,可是我妈干不了活,干脆给了别人,自己收点地租,刚好够我们一家三口的口粮。多的一点钱,她都败在了麻将桌上,一输钱,就用她自己家乡话——四川话儿,骂人。

而我们也没有过得多好。在10岁之前,我头发上的连皮筋是我哥用松紧带做的,衣服也只能穿我哥的旧衣服。为了不给我洗头,我妈把我头发都剪掉卖了钱,卖了15块钱,她给了我一块钱买糖。收头发的老头下手狠,剪得很短,我撕心裂肺地哭了好几天,声音都哑了,她也没安慰过我一句。

也许,我还是渴望从她那儿得到一点母爱,所以我渐渐地变得很乖巧,懂事,会说好听的话讨她开心。希望她开心了,能抱一抱我。

03

我爸去世6年后,我妈改嫁了,从江西嫁去了安徽,对方是她在麻将桌上认识的。

走之前,她居然郑重其事地把我托付给了还没满15岁的我哥。她从新买的白色皮包里拿出了一个小钱包,说这里是家里所有的钱了,让我哥照顾好我,交代了租我们田地的邻居,让他们按时给我们口粮。她还十分得意地说:“我15岁的时候都出去打工了。”

我哥捏着钱,一言不发,我哭得撕心裂肺,抱着我妈不撒手。我哥抱住了我:“让她走吧。”

我妈愣了一下,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眼底的泪光,但也只有一瞬间。我永远记得她走得那天,穿着一条红裙子,拖着新买的红色行李箱。

她走了,再也没跟我们联系过,过年时,我跟我哥都会守在电话前。后来,我干脆不等了,过年就看春晚,到12点就睡觉。爷爷奶奶也离开了,连个电话都没打来过,只偶尔托班车从城里捎点吃的给我们。至于我们的姑姑,她总说,要怪就怪你妈。反而姑丈对我们好一点,每次回乡下来,都会过来看看我们,带我们去下馆子。

13岁那年,我和哥哥去车站领爷爷奶奶捎的东西,出来的时候,听见车站出口蹲着的几个人,有点脸熟,应该是邻居。他们有人说到我妈的名字,隐约还有姑丈的名字,甚至还听见了我的名字。他们说,我是我妈和姑丈生的,所以姑姑不喜欢我们,爷爷奶奶不管我们。

我哥性子软弱,但那天他冲了出去,对着那些人破口大骂,青筋暴起,唾沫横飞,他骂人还学了我妈的四川话,骂得很难听。我哥虽然才16岁,但是我哥遗传了我爸长得很高,那些人怕我哥真动手,就闭了嘴。

回去的路上,我哥牵着我的手说,“别听他们瞎说。”

可是我的心里,时不时就冒出这个猜疑,我甚至想,那天晚上爬我们家窗户的男人,是不是姑丈?如果我真的是姑丈的女儿,怎么办?如果我是,那我就还有爸爸。

后来,等姑丈来看我们的时候,我忍不住去问了他,姑丈被吓了一跳,让我别瞎说,他跟我妈话都没说过几句。

从此,姑丈再也没来看过我们了。

04

我跟哥开始相依为命。

我哥在镇上的副食店做搬运。发了工资他就带我去吃好吃的,他对自己很吝啬,对我很大方。他给我买了我爸去世后的第一条裙子,还有流行的硬币项链,也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包衛生巾。

那是,我13岁那年,某个暑假的早上,我换完了所有的内裤之后,被我哥发现了,他低着头说,你等我一下。然后,他跑了出去,很快就带回来一个黑色塑料袋,装着三包卫生巾。他低着头说,他不知道要用多少,让我自己问问女同学。

我妈走后,我们就把爸爸的照片光明正大地挂在了墙上,每年过年和清明节,我们也会去给我爸上坟,拔拔草,烧点纸。

我哥18岁那年,谈了个女朋友,是同样在副食店打工的售货员,比他大2岁,她父母也都不在了,跟舅舅生活,舅妈不肯供她读大学,也不让她去外地。我哥经常守在电话这边等电话,两人一打电话,就能打到半夜。

其实,我有点难过,我怕我哥将来再也不管我了。

也许是同病相怜,嫂子对我很好,久而久之,我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有了喜欢的人,也会悄悄告诉她。

很快,我也18岁了,我不打算读大学了,想早点上班赚钱,而且我成绩不太好,但是哥哥劝我一定要读书,不管我考哪里,他都供我读书。嫂子也说,让我完成他俩的遗憾,女孩子多读书,将来才有出息。

于是,我在高考前拼了一把,没想到还考了个二本。

05

我哥坚持要送我去杭州上学。

我笑了笑,其实我内心也是希望他能送我去。

这是我们兄妹俩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看着窗外的风景,我们都有几分沉醉。

我哥感慨道:“我们终于长大了。”

我忽然湿了眼眶,是啊,我们长大了,不需要依靠谁的庇护了,我们长大了,这世界任我们行走。

到学校报道后,我送我哥去上车时,才意识到这次分离将会很久。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哥也哭了,他说:“好好读书,有什么事给哥打电话。”那时,我哥给我买了人生第一部手机。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杭州工作,进了一家待遇不错的公司,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我给我哥买了一双品牌运动鞋,给嫂子买了一条丝巾。虽然我叫嫂子,但其實他们还没结婚,我一直问我哥怎么还不结婚,我哥说,不着急再等等。我以为是他没钱结婚,所以每个月工资都会给他打一半回去。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哥只是担心他结了婚,我就没有家了。还是嫂子跟我说的。我一听,鼻子就酸了,于是我劝我哥结婚。我说:“我都长大啦,你不能再让嫂子等了,再等嫂子该恨我了,这么好的嫂子,我可不想你给我弄丢了。”

我嫂子害羞得脸都红了。

春节后,我哥跟嫂子结婚了。

姑姑一家和爷爷奶奶也都来参加了婚礼,奶奶说,他们有想过回来照顾我们,但是姑姑二胎生了双胞胎,婆家指望不上,她只能留在城里看孩子。说到最后,还抹起了眼泪。

姑姑也拉着我说话,说没想到我还是个读书的料,比表哥表姐有出息多了,又说,他们当年也是穷,不然就把我们接去照顾了。

我跟我哥对视一眼,没说话。如今,我们不恨,但也不爱了。

我哥结婚第二年,他们去了县城,用这些年的积蓄开了一家五金店,我哥说,这也是我的店,里面有我的股份,都是我之前转给他的钱。

嫂子说,她在考会计,五金店的每一笔进账都会记清楚,到时候给我看报表。

过年回家,嫂子还真的拿了报表给我看。

我说:“别搞得这么生分,我欠我哥的这辈子都还不完,没有他,我不知道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就是我哥养大的。”说完,我忍不住掉了眼泪。

我哥说:“哥哥照顾妹妹,天经地义。”

我擦了擦眼泪说:“五金店我是不要的,这房子给我留个房间,将来结婚了,也是我娘家。”

我哥笑了笑,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06

大学毕业第四年,我也结婚了。

丈夫是杭州本地人,条件很好,知道我的过去,也很疼惜我。但是,我们的感情并没有延续很久,结婚四年后,因为他出轨女下属,我坚持离了婚。

我还没生孩子,婚离得很顺利,也分得了一部分财产,我在杭州呆够了,决定回老家。不想让我哥担心,离婚的事没跟他说,直到我下了火车,才给我哥打电话。

回去的路上,嫂子握着我的手激动地问:“小优,你真的不走了吗?”

我看了看开着车的我哥,他仿佛也在等我的答案。听我说再也不走之后,后视镜里的他弯了弯眼角。

我跟哥嫂住在一起,我做网络运营,不用坐班,偶尔帮哥嫂接送孩子。

今年夏天,回乡下养老的爷爷奶奶突然打电话给我哥,说我妈回来了。

我哥愣了好一会儿,才跟我说。

那天下午,我跟我哥单独开车回乡下见了她一面,她已经比从前老了很多,眼角低垂,看起来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我妈看到我们,一下子就哭了,很久才停下来。说了一句又一句对不起。

原来,她改嫁去安徽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后来跟婆家闹得不愉快,离婚后回了四川,最近老是梦到我们,所以她回来看看。

我忍住喉间酸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哥问她想干什么。

我妈摇了摇头,说只是想看看我们,如果我们愿意,她可以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哥犹豫的时候,我说了不愿意。

“以后,我们都不要联系,你就当我们死了。”我说。

我妈忽然哭了,哭得满眼是泪,但是无法撼动我的心。

我妈走之前,我哥去开车的时候,我悄悄问了她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不是我爸的孩子。”

我妈说:“当然是了。”

那一瞬间,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在过去那么多年里,我始终在怀疑过这件事,但是我跟我哥都没有想过去找谁去证实,但是,我仍有点害怕,我怕我不是我哥的亲妹妹。有一次,看到亲子鉴定的广告,我甚至想过去跟姑丈做亲子鉴定。

送走我妈后,跟我哥回家的路上,我们沉默着,但又好像说了很多。

窗外是茫茫夜色,像年少时的那些夜晚,不同的是,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我知道,哥哥会永远在我身边。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陈若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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