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茫茫
上地铁,眼尖瞄到几个空位,赶紧一屁股坐下。
坐下才发现,糟了——右边一双交叠的小脚,鞋底朝着我,不时地扭来扭去。
我立马掖紧了衣摆离他远一点——我不喜欢坐在小孩旁边,他们无处安放的手脚,随时会弄脏我的衣服。
还来不及庆幸保全了衣摆,一双小脏爪就搭上了我的胳膊,跟着整个小身子偎了上来——喂!你娃洗手了吗?你就让他将手往别人衣服上放?
我转脸过去——看看是谁家的“憨货”这么不把自个儿当外人?却正对上了那孩子的眼睛——小鱼头似的眼头、尖尖的眼尾、秀气的开扇形双眼皮。他仰着小脸看我,专注又期待的眼神。口罩只盖住了嘴,露出一管梁子很直的小鼻子。
啊,长得这样子……那我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
车动了,他的嘴也跟着动了:“阿姨,我们在山洞里吗?”
“没有呀,我们在外面。”
列车驶入隧道,窗外黑了下来。
“阿姨,我们现在进山洞了。”
“对,我们在山洞里。”
这孩子也太自来熟了,他们家大人难道都不恐慌吗?就任他靠在我一个陌生人身上一直跟我说话!
我往他旁边看了看——他旁边只有一个女人,坐得离他一掌远,一直低头在手机上打字,我能看到微信黑色的底屏上绿色的对话框往上飞快地滑动着。
应该是他妈妈,可又不像是。
直到他扯那女人的衣角:“妈妈,我们还有五站。”我才确定这人真是他妈妈。
女人“嗯嗯”了两下,又不作声了。黑屏上绿的白的对话框依然跳得飞快。
小孩从我胳膊上起身,跪起来看车玻璃外面的广告牌。看了会儿又坐下,把腿盘起来。盘着坐了会儿,又靠过来。
我奶奶在旁边小声地对我说:“葛小人弗唬生(方言:这小孩不怕生)。”
我说:“伊娘根本弗盱着伊(他妈根本就不看住他)。”
六站,一路,二十分钟。无数次的“阿姨”,只有两声“妈妈”。
“阿姨,我们还在山洞里。”
“对啊。”
“砰”的一声——
“阿姨,我撞到头了……”
“叫妈妈揉揉吧。”
“阿姨,宇航路是什么路?”
“不知道,你看,那里有个小妹妹。”
“阿姨,还有三站就到了。”
“嗯,我也还有三站。”
“阿姨……阿姨……”
到终点站了。我们往左手边的门走去,女人拉着他走向右手边的门。
走到电梯里时,奶奶说:“细佬儿(小孩子)跟你也有缘,伊娘把伊牵走,伊还头旋回愈看你(回头看你)。”
我突然很震动。
我不会哄孩子,我刚才的回答听起来也乏味而敷衍。可我却开始怀疑:这些乏味的回话,他都听见了吗?因我向来声音是不响的,地铁里的噪音又那么大,而口罩的存在,更是连口形的开合都遮蔽了。
我怕他听不清楚,更怕他听不见我的回话,或者压根儿不知道我给他回了话,他却和我说了一路的话。
我突然很难受。
为什么我每个回答都那么简短?为什么不能跟他多说两句话?为什么我不能提高一点音量?又为什么,在他喊着“阿姨,我撞到头了”的时候,我没有给他揉一揉呢?……
想起那孩子仰着小脸望着我叫“阿姨”的样子,那小鱼形状的眼睛里满是对回应的期待,我纠结难舍。可回头再去人群中搜寻时,那小身影早已不在了。
奶奶說那孩子被他妈妈牵走时还不停地回头望我。
可是,当他看到那个敷衍着搭理了他一路的“阿姨”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回家路上,我心始终难平。
那个孩子,他太寂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