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折意义的一年

2021-12-08 18:22文思敏陶紫东
第一财经 2021年12期

文思敏 陶紫东

施晨

政治學学者,辽宁阜新人,外交学院教授。出版有《迈斯特政治哲学研究》《枢纽》《破茧》《溢出》等。

Yi YiMagazine

施展

李筠

翟志勇

01 Yi 这一年你印象最深的事件是什么?

施展:印象深的事是局势的变化如此之快。我看这一年的时候,有时会有种错觉,就像《史记》里面提到秦汉之交,在短短的几年里,天命从秦转到陈胜,从陈胜流转到项羽,从项羽流转到刘邦,几乎是一年流转到一个方向。然后司马迁感叹,说天命之流转从未如此之快。过去这一年,各种局势变化的速度如此之快,在过去这么多年里是极其罕见的。很难说具体哪个事,但整体局势的变化速度给我印象最深。

李筠:元宇宙的爆发。无论是Roblox还是Meta,这些新的讲法不光能推动大家想象力的爆棚,还能带领或者推动一些技术的成熟,营造新的商业模式。但这其实并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商人们自有动力去干这种无论是搞噱头还是干真活的事情,我最关心的是这样一种畅想,会把人类的未来带到何处去—这样的技术进步,各种猜想、各种推演、各种实验室的高科技,会带来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会如何改变乃至重塑我们的公共生活和内心世界?这种讨论是必须的,因为技术并不会自动为我们解决公共生活和内心世界的问题,但是它改变了我们生活和工作的环境,我们在里边究竟应该如何自处,以及与他人相处,过上一个好的生活,仍然是我们作为人必须去面对的。

翟志勇: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生活中的事件,我在9月去了阿拉善的月亮湖,它在沙漠里边,开沙漠车要半个多小时,我完全没想到在沙漠的腹地里边还会有那么大一片的湖泊,湖水还挺深,在离湖其实挺远的地方的沙丘上,我早晨去看日出,看到有小的植物在生长,突然感受到人类生命的那种坚韧和永恒。

02 Yi 印象最深的观点或者觉得比较有趣的观点是?

翟志勇:我前段时间看了本电子书《主权人》,一般讲主权国家,它直接讲一个主权的个人,我以前也在想一个问题,人的出生不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一旦出生了之后,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国家里边,因为生活在这里,我们就会被打上各种各样的标签。这本书里引了一句话,他说领土国家是一个包袱或者篮子,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融入其中,它很像经济学概念中的一揽子商品,你没有办法获取单个商品,你必须接受集体的套装。但这个描述并不是我觉得有趣的点,书中一个有趣的观点是说技术的发展,特别是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有可能使得人不能说是脱离,但可以有选择性地来定义自己的身份。你可能远程为另外一个国家的另外一家公司工作,你的朋友你的社交也可能不限于这片土地,你的财富可能大部分在网络上。我们过去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国家,但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会创造出一个数字空间。这个数字空间里边会有各种新的存在。

李筠:印象最深的来自张笑宇,他在做一个大研究,核心的关切是如何根据产业的格局变迁来重新理解政治格局的变迁。产业在影响政治,政治当然也影响产业,通过把两者的关系做结构性梳理,我们会得出一幅非常有意思的人类文明史景观。比如现在大家都明显感觉到互联网产业是经济的核心了,这样一种核心产业,它需要的政治治理模式是什么样的?它和以工业为核心的老一代产业格局有什么样的关系,对老格局形成什么样的冲击?如今,即便是普通人也能明显感受到,以汽车和石油为代表的工业格局正在被翻篇,如果我们不理解产业和政治之间这种深刻的结构性关系,我们甚至都很难理解汽车和石油的时代是什么样的,它们怎么会被翻篇。

施展:说实话,从观点上来说,我没有看到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但像马斯克这样的企业家,他们的一些东西给我的印象很深,比如,对于人类未来的想象,对于前沿技术的不断探索。

03 Yi 过去的这一年,你是否修正了自己的什么观点?

施展:倒也没有修正,我只是在不断开拓新的视野。非得说修正的话,那就是我对于区块链、数字货币有了不同的理解。其实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修正,因为我之前也不了解,以为它仅仅是类似于庞氏骗局的泡沫。过去这一年,我花心思认真研究了一下它背后的意义,才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我认为它们意味着未来。区块链,当然我主要指公有链,公有链为人类提供了一种组织逻辑的全新可能性,是此前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我称之为“囚徒困境”的第三种解。

“囚徒困境”这个概念很有名,大家都知道它表明了人和人之间想合作有多么困难,人和人之间多么容易相互背叛。但正是因为能够开展大规模合作,人才能站到食物链的顶端。所以“囚徒困境”是内在于人性的,但是人又必须得找到办法破解它。怎么破?在过去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靠反复多次博弈,可能考虑到对于长期收益的考量,就放弃短期收益,不再对抗了。但是反复多次博弈,是以小规模的熟人社会为前提。而大规模社会一定是陌生人社会,陌生人社会的很多交易都是一锤子买卖,在这种情况下,反复多次博弈的破法就失败了。陌生人社会里人们太容易相互背叛,而不是相互合作。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要破解“囚徒困境”就得靠一个强力的第三方执行人—谁在合作中背叛了,第三方就严厉惩罚谁,让他觉得背叛不划算,于是他才会合作。现代社会是大规模陌生人社会,强力的第三方也就是国家。公有链提供了第三种可能性,分布式记账使它无法被篡改,同时这个账本可以供所有人查阅,于是基于分布式记账会带来一个结果,就是可以在陌生人社会里实现熟人社会的效应。因为有分布式记账,那么我跟另外一个人的任何一个互动行为,都会被账本记录下来,而且分布式保存没法篡改,也没法擦除。任何人随时都可以查阅我的行为记录。在这种情况下,我背叛、欺骗别人一次,所有人都会看到。我也就别想再和其他人合作了,这和熟人社会中的效果一样。这是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种合作机制,它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组织可能性,使得一种真正的分布式大规模自组织的合作成为可能。它会有巨大空间,真正影响未来。

李筠:我的观点修正一直比较慢,比较谨慎。但这一年我有一个大的改变,就是我基本接受了英格尔哈特教授提出的“后物质主义”世界观时代的来临。老教授的基本观点是:现在的年轻人对于物质之上的价值更加在乎,对于钱和权的成功没有那么看重,他们会对自己如何才能获得一種别有景观的小确幸生活,以及环保、平等等议题更加敏感。这些原来在我看来只是代际的观念差异,但我今年明显的感受是,以前的代际之间的观念差异,可能是5代人之间才完成更迭的。无论是“五四”的觉醒年代,还是西方再往前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的时代,实际上都要经历几代人去改变老观念,但是现在几乎不到10年,两代人之间基本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就已经明显拉开差距了。观念在代际之间会变,但在我们这个年头变得如此之快,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那么在这种巨变当中,我们就要非常重视年轻人世界观的蓬勃,观察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今年发现,好多年轻人无论在抖音、B站还是Meta、Twitter,都鲜明地表达出自己对老观念的直接冲撞,以前他们都是自己干自己的,你们老人爱玩什么跟我们没关系,而今年对抗性大大提高,他们冲着老观念来了。比如今年上映的电影《沙丘》,很多老人觉得没什么新鲜事,认为这部电影几乎就是一个中世纪故事的翻版,虽然飞船飞来飞去很先进,特效很炫目,但父系的光荣、母系的通灵、贵族之间的争斗、天赋异禀的主角,还有精彩的复仇,这些元素听上去没什么新鲜的。但年轻人不是像这样去理解《沙丘》的,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二次元世界的自我实现,有没有老元素有什么关系吗?只要让我们畅快,表达了我们的爽点和渴望就可以了,拍电影也不是非要言之有据。

翟志勇:我之前感觉未来的世界可能是个多元主权的世界,特别是这种大的技术公司,某种程度上来讲,它们会获取一定的主权,或者它们作为新的一种主权者呈现。也有一些朋友会质疑我这种观点,认为它们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个主权国家对吧?把网给你断了,人给你抓了。我之前没有特别好的观点去回应这种挑战,但是我今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实际上是非常轻率地认为国家和这些大巨头之间是对抗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在现实中感受到,比如说国家会加强对它们的监管,特别是我们在中国会感受到针对互联网公司的治理,那么美国也有对互联网公司的反垄断,欧盟会对互联网公司罚款,让我们有一种表面的感受就是国家跟公司之间一定是对立的,但是我今年想到它们之间其实不算是斗争或者是冲突,我觉得实际上是一种相互的竞争,它们其实也会有一种相互的合作。未来非常大一个可能性是它们之间的相互合作,这种合作就是彼此能够在竞争中达成一种妥协。其结果实际上对于很多的小国家来讲,是它们在全球范围内的存在感或者它们的价值,会被严重削弱,因为它们没有技术,没有足够的资本和权力,未来在一个多元的主权体系内,小的国家的存在感,它的意义可能未必赶得上大的公司,因为它不掌控着技术,不掌控着未来的数字。

李筠

李筠,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著有《论西方中世纪王权观》,译有《流动中的民主政体》。

04 Yi 如果把时间线拉长04 ,你觉得疫情这两年是标志性的有转折意义的两年吗?

施展:我觉得是,只不过根本上来说不是因为疫情。疫情只是让之前积累的很多矛盾加速爆发、释放了出来。疫情是个加速器,我们看历史的话,比如几次世界大战,也都是此前积累了很久矛盾。当然,疫情没有到那么强的程度,但这几年世界秩序有很严重的失衡,然后通过疫情这种失衡集中爆发了出来。

李筠:我倾向于认为2020年以来是具有转折性的两年,这是一个多方力量耦合的结果。新冠疫情开启了人类进入现代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考,这场大考甚至是“二战”都不能与之相比的。工业革命以来,我们进入了现代社会,而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在不断展露和发酵,这些问题被新冠病毒集成到了一起,逼迫我们集中反思和解决人类三百年来高歌猛进的内在缺陷。比如说工业经济使我们前所未有的富裕,物质过剩了,那人的劳动和生计该怎么办?基于工业的强组织模式形成的公共治理基本模式,在互联网时代如何避免失效?工业时代所倡导的奋斗、自律、积极等价值观,已经受到了躺平、小清新、小确幸的普遍挑战,人应该追求什么样的价值?这些问题实际上是工业时代以来一直存在的,并在不断扩大,只是到了这两年被新冠病毒集成到了一起,它把问题鲜明地挑在面上,我们再也无法拖延或回避关于这些问题的反思和解答了,我们必须正视现代文明的出路,这是一个根本问题。

翟志勇:我觉得是。这两年是我们过往没有的一个经历,但这两年不仅仅有疫情,还有其他各方面的发展,比如技术的发展,有时是因为疫情的出现,使得某一种技术的应用得到了一个特别大的推广,比如人脸识别技术,比如各种各样的行程码,这类技术过去存不存在?过去已经存在了,只不过没有一个特别的场景落地,比如为什么原宇宙的概念会在今年突然火起来?因为过去的两年人们在线上办公,人们发现原来我不去现场也是可以解决问题的,那么这样的一个影响它不会说随着疫情结束就不存在了,影响一旦开启了,实际上技术会往这个方向开足马力去拓展。

05 Yi “中国崛起”这个话题令我们之外的世界有比较重的抗拒感,西方媒体也有一些固定标签,类似“威权”“专制”“邪恶”,中国互联网上对这些的态度也很激烈,“相互对抗”会成为未来一段时间内的主题吗?普通人将会面临什么?我们是否生活在失控的风险中?

施展:对,至少未来若干年内都有可能处在这种对抗性状态中。对普通人来说,倒未必有太直接的影响,除非这种对抗严重影响到经济。有可能的一个结果是对抗导致相互不信任,然后中国企业走出去、外资进来等等这些问题会遇到一些障碍。这种障碍可能会导致经济会遇到一些麻烦,对普通人的生活的影响大概更多也就是在这个方面。

李筠:其实中美之间的对抗,甚至中国和整个外部世界之间的对抗已经有日子了,我认为对抗的调性仍然会持续很长时间。人和人之间的误解没有那么容易解开,麻烦之处就在于不这么恶狠狠地说话,我们还会说话吗?习惯了说狠话,可能人想说好话、说有理的话、说巧妙的话都不会了,惯性实际上是非常难扭转的。普通人很容易被高调的狠话所裹挟,对个人来说,要有自己的思考,不能人云亦云,否则被狠话拖着下坠的速度,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翟志勇:是的,对抗会是一个主题。不仅仅是中西方对抗,西方国家内部也有各种各样的对抗。各种极端之间的相互对抗会是一种常态。普通人应该保持一种冷静。因为很多的时候,这样的对抗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不如花点时间看点经典著作。对于普通人来讲,你对于世界的意义没有你想的那么大。普通人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行,不用特别放大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翟志勇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副教授,出版有《公法的法理学》《从<共同纲领>到“八二宪 法”》。

06 Yi 经济放缓,年轻人“躺平”的情绪比较常见。从你的角度,你会对学生提出怎样的应对建议?如果你觉得非常有天赋的学生放弃学术,选择就业或者考公,你会阻止吗?

施展:我干吗要阻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而且我也不觉得我能给年轻人多少建议,互联网时代到来后,年轻人的世界有很多已经是我不太了解的了。比如前段时间网上说,朋友圈都在晒北京下雪,但别人在晒EDG夺冠,这就是代沟。我一直以为还算心态年轻,但EDG夺冠时,我才意识到跟不上年轻一代的思路了。我都不理解他们的世界在发生什么,怎么可能给出有效建议。

李筠:我觉得这种失败主义情绪的蔓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普遍把成功的路看得太窄了。只有金玉满堂或者位高权重才算人生赢家吗?他们或许是成功的,不过也只是一小部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有很多,要自己去开掘,现在的年轻人如果找不到发力点,最重要的任务其实不是想着升官发财,这个路太窄了,即便走上去也很艰辛,而是去找到自己的热爱,先把自己的心打开,变得多元,走出窄路。我觉得所谓躺平只是暂时的休整。至于我自己的学生,很多时候我也觉得,这样一个好苗子不做学术实在是太可惜了,但人生都是自己選择的,即便他后来后悔了,也并非终局,可以“从现在开始”。

翟志勇:我其实从来不动员学生做学术,一个是读博士和做学术并不完全等同,很多人读博士是他不想面对工作,他认为我可以免除现在就业,将来从事学术工作似乎很自由,不用坐班,有各种假期,但这完全是在幻想学术工作,学术工作可以说你几乎时刻都在上班的过程中,而且这种学术的压力,跟我们感受到的其他内卷是一样的,从事学术工作是一个高投入高风险但低产出的工作。很多人的问题是苦读5年博士毕业的时候,他们对于学术实际已经索然无味了,不得不再去找工作,或者是勉强进入到学术共同体里,他的生活仍然很压抑。因此我更多是鼓励学生就业,他们会在工作中接受再教育。我们大部分的学生其实不理解工作是什么,他对于工作的这种恐惧以及对于学术的那种幻想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假象,未必是真相。

07 Yi 我们正面临一场由数据和算法推动的新产业革命,法律、制度、企业组织形态等各个方面都有剧变的可能。这是否会推动全球秩序发生根本性转变?

施展:确实会发生很深刻的变化。首先数据毫无疑问是未来非常重要的一种生产要素,这种生产要素跟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产权边界的确定到现在仍然非常不清晰。以往的生产要素,像土地、劳动、资本的产权边界界定是相对容易的,你可以找到它们的某种物理性表达。但数据是一种虚拟性存在,并且如果没有用户行为的话,平台实际上是拿不到数据的。而如果没有平台的算法,数据对于用户来说,也没有任何价值。所以用户跟平台之间对于数据的所有权究竟是什么样的权限关系?这涉及到一系列法律问题,以及在技术实现可能性上的技术问题,这些目前都还处在一个未定的状态。

现在这方面的讨论很多,都还没有达成共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意味着未来的某种巨大改变。短期来说,它有可能使得各国在数据主权管控的问题上会有比较大的诉求。中长期而言,它可能会构成另外一个与国家边界无关的、完全独立的平行空间。在平行空间里面,有可能构成一个就像元宇宙一样的孪生世界,但这个孪生世界跟现实世界之间仍然会有各种各样的互动关系。那么到那会儿,今天的法律规则就不能再套用了,国家行为的边界是什么可能也都会被重新定义。

李筠:当然会,而且这种根本性的转变正在猛烈地进行中。就像我们熟悉的那句话,未来已来,只不过分布不均匀,你没有看见是因为它分布的重点你没观察到,而它分布稀薄的地方你以为还是常态。由于数据和算法的迅速推广及运用,经济、政治、文化这三种空间正在大规模分离,以前一国之内的政治、经济、文化空间是大概率重合的,现在越来越不重合了。互联网交流平台天生就是世界性的,它不会自动以民族国家为单位,停在国家边界之内。文化的激荡和形成在互联网平台上是全球性的,相应的经济组织也是这样,大家现在对大公司都有恐惧之心,就说明它已经溢出了一个国家的边界,甚至一些传统的政治控制或者政治整肃都对它不再有效。比如巨额罚款,Google、Meta现在已经把它列入每年的预算,作为成本来处理,它们都已经非常习惯对付原来的老套路了,其组织形态也在不断重塑。

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空间不断的分离,各种领域的组织也在不断地实现自我换代。当然,不同主体的资源禀赋和运用IT的能力可能是有差距的,比如政府就不是专门研发IT技术的组织,但它们也在相互影响,甚至相互帮助,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都在大量运用数据和算法来加强政府的治理能力。所以这种被算法和数据推动的秩序大转型已经非常迅猛、全面地展开了,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完全定型。我们正处于文明级别升级的大时代,对于我们政治学者来讲非常有挑战,当然也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因为有很多大问题在一个四平八稳的时代是遇不到的。

翟志勇:我认为会,我一直在讲我们对于主权的理解,实际上是对最近这三百多年的一个理解,从法国大革命之后生成的这样的一个理解。我们未来的世界很可能会像欧洲中世纪那样,它有不同层面的主权者提供不同的秩序,但是我之前没有想好个人在多元的主权世界里边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我以前的想法有点悲观,觉得无论怎么样,不是被权力所控制,就是被资本所控制,我现在觉得可能也未必那么悲观,人的生命力始终会去寻求自己的一种存在感,一种意义,技术确实也有可能从正向上赋予人更多的选择。

08 Yi “信息茧房”时代,我们不断被算法投喂精准筛选过的信息,网络公民还有可能重新构建出新的公共空间以及共识吗?新的空间可能是怎么样的?

施展:实际上我们回看历史会发现,从来都是只有少部分人会超出小共同体去看更大的世界。历史上从来都是这样。人群当中有个正态分布,一定比例的人会有超出自己小共同体关注的兴趣,更大比例的人,主要兴趣都放在自己的小共同体上。我做了一个概念区分。这种没有公共关注的,我就称之为本地性的关注,然后超出小共同体的,我称之为公共关注。在过去,有公共关注或者本地性关注的人,都物理上生活在本地。而今天,这种有本地关注的人,他不再只生活在物理意义上的本地,还生活在虚拟世界的本地,也就是网络上的小社群、小圈子里面。而有公共关注的人,就构成了另外的小圈子,然后小圈子和小圈子之间可能穿透性不大,但是最后能够推动一种普遍秩序生成的,大概率是那些公共关注的人。所以历史上从来都是这样,只不过历史上的小圈子以本土的物理空间为载体,现在是以网络虚拟空间当中小圈子为载体。我在《破茧》里还谈到另外一个问题,网络虚拟小圈子跟过去的本土小圈子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本土小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社会戾气不会特别强,人们有动力节制自己冲动表达的欲望。但是在虚拟小圈子里,人们没有节制情绪表达的动力,所以戾气会多一些。未来如何突破、克服这些戾气,可能需要那些关注公共话题的人,在新的条件下重新做一些思考。

李筠:答案同Q5。

翟志勇: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比较悲观的,即便我研究这个东西很多,我其实仍在时刻怀疑,我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之所以有这样的观点,是我接触到这些信息决定的,一个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其实我们很难获取。因为获取信息的渠道太有限了,我们基本上就是靠手机网络。但我觉得新的空间或者共识仍然是有的,并不是说在现有的信息里去创造新的空间,实际上在现有的信息之外,仍然会有一个知识的空间存在着。阅读其实能够抵消信息来源的单一。

古希腊哲学中区分了可见的世界和可知的世界。手机给我们呈现的是可见的世界,而且因为它的呈现方式太好了,一部手机可纵览天下大事,五彩斑斓的信息都有,它确实容易使我们认为见到这些东西就是个真实的世界。但这仍然是个可见的世界,我们其实时刻在想如何能够获得或者进入到可知的世界里。

现实空间也很重要,过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万里路其实就是对于现实的一个感受一个认知。今天要我们行万里路会因为疫情的影响,受到很大的一个限制。另外即便没有疫情的影响,我们行万里路的时候,更多变成了一种拍照打卡,我们其实已经很难对于现实世界有特别全面深刻的一种感受,比如说我们想要去哪,基本上是因为网上有推荐,有人在讲那里是个网红打卡地,我们要去打个卡。这个世界除了网红打卡地之外,真实的世界我们很少接触到。

09 Yi 在寻找志同道合的路上,人们总习惯抱团取暖。如何与持不同意见者做朋友?

施展:说实话,很多人不一定需要跟意见不同的人做朋友,因为他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已经过得很舒服了,除非有问题解决不了,需要出来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也就是说,如果环境变化不大的话,人们一般也就无所谓要不要跟不一样的人做朋友,因为他始终在自己舒适区里,没有动力出来。如果社会整体环境变化非常剧烈,人们才有可能被震荡出自己的舒适区,被迫地考虑我怎么跟持不同意见的人做朋友。可能被震荡出来之后,他们会遭遇一些现实的冲击,才有可能让人愿意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自己过去的观念是否是狭隘的。反思的过程会有些痛苦,会遇到很多挫折,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反观历史,人类的历史从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我们太习惯于之前岁月静好的日子了。所以现在这种状况,也就是面临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总让人感觉到不舒服、不适应和不习惯。但回看历史,类似的状况太多了。

李筠:我觉得从站位上来讲,一定要把自己变得更多元,兼容性更强,才能更强大。开放和多元是强悍的根本,封闭和单一可能导向脆弱和衰变。要实现开放和多元,从为人处世的角度讲,很重要的抓手就是同理心和同情心,这不僅是道德上的善,也是一种重要的智力和能力。如果你能代入对方去理解他的观点,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某种扩容和升级。你并不同意他,最后的结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吧?但是你心里装下了他的世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和不相为谋的对方保持相互尊重,也就是为未来还可以成为朋友留下活路。我们其实不用特别着急地要和持不同观点的人马上成为朋友,这种急切反而降低了我们的开放性和多元性。实际上我们在和不同观点的人交往的时候,一定要不断拷问自己,我到底有多少开放性、包容性和多元性,为自己的人生留下更多的可能性。

翟志勇:读书时,我读过洛克写的《论宽容》,这两年越发觉得这个概念的重要性,因为我看到很多的朋友,因为在很多的问题上观点不同,友谊的小船就翻了。宽容真正的意义是在你最坚持的那些信念和想法上,能不能够接受和你不一样。可以争论,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但宽容是一个底线,是一个基础。至于能不能做朋友,这是个人的选择。至少宽容会使得大家虽持不同意见,仍然能够在彼此的意见竞争中共存。我们不要把竞争理解成斗争。

10 Yi 从你的专业角度出发,你希望实现的一点进步是什么?

施展: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剧烈变迁的时代,这实际上是一个参照系高度不稳定,时刻在变化的时代—旧的参照系不断崩塌,然后新的参照系还未生成,临时的参照系又在不断变化。这样一个时代的困境是什么呢?困境是你甚至连“什么是真问题”都很难把握住。所以在这样的时代,需要我们有新的理解世界的基础范式。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能进一步突破自己过去的舒适区和成见,能够见识更多过去在视野盲区里的观念。

李筠:希望市场上能出一款游戏,比如能在游戏或元宇宙的设计中形成一种公共机制,让玩家、专家和游戏开发者、游戏公司老板一起去探讨规则和架构,能够在游戏中实现良善的公共生活,让大家各得其所。现在的游戏基本是老板要什么就给码农下命令,那就是由扎克伯格这样的暴君给大家定规矩,你不服从新世界就不带你玩。一个好的世界,一款好的游戏,一定是多方博弈,共同形成大家都认可和遵守的规则。我在想能不能由某游戏公司主导创作一款游戏,创立让大家都能参与顶层设计的讨论机制,甚至讨论机制本身就可以是游戏,所有人都有机会参与新世界的立法,我期待这种高级游戏的出现。

翟志勇:我希望不要因为疫情的影响,不要因为世界格局这样的一个变化,使得已经取得的法治成绩退步。在过去的两年里,因为疫情的影响,我们的法治实际上是退步了,虽然还在讲全面推进依法治国,但在实践中经常不讲法治,不尊重人的基本权利。当然,我理解这可能是出于防疫的考量,但防疫中对于人的自由的限制,对于人的财产的剥夺,还是要遵循比例原则,还是要依法防疫。法治是社会最基本的共识,如果这点共识被突破的话,社会的秩序会急转直下,大家会发现我只要有某种我认为合理的理由就可以不遵守规则。这个势头一旦开启的话,重回轨道就难了。就像上山一样,你爬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爬到了一个小山坡,可一旦下去之后再想上来,那就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