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曦
(菏泽学院 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菏泽 274015)
诗人海子辞世已三十余年,对海子及其诗作研究逐渐趋于丰富和规范。然而,对已有研究回顾和整理并不多,中国知网只收录宗永皋《海子研究述评》一篇。该文将海子研究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为海子逝世至逝世10周年,称之为前期;第二个时期为进入21世纪以来的后期。以海子逝世10周年为界划分海子的前后研究,这是学界比较认可的做法。该文对海子前期研究主要以海子逝世10周年纪念专辑《不死的海子》为参考,认为前期多为对海子及其创作的总体研究;后期则“更多地从海子事件研究转向海子诗歌研究,从诗歌整体研究转向具体的文本研究”。但是,这一时期的研究出现了“整体水准不及前期, 重复研究现象严重等”[1]问题。该文发表距今已有十多年,而且仅参考了单篇论文,未论及海子研究专著的成果。其他对海子研究资料的梳理可见金肽频主编《海子纪念文集 评论卷》附录海子诗歌研究论文目录索引100条(发表日期为1993年至2008年,但2008年只计入1篇),以及荣光启编海子第一本诗集《小站》附录8篇相关论文及海子研究资料1985-2008(截止至2008年10月),尽管该书并不可能罗列出所有海子发表诗作以来的相关资料,但的确为海子研究走向规范化、学术化作出一定努力。遗憾的是,该书仅作为《海子最美的100首抒情短诗》的附赠,其参考价值具有某种局限性。
目前,学界对海子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并没有一个全面梳理,因此对海子研究中存在的问题缺乏系统认识。当前仅有少数文章谈到现有研究中存在的个别问题及不足,但大多数文章都只是略微提及,不作深究,缺乏对问题的总结,导致当前海子研究面临一个尴尬境地:作为当代诗歌研究中的“显学”,却没能达到应有的学术高度。本文通过对海子研究现状作一个归纳(主要以三部海子纪念文集为主),试图厘清海子研究的发展脉络,总结海子研究取得的成果,探讨当前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及不足,相信这对进一步推进海子研究具有一定意义。
本文以海子研究专著为主要参考对象,一方面,如前所述,已有单篇论文的归纳(尽管时间未延至当下),但缺乏对专著成果的梳理。另一方面,海子纪念文集中收录的论文具有代表性,可看作一个阶段的成果体现。海子研究专著大致可分为传记、纪念文集和学术专著三类,具体情况如下。
第一部海子传记《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燎原著)出版于2001年,这本传记得到了海子生前好友西川的认可,并为其作序。在序言中西川肯定这部“充满激情和力量的”《海子评传》是“一部有意义的传记”。2006年、2011年出版的修订本和二次修订本,均在初版基础上对海子生前资料作了进一步补充和还原,特别是增加了书中提到的关键人物看到初版之后的信息反馈与回应,并对初版进行了文字上的删减,删掉其中的过时信息,使全文更加浓缩,此外,还对个别表述进行了修正。尤其是在二次修订本中对海子生日作出了修正。初版及修订本中介绍海子于1964年2月19日出生,“这个日期作为最基本的个人资料表明在他的身份证上”,但“据其父亲介绍,这是一个农历记时的日期[2]”。因此海子的出生日期如果“以我国户籍档案制度规定的公历来记,当是1964年4月1日”。但此后相关研究资料却对海子的生日问题产生了不同看法,莫衷一是。海子母亲于2009年海子去世20周年的诗歌研讨会上特别说明了海子的生日问题。因此,燎原在做二次修订本时再次通过电话向海子父亲査振全核实,得知“海子的生日是1964年农历2月11日”,身份证上的时间应该是“海子这小子他记混了”,因此海子的生日“按公历来记,便是1964年3月24日”。在此特别提及海子的生日问题,一方面基于传记是读者了解海子生平的入门书籍,因此对细节的勘察和修订问题不容小觑,这些修改体现了海子生平研究的发展和规范轨迹。另一方面,在海子生日具体日期未有定论时,一部分人认定海子是在25岁生日之时,即1989年3月26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并据此对海子的死作出更多形而上的想象和阐释。因此,燎原在二次修订本中对海子生日的定论足以使某些夸张言论不攻自破。
据笔者统计,目前海子相关传记已出版14部(1)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燎原:《海子评传(修订本)》,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燎原:《海子评传(二次修订本)》,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年版;余徐刚:《诗歌英雄海子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余徐刚:《海子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周玉冰:《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海子的诗情人生》,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边建松:《海子诗传 麦田上的光芒》,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倾蓝紫:《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刘春:《生如蚁 美如神 我的顾城与海子》,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朱云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传》,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年版;随园散人:《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最唯美最感伤的海子诗传》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江雁:《海子诗传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北京:时事出版社,2014;夏墨:《我的顾城,我的海子》,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年版;刘春:《海子、顾城——两个诗人的罗生门》,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含修订版),最具参考价值的是燎原著《海子评传(二次修订本)》,该传记对海子生平介绍详尽,史料丰富,同时还贯穿了海子的诗歌介绍与分析。在初版序中,西川提及燎原写于1989年11月的有关海子和骆一禾的文章《孪生的麦地之子》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并认为“他直入生命的写作方式推开了迂阔的理论定说,使得他居然能在只读到海子的《土地》和那些被收入《海子、骆一禾作品集》的有限作品的情况下,对海子作出准确的判断”,燎原以其对海子的全面了解,对海子诗歌思想及作品作学理性分析,使得该传记具有一定学术价值。此后的海子传记多采用燎原版本中的原始材料,其中一些更是倾向于个人情感的抒发,成为散文化或阅读体验式的传记,本文在此不作详尽介绍。
海子的3部(2)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金肽频:《海子纪念文集》(全四册),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谭五昌:《活在珍贵的人间:海子纪念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纪念文集,分别出版于海子逝世10周年(1999)、20周年(2009)及25周年(2014)。这3部纪念文集收录了不同时期对海子的怀念性或评论性文章,可看作海子研究成果的阶段性总结。3部纪念文集选入的大多是有代表性的文章或重要论文。面对当前海子研究论文驳杂状况(迄今,中国知网上收录关于海子的研究论文已近百余篇),3部纪念文集系统性的结集整理极具意义,是海子研究中重要的参考文献。现对3部纪念文集中的重要论文作大致梳理,可以对海子的研究现状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考察。
《不死的海子》共收录29篇文章,上编为文化怀念(13篇),下编为思想探析(16篇),几乎囊括了海子前期研究中的优秀成果。其中骆一禾的《海子生涯》(原载于《上海文学》1989年09期)及吴晓东、谢凌岚的《诗人之死》(原载于《文学评论》1989年04期)可代表海子早期研究两个方向:即对海子诗歌及诗歌精神的总体阐释和对其死亡悲剧的探寻。骆一禾在《海子生涯》中对海子成就的肯定,对海子7部书的阐释使该文成为海子研究中一个纲领性文章,此后的很多言说都没能超越此文观点。在《“我考虑真正的史诗”——〈土地〉代序》一文中,骆一禾肯定海子的史诗努力,同时提出海子是“诗歌烈士”,这一判定与“赤子”(亦是骆一禾所说)及燎原提出的“麦地之子”共同塑造了海子在当代所呈现出的“形象”。
以《不死的海子》为参考,可看出海子前期研究大致情况:首先是对“死亡”极为关注。笼罩在海子自杀死亡的阴影之下,当时的很多文章均对海子的死亡作出种种形而上的讨论。而西川在《死亡后记》中则对海子的死作出了7种平实的揣测,可以看作是对夸大海子自杀原因的一个回应。其次,一些海子诗歌研究的“范式”已经提出,如“麦地”意象(3)燎原:《孪生的麦地之子》,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版。、“太阳”意象(4)宗匠:《海子诗歌:双重悲剧下的双重绝望》,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海子的自我分裂、土地式狂欢(5)崔卫平《海子神话》,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存在主义主题及神性色彩(6)张清华:《“在幻像和流放中创造了伟大的诗歌”》,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田园情怀、浪漫精神(7)谭五昌:《海子论》,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以及文本细读(8)奚密:《海子<亚洲铜>探析》及崔卫平:《真理的献祭 读海子<黑夜的献诗>》,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等。最后是对海子诗歌艺术形式的探讨(9)王一川:《诗人中的歌者》及邹建军:《论海子的诗歌创作》,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以及对海子长诗的原型分析、文化心态分析(10)麦芒:《海子与现代史诗》,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等,最终对海子及其诗作的“合法性”作出一个评定。至于海子的长诗,大部分人持肯定态度,如史诗概念的创造性转换、理想主义的精神追求等。而程光炜则认为海子长诗“再三的自我重复和失去节制”,“愈来愈显得堆砌”[3],他从诗歌写作及海子诗歌影响角度提出对海子的怀念不能代替“冷静批判”,这算是早期研究中对海子持冷静甚至颇具否定性的观点。但如何做到真正的客观,对于海子的诗歌研究是一个难题。海子的诗歌是一种激情式写作,就笔者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过于冷静的阅读很难深入海子诗歌尤其是他的“大诗”。如果不能真正进入海子的诗歌世界,所作出的评价也只能是泛泛而谈。恰如海子所言,走出心灵比走进心灵难,但对海子的解读首先要感性地走进,然后才能理性地走出,这并非易事。《不死的海子》最不可忽视的一个贡献是书后所附录的海子未公开发表遗诗15首,这是对海子诗作的一个补充,也成为后来海子佚诗异文比对的一个基础。
金肽频主编的《海子纪念文集》共4册,分别为评论卷、海子诗歌读本、诗歌卷、散文卷。本文主要以《海子纪念文集》评论卷为参考。评论卷共收录单篇论文35篇,分为4论:海子诗歌艺术论(13篇)、海子死亡本体论(5篇)、海子诗歌及相关争议(7篇)及海子短诗综论(10篇),评论卷仍收录了一些《不死的海子》中已有的前期研究论文(11)骆一禾:《海子生涯》,崔卫平:《海子神话》,宗匠:《海子诗歌:双重悲剧下的双重绝望》,张清华:《在幻像和流放中创造了伟大的诗歌》,朱大可:《先知之门:关于海子的死亡与探查》。。整体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对海子的研究开始趋于细化,如对海子抒情诗的文本细读,对海子诗歌意象的详细分析(12)林贤治:《在麦地与太阳之间》,谭五昌:《海子短诗中的重要意象浅析》,金肽频:《海子纪念文集》,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如“水”“姐姐”等)及对海子诗歌艺术的探讨(13)姜涛:《海子诗歌的形式创造性——充满张力的语言》,金肽频:《海子纪念文集》,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同时,此时的研究也呈现出多维视角,由不同角度如现代性、生命哲学等切入文本进行研究。尽管这一时期的研究对海子诗歌艺术较为关注,但具体深入诗歌肌理,辨析诗歌技艺的文章仍是少之又少。同样情况也出现在海子的长诗研究上,对海子长诗弊端已有人论及,但是,能够深入论述的较少。这一时期海子研究正热,但与前期“海子神话”时期的高度赞扬与热烈缅怀相比,此时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质疑(但其中一篇海子同学刘大生所写《病句走大运》实在是无知者论诗),有反思,可见整体对于海子的认识趋向中肯、客观。
谭五昌主编《活在珍贵的人间:海子纪念集》收录文章40篇,分为三辑,第一辑追思与缅怀(18篇),第二辑文本解读(8篇),第三辑学术评论(14篇)。这本纪念文集篇幅不及前两本,但对追踪当前海子研究动态十分便利(尤其是每篇论文文末均标识了原载出处),其收录的学术论文不多,但几乎都是重要的有代表性的文章,且当下性较强,呈现出近年来海子研究中的新动向:如直接面对诗歌文本,挖掘海子诗歌的“隐性”元素;如海子诗歌中的幸福主题、海子诗歌中的时间性及大地乌托邦(14)臧棣:《海子诗歌中的幸福主题》,陈超:《大地哀歌和精神重力——海子诗歌论》,谭五昌:《活在珍贵的人间:海子纪念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等;探讨海子“大诗”构想及写作得失等。在当下社会背景中考察海子的接受轨迹,对海子的接受研究(15)刘剑 赵勇:《经典化与大众化:海子诗歌接受中的两种趋向》,谭五昌:《活在珍贵的人间:海子纪念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也成为一个热点(尤其是自海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以来),此外,还有对海子诗歌及思想所作的比较研究(16)西渡:《圣书上卷与圣书下卷——骆一禾、海子诗歌的同与异》,谭五昌:《活在珍贵的人间:海子纪念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等。对海子的反思以及对海子诗歌异文[4]、《海子评传》中一些细节的存疑都体现出当前海子研究中的多角度及理性化色彩。
笔者统计已出版的海子学术专著为6部(17)高波:《解读海子》,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胡书庆:《大地情怀与形上诉求:对海子太阳七部书的阐释》,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悠哉:《海子诗歌研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金松林:《悲剧与超越——海子诗学新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赵晖:《海子,一个“80年代”文学镜像的生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西渡:《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年版。,在此仅对每本专著作一个大概内容的简要评介。《解读海子》包括海子生平介绍、诗歌解读及诗学意义探讨三个部分,它是第一本关于海子的学术专著,高波主要以海子抒情诗为主进行细读,但正因此,不论篇幅还是观点的呈现都略显单薄。《大地情怀与形上诉求:对海子太阳七部书的阐释》是目前为止第一部对海子的“大诗”进行系统解读的著作,但胡书庆所解读的7个篇目与西川编《海子诗全编》所列的“7部书”略有不同。该书以生命哲学为基础,由海子“大诗”的审美诉求和内蕴精神入手,作出了一个比较全面到位的分析。《海子诗歌研究》是笔者所看到的对海子抒情诗最全面的解读,从《小站》(1983年海子第一本油印诗集)开始,将诗歌归结为不同主题(如爱与孤独、恋恋乡土、青春远行、英雄殉道)下,对每一首诗进行解读,几乎囊括了海子所有的抒情诗,但大多数仍呈现为一种印象式解读,尽管诗歌被置于同一主题下,但内在联系不够紧密,只能算作海子诗歌精读范本。该书值得注意的是第六章怪诞小说,这是第一次对海子的“神秘故事”(即小说创作)进行综论阐释,也算是填补了一个空白。《悲剧与超越——海子诗学新论》算是当前一部较好的全方位解读海子的著作,金松林几乎吸收了此前海子研究中有益的成果,并对论点细化,阐释得较为清楚。较为遗憾的是尽管书名为诗学新论,但对海子的诗学仍未能触到实处,这也是目前学界的普遍难题和困扰。该书最大的亮点是海子资料收集的很全面,书后附录了海子的论文、读书笔记及藏书目录。《海子,一个“80年代”文学镜像的生成》是赵晖2008年的北京大学博士毕业论文,该书呈现出与以往著作一个明显不同的特点,就是从文化传播角度对海子符号化的历史溯源,对置于大众化时代下海子诗歌及诗歌精神进行一种“文化想象”式批评。《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比较侧重于骆一禾,与海子的比较似乎是为了达到一种互文互补的阐释,该书意在为骆一禾长期的被“遮蔽”作一种言说,因而相对于对海子价值定位略有偏颇,一方面是源于作者的立场,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随着阅历的丰富,喜好和观点也会改变(大学时候的西渡十分喜爱海子,如今则更加推崇骆一禾)。但是西渡本人诗人和诗评家的身份,使得该书某些观点十分有价值,如骆一禾与海子诗歌写作的相互影响,海子诗歌写作中物视角、海子诗歌想象力中的天真性等,还有一些与此前达成的研究观点不同的论述,如西川认为海子1987年前后的转向是母性向父性的转向,而西渡则认为是由经验的母亲转向原始的母亲。这些新颖的提法,为接下来的海子研究提供了更多言说的可能和参考。
当前海子研究已形成一定规模,但其中存在不少问题。很多学者谈到海子研究中缺乏有价值、有深度的综合性论文的遗憾,但鲜有文章系统地分析问题所在。参考上述研究成果以及中国知网收录的大部分文章,笔者认为海子研究中存在三个主要问题。
其一,很多论者没能将诗歌文本与海子的“死”脱离开来,尽管当前并不像早期研究过多论及海子的“形而上死”,但很多文章都存在由海子的“死”导向其诗歌的不当做法。诗评家陈超曾说过:海子的死仿佛一个巨大的磁场或“干扰源”,想要做到客观分析,就必须脱离“死”的强大吸力。其二,常采取一种碎片化读取方式,或取消语境,或过分倚重作者生平,或试图以流行理论阐释海子文本,任何一种都无法做到完整地理解作品,深入批评更无从谈起。其三,解读海子的参照系偏向于西方。解读海子的诗歌必须追溯一些源头性的东西,如海子的思想及写作初期受到的影响。目前,对海子写作思想或受到的影响溯源时常与西方诗人或哲人进行比较,如但丁、叶赛宁、尼采、海德格尔等,但对海子明确提及的楚辞、诗经等东方诗学文化源头(胡书庆语)及海子前期写作所受江河、杨炼、顾城、骆一禾影响的论述较少(近几年论及顾城的文章有所增加),对于海子神话思想探源一般论及圣经或印度史诗,而对中国上古神话极少提及。其四,对海子诗歌的细读,很大程度上还沿袭了初期的印象式批评,或作简单的价值判断,或诗情复述,一般性的论调很多,真正有价值的观点不多。尤其是海子的诗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后,大量出现对《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进行重复解读的文章,此后,对海子单篇抒情诗的文本细读批评也逐渐增多,但观点重复,缺乏新意。其五,对海子长诗进行阐释的文章有所增加,但能够深入的尚少,这也是目前海子研究中最大的问题和难题。海子的《太阳七部书》本身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品,海子有自己的史诗构想,但过早离世只留下“残篇”。对一个未完成的作品,进行深入到位的解读与评析,实非易事。
已有研究者注意到海子诗歌的佚诗异文问题,如西渡《海子诗歌的异文及佚诗》,金松林《关于海子的佚诗〈生日颂〉》及《海子诗文补遗》,以及荣光启发现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附录海子未公开发表遗作15首中有4首与《海子诗全编》字句有一定差异。在荣光启整理《小站》之前,《海子诗全编》作为权威的海子诗作读本,并没有全部收录《小站》,而只选取了其中1首。200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海子诗全集》全文收录了《小站》,但是《全集》中《小站》的字句与排版与荣光启编《小站》也存在一定出入(如《海子诗全集》中《丘陵之歌》“让兰叶泛水一样涌上每条小径吧”,在荣光启编《小站》中是“汛”)。由于排版不同,以至于刘春提出《小站》中到底收录了多少首诗:“西川在《海子诗全集》里说《小站》收录了‘诗 17 首’,曾写过《海子诗传》的边建松认为是23首。海子《一个时代的故事》的作者于萍则认为是15首。海子的朋友、诗人陈陟云认为是18首,曾专门研究过《小站》的青年学者荣光启则认为是25首”[5]。刘春认为这是由于对诗歌“首”认识的区别。很大程度上这些问题是海子诗歌文本在编选时校对与排版的问题。荣光启在编选《小站》时就对编选作出说明,例如对不规范字(今天已不用的简化字和异体字)的改动,对诗歌整体结构的辨认等。
真正对海子诗歌异文问题提出严肃思考的是霍俊明,他发现《海子诗全集》收入的《死亡之诗(之一)》和《死亡之诗(之二)》与这两首诗最初发表在《十月》时字句有所出入。在海子离去之后《死亡之诗(之二)》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就彻底消失了,而且诗的题目也换成了另外一个《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海子的《熟了麦子》(写于1985年)1989年在《人民文学》发表时标题改为《麦子熟了》,字句也有所变动。霍俊明认为“忽略了海子这些诗歌在生产与传播编选过程中经历了修改和不小的变动,而这种修改和变动在今天的相关研究中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恰恰是这些差异性的‘似是而非’的文本对于考察海子以及中国诗歌生态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此外,笔者对《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与《海子诗全集》作比对,《海子的诗》中诗歌标题与《海子诗全集》中有出入,如《海子的诗》中《情诗一束》是5首(《青海湖》《大风》《山楂树》《绿松石》《无名的野花》)组诗,而在《海子诗全集》中则独立刊出,又如《海子的诗》中的《黎明(之二)》在《海子诗全集》中则是《黎明(之三)》,且在两个版本比照中可以发现某些字句的出入。《海子的诗》是第一本海子抒情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委托西川先生从海子两百多首短诗作品中精选出一百六十多首,在具体的编辑过程中,我们又作了少量的增删[7]。”而此后两个修订版本(2005、2013)仍然沿用了原版的编排,没有作出新的修正与说明。西川作为海子及骆一禾死后唯一能够整理海子手稿的编选者,应该注意到这些细节问题,并且作出说明,出现这些异文究竟是海子自己的修改,还是其他原因的修改。《海子诗全集》作为海子研究中的权威参考资料,应该积极采取进一步修订,完善海子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对于异文的处理,笔者认为可以借鉴西渡编《骆一禾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中对出现异文的诗句采用的注释标注方法。此外,《海子诗全集》中将长诗与序分开,一定程度导致了阅读的断裂。对于佚诗问题,《海子诗全集》专门在第6遍补遗中收录了散佚作品,但海子的书信仍没有进入公众视野。综上可以看出,海子诗歌文本本身存在排版与校对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对海子诗歌版本的研究及史料工作有所欠缺。
其一,对海子诗歌技巧评析相对较少。海子对诗歌技巧、艺术形式有着自觉的尝试意识,但目前这部分研究相对薄弱,尤其是对海子诗学思想深入分析太少。长期以来,海子的诗学思想只能处于一种“引文”状态,最终对海子及其诗歌艺术的评价也就变得不痛不痒。其二,海子因其诗歌内蕴丰富而吸引了广大读者群,但其文学史定位却一直很模糊[8],似乎找不到一套合适的语言对他进行评价。这种尴尬的境遇表现为“史家们要么就是将海子纳入‘第三代’阵营,典型如程代熙主编的《新时期文艺新潮评析》;要么就是将海子置入80年代中期以后崛起的‘新诗潮’中来讨论,如万夏、潇潇所编的《后朦胧诗全集》;要么就是将海子作为‘学院诗人’或‘北大诗人’来评析,如程光炜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要么就是将海子放在‘后朦胧诗’群体之中,作为带有‘知识分子’倾向的诗人来讨论,如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要么进行技术化处理,将海子归在朦胧诗探索之后,并不作为‘第三代’诗人,而是作为‘其他’主要诗人来讲述,如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要么对海子缄口不言,避而不谈[9]”。因为对海子的评价没有一个定论,对海子诗歌的影响研究更是寥寥,目前比较中肯的评价是董迎春论及海子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诗歌的影响时认为海子的诗强化了诗歌本体的诗学意识,推动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长诗写作及探索的可能[10]。其三,海子研究发展到今天,研究者们已经意识到应对海子作客观的评价及反思。正如西渡提出应“研究海子创作的得与失,分析其非理性倾向在其诗歌写作中正、负两方面的作用,特别是其负面的作用”,这样的提法本身并没有错,但目前对海子创作“得”的探究并未达到一个理想状态,而很多文章言“失”时也只是触及表面,笼统而谈。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海子研究中对“海子神话”的祛魅批评成为一种共同趋势,这对正确认识海子及海子诗歌大有裨益,但“祛魅”应该建立在一个客观理性基础上,避免走入另一个极端。一些文章将“海子神话”归咎于海子,但其实“海子神话”的构建是海子死后各种话语的“共谋”,具有历史复杂性,而当死亡阴影渐渐散去时,海子又因其作品的畅销以及新媒体的大众化传播而被反复赋魅,因而在反思海子问题时不应将问题简化处理。
海子如同一个丰富的矿藏资源,由任何一点出发进行挖掘都会有所收获。但当前很多人只是在前人基础上重复开采,这对海子的研究有害而无利。如何真正推进海子研究,而不是一直停留在对将来研究的无限展望之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并付诸实践的问题。本文试提出三个可行性路径,以供探讨。
海子对诗歌形式有着自觉尝试。如长诗《但是水,水》的第2篇《鱼生人》,海子使用了同一页两栏对照形式;海子诗歌中一些语言的使用很特别,有的是用典,有的是专有词汇,但组合在整首诗中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更富有意味,如抱玉入楚国(出自李白《古风59首》)、须弥山(佛教术语)、夏尔巴人等;海子对于色彩的运用,大多数人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黑色或红色,实际上海子诗中色彩极为丰富,也具有挖掘意义。只有深入文本,才能真正评析海子诗歌创作得与失,真正触及海子抒情诗赞誉颇丰而长诗定论悬而未决的问题核心。
了解海子接受的哲学思想,不仅仅是生命哲学,很多研究者大多都论及海德尔格、尼采,但实际上生命哲学涵盖广泛,而且生命哲学本身也有一个发展路径,而海子应该也不仅仅只受特定影响。笔者认为海子恰如荷尔德林、里尔克等德意志浪漫诗哲一样,是一位诗人哲学家,他的诗歌尤其是长诗中呈现出一种超验的、反认识论的哲学思考。目前,对其哲学思想及这些思想如何在文本中呈现,研究较少。一部分涉及海子死亡哲学的研究多是抽象化和概念化的探讨。只有从哲学视野进入海子诗论中“实体”“元素”“空虚”以及对诗歌真理的追求,才能真正进入海子的诗歌世界。
尽管海子抒情诗是研究中的热门,但对海子早期作品研究并不多。从海子诗歌传播角度来看,以《海子的诗》为例,该选本较少选入海子1983-1984年的诗作,其中不乏佳作,如《我,以及其他的证人》《单翅鸟》《半截诗》等。而海子的第一本油印诗集《小站》的整理出版则一直拖延至2008年,因而对《小站》及早期诗歌的研究并不多。海子的早期诗作中,既有顾城式的“童话感”,又有一种“史诗”倾向,将早期诗歌纳入现有研究体系,从整体上把握海子从幼稚走向成熟,从模仿走向独特的演变,才能对海子的诗歌观念、诗歌技巧展开全面考察。
海子研究已开展二十余年,研究成果颇丰,但必须正视的是,现有研究虽具有一定广度但深度不够。海子本身的复杂性及独特性使得海子研究存在一定难度,至今海子的诗歌全貌仍未完全呈现,海子的“形象”也仍未定型。海子研究中出现的一系列具有连贯性的问题促使研究者必须摒除浮躁,实实在在地尝试“对于作品本体的深入批评和鉴赏,对于语言内在功能的挖掘和探求(18)孙玉石:《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才能从根本上触及解决问题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