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庭与先锋文学

魏微

读了《纸城堡》后，我跟陈润庭通了电话，落实了几个问题：第一，气模城堡是什么，与纸城堡是不是一回事;第二，这篇是不是写的魔幻现实。他很认真地作了回答。一个很安静的年轻人，温文尔雅，很有礼貌。几年前，我忘了是在什么场合见过他，也有一些朋友向我提起，说有这么个青年作家，很有潜力，难得是广东本土人。

确实，广东本土难得出作家的，究其原因，可能是这一带的重商传统，最卓越、最聪明的脑袋都忙着挣钱去了，后来钱挣足了，到了润庭这一代，终于看空了，可以静下心来搞搞文学。这些年来，广东确是出现了不少本土作者，诗人、小说家都有。这里单说润庭。

《纸城堡》是我读到的他的第一篇小说。受《广州文艺》委托，让我给青年作家写点评，分给我的是陈润庭。我心想，这倒好，熟名字。但是读了小说后，却不知如何落笔。这才想起，让小说家写文学评论，好比晚上回家，却走进了邻居家的门—这本来是评论家的事：人家的一亩三分地，我们跑过去指手画脚算什么？并且，自家的地都没种好，荒了好多年。

大体上说，让小说家写评论，我觉得是找错了人。第一，这是犯规、越界之举;第二，大凡小说家，对文学都有点犯迷糊，说不出个道道来。能说出道道的，干吗还写小说？当评论家多好！

陈润庭的《纸城堡》，起头我也读得犯迷糊。跟他通电话时，心里直惭愧，何以我的眼力如此低能，读篇小说都要问来问去？这里自然有个原因，即代际隔膜，在他是常识的东西，比如气模城堡，在我却是一门学问。我童年没有玩具，就是有，至多也就是个塑料小鹅。

《纸城堡》是一篇带有鲜明的魔幻、先锋气质的作品，为何我不能肯定，须向他证实？这里也有一个原因，即他处理得不落痕迹，消除了魔幻与現实的边界;另则，也是我读得粗略。

陈润庭是90后。曾经我有一个观点，中国的先锋文学提早了至少三十年，就时代背景、精神气质而言，它发生在1980年代的中国似乎说不过去，像是被催产了，仓促地应运而生。虽然也活蹦乱跳，但毕竟太短命，不到十年就玩完了。但一个奇妙的现象是，式微了这么些年，它的精神遗产却一代代流传，总也用不完。从60后开始，接着是70后、80后、90后……长江后浪推前浪，但前浪并没有被拍死在沙滩上。

一切都是由前浪定义的，规则也是他们制定的，后浪们老老实实，未脱窠臼，像是在向前浪们致敬，如此，先锋的意义又在哪儿呢？并且，连生命轨迹都相像，也是年轻的时候耍一阵子，蓬勃且虔敬，到了中年就耍不动了，该干吗干吗去，变回了实实在在说事情。也因此，我疑心先锋文学是青年作家的专属物，好比小时候，男孩玩枪、女孩抱布娃娃一样。

先锋文学照我的理解，必是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程度的产物，是衣食丰足，只有孤独。1980年代有孤独吗？我很疑心。那时，改革开放才开始，一代人在精神上所呈现的自由、奔放、蓬勃气象，我总觉得与“先锋”二字不太搭。那代人如果有反叛，也是好孩子学坏，乍从禁锢里走出来，压抑坏了，出来撒撒野，一两小时后还得回家做作业。

就精神气质而言，先锋文学应当诞生于当下，由80后、90后载培孕育，尔后摘得正果，才比较合逻辑—当然文学也未必要讲逻辑。陈润庭一代的写作困境是，现实太强悍了，想象力根本追不上，处于一种“虚构无力”“虚构无为”的状态，如此，怎么写就是个问题;另则是精神上的困境，强大的现实不但甩开了想象力，更把精神抛出了十万八千里，这中间的空当便是人的焦虑、惶恐、虚无、痛苦、个体的弱小和孤独……这些情绪，我猜1980年代的青年很难感同身受，那样一个高蹈的时代，连走路都是大踏步，唱的歌都是“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我装作这世界惟我独在”。他们如果有孤独，那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是创世纪者的孤独。

90后的孤独则完全相反，都躺平了、佛系了。事实上，类似的情绪，70后、80后都曾有体会，个体的弱小已经呈现，芸芸众生，生而何为？以此为基础的文学，我以为才是先锋的底色。但他们错过了，本该他们摘的果子，由他们的父辈摘了去，留给他们的只是些残渣剩羹。

回头说《纸城堡》，我读来有着什么感受呢？撇开先锋元素，比如变形、魔幻等，内里最感人的还是一群懵懂小孩子，长大后他们的人生遭际，都归于寻常人，有的尚能自足，有的穷困潦倒。正如一首摇滚歌里唱的：“感人生境遇，叹似水光阴。”我想这才是真的悲剧。

陈润庭的写作，目前尚在起步阶段。有先锋基因，这是他的底色，《纸城堡》可看作是一篇他向先锋致敬的作品。但问题在于，1980年代以降，几乎每一代作家都干过这样的事，向先锋致敬，自愿接受它的熏陶，尔后再将它抛弃。便是那些坚守者，可能也都面临这样一个困境，即怎样写出不一样的先锋作品，以区别于前辈，而不单单是落于变形魔幻这样的标签、程式，这将是先锋写作面临的一个最大难题。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