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唐“幽兰”书写的演变*
——兼论《幽兰赋》与初唐士人心态

2021-12-06 07:47叶会昌郎瑞萍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幽兰佳人

叶会昌,郎瑞萍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题咏幽兰,渊源有自,代不乏人。杨炯的《幽兰赋》既是对前代“幽兰”书写的继承,又是初唐下层士人心态的某种反映。笔者尝试从文化学与文学相结合的角度梳理历代对“幽兰”的书写及其演变,结合《幽兰赋》文本探讨其与士人心态的某种联系。

一、《诗经》《楚辞》等先秦典籍中的“兰”

《易经》中有“同心之言,其臭如兰”[1]277之句,可见兰在先秦人心中,已是一种常见的植物。《诗经》当中已经有关于“兰”的描述,如《国风·卫风·芄兰》中出现了“芄兰”意象,但这里的兰只是作为起兴的手段。因为芄兰的外形与童子佩戴的“觿”很相像,诗人的重点是讽刺“虽则佩觿,能不我知”[2]238的童子,而非咏兰本身。《国风·陈风·泽陂》中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蕳。”[2]456这里的“蕳”即“兰”,《毛传》云:“蕳,兰也。”诗人看到了泽陂中的香蒲兰草,就想到了令自己辗转反侧的心上人。《国风·郑风·溱洧》也出现了“士与女,方秉蕳兮”[2]322的“兰”。《太平御览》引《韩诗》曰:“蕳,兰也。当此盛流之时,众士与众女执兰而祓除邪恶。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辰,此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3]143。这里的“兰”是作为“祓除邪恶”的实用之物而出现的。关于兰的实用性,《礼记·内则》载:“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妇或赐之饮食、衣服、布帛、佩帨、茞兰,则受而献诸舅姑”[2]840,这里的“茞兰”作为佩之于身的饰物,与《溱洧》中的“兰”的用法是一样的。

除了祓除邪恶的实用目的,“兰”还有“国香”之誉。《左传》载:“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4] 672-674

先秦时期关于“兰”的记载与描写最多的就是《楚辞》,“兰”共出现了42次,有“秋兰”“兰芷”等共25类。《离骚》中的诗人不仅“纫秋兰以为佩”[5]5,“朝搴阰之木兰兮”[5]6,“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5]12而且“滋兰之九畹兮”[5]10,“步余马於兰皋兮”[5]16,可谓佩兰、采兰、饮兰、植兰、涉兰无所不有。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屈原《离骚》当中出现了2次“幽兰”:“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5]30“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5]36。王逸《楚辞章句》言前者:“言时世昏昧,无有明君。周行罢极,不遇贤士,故结芳草,长立有还意也。”[5]30而后者“言楚国户服白蒿,满其要带,以为芬芳,反谓幽兰臭恶,为不可佩也。以言君亲爱谗佞,憎远忠直,而不肯近也。”[5]36屈原对“幽兰”意象的使用蕴含了对黑暗政治的抨击和对自身高洁品质的自信。

屈原开辟了中国文学中咏幽兰的先河。兰草性喜阴湿,多生于幽林穷谷之中,颇似不遇于时的君子。“夫兰茝身于茂林之中,深山之间,不为人莫见之故不芬。夫学者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忧,困而志不衰。先知祸福之始,而心无惑焉。故圣人隐居深念,独闻独见。夫舜亦贤圣矣,南面而治天下,惟其遇尧也。使舜居桀纣之世,能自免于刑戮之中,则为善矣。亦何位之有?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当此之时,岂关龙逢无知,而王子比干不慧乎哉!此皆不遇时也。故君子务学,修身端行,而须其时者也。子无惑焉。”[6]600-601《孔子家语·在厄》云:“且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7]166,皆此意也。屈原怀抱大才而不为所用,且为当政者疏远,故将幽兰之境与自己的遭遇相比况,从他开始,“幽兰”从实用过渡到比德,“幽兰”意象开始频频地在文人作品中出现。

二、汉魏六朝的“幽兰”意象

《淮南子》中已经出现了“男子树兰,美而不芳”的记载[8]327,说明兰草的人工种植已经出现。“幽兰”点明了其乃野生兰草,而非人工种植的产物。 “幽兰”由于与汉魏六朝的诗人境遇相契合,所以多见于当时的作品。

(一)咏“幽兰”之物

以“幽兰”来修饰它物,增加其文化品位,对其进行褒扬,在魏晋六朝作品中时有所见。如傅玄的《笔赋》中言“濯之以清水,芬之以幽兰。”[9]1716,以幽兰之香施诸其上,愈加突出笔的可贵。释法明《答李交州难佛不见形》中恭维对方的言论:“巨论爰降,敬览移日,馥若幽兰,清若惠风。”[9]2783以幽兰之芬芳,惠风之清莹来比附对方的言辞,正是“幽兰”的独特品格所附着的美好意义。

(二)咏“幽兰”之曲

幽兰之曲即《幽兰操》,又名《猗兰操》,传为孔子所作。“《琴操》曰:‘《猗兰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聘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10]1390今其辞见于郭茂倩《乐府诗集》:“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谙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11]839《幽兰操》这首乐曲本有君子不遇的含义,所以往往为士人所钟爱。

《幽兰操》往往与《白雪》(此曲传为晋人师旷所作)并举,成为古代文人演奏的首选。宋玉《讽赋》,是回应唐勒“出爱主人之女” 的谗言而作。他对楚王言“臣尝出行,仆饥马疲。正值主人门开,主人翁出,妪又到市,独有主人女在。女欲置臣,堂上太高,堂下太卑,乃更于兰房之室,止臣其中,中有鸣琴焉。臣援而鼓之,为《幽兰》《白雪》之曲。主人之女翳承日之华,披翠云之裘,更被白縠之单衫,垂珠步摇,来排臣户,曰:‘上客,日高,无乃饥乎?’为臣炊彫胡之饭,烹露葵之羹,来劝臣食,以其翡翠之钗,挂臣冠缨,臣不忍仰视。为臣歌曰:‘岁将暮兮日已寒,中心乱兮勿多言。’臣复援琴而鼓之,为《秋竹》《积雪》之曲。主人之女又为臣歌曰:‘内怵惕兮徂玉床,横自陈兮君之傍。君不御兮妾谁怨?日将至兮下黄泉。’玉曰:‘吾宁杀人之父,孤人之子,诚不忍爱主人之女。’王曰:‘止,止,寡人於此时,亦何能已也!’”[12]117此赋与《登徒子好色赋》可谓姊妹篇,都是去谗言、明心志之作。司马相如《美人赋》是对二赋的模拟之作,连主题都基本一致:“臣不好色也”[13]126。作者偶遇的当然不是“主人之女”“东家之子”,而是一位 “婉然在床”的独处佳人:“(佳人)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睹臣迁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国之公子?所从来无乃远乎?’遂设旨酒,进鸣琴。臣遂抚弦为《幽兰》、《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13]129尽管美人“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臣乃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13]130此举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拒绝那位“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12]80的东家之子如出一辙。

自宋玉、司马相如开始,文人笔下的《幽兰操》就与佳人形象有了不解之缘。柳恽《捣衣诗》里的佳人思念远方亲人,夜不能寐,“思君起清夜,促柱奏幽兰。”[14]1676范云《登城怨诗》中“楚妃歌修竹,汉女奏幽兰。”[14]1551沈约《君子有所思行》“巴姬幽兰奏。郑女阳春弦。”[15]300江总的《秋日新宠美人应令诗》:“幽兰度曲不可终,阳台梦里自应通”[14]1595。从这些诗歌的正文及背景可知,《幽兰操》的演奏者多是女性,或者是因女性而生。

当然,汉魏六朝流行的《幽兰操》一曲既与佳人有关,亦与文人有份。刘孝绰《秋夜咏琴诗》“幽兰暂罢曲,积雪更传声”[14]1844中弹奏《幽兰操》的就是“上客”。 元行恭《秋游昆明池诗》“还似无人处。幽兰入雅琴。”[14]2654弹奏琴曲的是“旅客伤羁远”的诗人。这些弹奏者多有内心的寂寞与凄凉,故借《幽兰操》抒发怀抱,感慨人生。

(三)咏“幽兰”之美人

由于兰气馥郁芳香,自宋玉的《神女赋》就开始用于形容美人。他笔下的高唐神女“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12]72这一点被曹植在《洛神赋》中加以继承弘扬。兼之宋玉《讽赋》、司马相如《美人赋》中,男主人公为佳人弹奏的也是《幽兰操》琴曲,用幽兰来咏赞佳人渐成魏晋六朝文人的通例。《洛神赋》中的宓妃美丽动人,她“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歩踟蹰于山隅”[16]283,举手投足皆有幽兰之气。且“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16]284洛神之美貌,气质之优雅在幽兰的衬托之下呼之欲出。

陆机的《日出东南隅行》是模仿汉乐府《陌上桑》的,诗中极力铺陈佳人之美(前人多以此佳人为罗敷),“悲歌吐清响,雅舞播幽兰,丹唇含九秋,妍迹陵七盘”[17]523的佳人在幽兰之曲的映衬下愈发美丽动人。柳恽《捣衣诗》中的佳人“瑶华随步响,幽兰逐袂生。踟蹰理金翠,容与纳宵清。”[14]1677也是对曹植、陆机等人的一种继承,这种将幽兰与佳人相互映衬的写法在后世也成为一种固化模式。

鲍照的《幽兰五首》更将“幽兰”主题扩大,五首诗中的幽兰成为女主人公的一种衬托和比喻,五首诗中并非处处咏兰,却处处言情,将女子的一种“华落知不终,空愁坐相误”与“空惭不自信,怯与君画期”[18]212的微妙心理刻画得栩栩如生。

(四)咏“幽兰”之君子

咏“幽兰”之正格仍然是由屈原开创的比德之说,藉幽兰以喻君子怀才不遇,知音难求。张衡《思玄赋并序》里有“纗幽兰之秋华兮,又缀之以江离”[17]276李善注曰:“幽兰,香草也,言明我性行。而制佩用珠宝为之,又系香草,喩己修仁义美行以立身。”幽兰与君子的美德和谐地融为一体。阮籍《咏怀·四十五》:“幽兰不可佩,朱草为谁荣?修竹隐山阴,射干临增城。”[19]336也是承袭屈原和张衡,君子佩幽兰以自彰以刺时事之污浊。

陆机《演连珠》中有“是以充堂之芳,非幽兰所难。绕梁之音,实萦弦所思”[17]1022的句子。刘良认为“此章言贤明有才不遇知者,所以自古为难。芬芳之气罕有,而幽兰丰其气。才明之术所希,而贤人怀其术。然则萦曲之弦无绕梁以尽妙,不世之姿寡明时以取穷。”陆机《悲哉行》“幽兰盈通谷,长秀被髙岑。”[17]526化用汉武帝刘彻《秋风辞》“兰有秀兮菊有芳”的句子,李善曰:“幽兰生乎通谷而长秀,被乎髙岑言有托也。”幽兰生于深谷方能长秀,隐士退于林下方能自高。所以左思笔下那些越世而独立,卓然而不群的隐士们“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以菊为粮,以兰为佩。袁宏《三国名臣序赞》中描述三国风云际会,英雄辈出“凤不及栖,龙不暇伏,谷无幽兰,岭无亭菊。”[17]901李善认为“香草善鸟,皆喻贤也。”张铣也说:“凤龙兰菊并比德英雄君子也,言其在山谷之间,思济时难,故不暇栖伏也。”可见兰菊比德君子是为士人所公认的。

陶渊明也非常喜欢幽兰,他的《饮酒二十首》有句:“幽兰生前庭,含薫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20]274袁行霈指出“幽兰生前庭,含薫待清风。”比喻贤人怀其德而有待于圣明。《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幽兰本生于山谷,不染尘俗。其生于前庭者,比喻贤者不隐于山林,而出仕以预人事。’”他的《闲情赋》里也有“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髙云”[20]448的句子,可见他正是以幽兰而自诩的,负清高不俗之雅志者,正以明玉之洁、幽兰之芬而比况。

任昉的《答陆倕感知己赋》中“彼白玉之虽洁,此幽兰之信芳。思在物之取譬,非斗斛而能量。”[21]3187亦用芬芳的幽兰来象征坦荡的君子之交。凡写隐逸之志者,多援引幽兰作为自己游心物外,不与世事的象征。如北周萧大圜的《闲放之言》构想自己的隐逸生活时,“近瞻烟雾,远睇风云。藉纤草以荫长松,结幽兰而援芳桂。”[21]4092便成为作者一种美好的理想。江淹的《当春四韵同□左丞诗》中的“我有幽兰念,衔意瞩里斜。”[14]135王俭《侍太子九日宴玄圃诗》中“草木摇落。幽兰独芳。”[14]1378看似实写幽兰,但“眷言淄苑。尚想濠梁。”又包含着一种出世之志。

(五)实写“幽兰”用其本意者

用“幽兰”本意者并不占多数,一般作为风景中的亮点出现。王粲《杂诗五首·其一》中“列车息众驾,相伴绿水湄。幽兰吐芳烈,芙蓉发红晖。”[22]83在美景之中,诗人竟然沉醉其中“欢乐忽忘归”。

谢庄《怀园引》书写客子对故园的神游,“想绿苹兮巳冒沼,念幽兰兮已盈园。夭桃晨暮发,春莺旦夕喧。青苔芜石路,宿草塞蓬门。”[21]2627描写故园美景正以反衬自己有家难归的怅惘之情。谢朓作品中也多次出现“幽兰”意象,如《杜若赋奉隋王教於坐献》“柳含色于远岸,泉镜流于枉渚,荫绿竹以淹留,藉幽兰而容与”[23]33《高松赋奉竟陵王教作》中“君王乃徙宴兰室,解佩明椒;搴幽兰于夕阴,咏耸干于琴朝。”[23]29《游后园赋》中“积芳兮选木,幽兰兮翠竹,上芜芜兮荫景,下田田兮被谷,左蕙畹兮弥望,右芝原兮写目。”[23]37这些幽兰意象以其优美的画面,极强的视觉魅力打动着每一位读者。

三、杨炯《幽兰赋》的艺术成就

杨炯赋今存8首,《幽兰赋》是其咏物赋中非常有特色的一篇。由于杨炯一生多半时间仕途偃蹇,故其赋多抒怀才不遇之慨。杨炯在创作时喜欢挑选那些与真实境遇非常契合的易为人所忽略的事物来咏赞,青苔、幽兰、浮沤皆如是也。正因为作者与它们境遇相似,故惺惺相惜。他从这类事物上发掘闪光点和特质加以赞扬,正是对自己相应品格的自我勉励和坚持。因为杨炯自视甚高却沉沦下僚,故极言己之小,己之弱是正话反说,是其自傲的表现。杨炯咏幽兰,也是在反映怀才不遇、困厄不改其节的美德。杨炯此赋,大致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铺排意象

《幽兰赋》中直接出现“兰”字者有22处之多,如“幽兰”“丛兰”“兰台”“猗兰”“兰若”“兰亭”等,甚者直接引用前人成句,如“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孔子家语》),“结芳兰兮延伫”溯源《离骚》。化用“幽兰”者更多,如“抱青紫之奇色”“绵连九畹”化用《离骚》,“美庭帏之孝子,循南陔而采之”化用《毛诗序》与晋束皙《补亡诗》,“授燕女于春闱”用《左传》之典,“降陈王于秋坂”用《洛神赋》之典。全篇可谓句句有兰,洋洋洒洒,文辞优美,典故贴切,“杨炯以幽兰为喻,以屈原自喻,以屈原忠于楚怀王而见疑为证,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24]428-429因为有愤懑之气,故为文一气呵成,幽兰意象令人目不暇接,惊叹于作者的才气,感伤于作者的命运。

(二)骈骚连用

《幽兰赋》既为赋体,其形式上亦有所创新。汉代骚体赋、散体大赋竞相争艳,汉末以来张衡的《归田赋》,蔡邕的《述行赋》等抒情小赋开始发展,成为魏晋南北朝赋取法的源头。魏晋六朝,赋作更加追求对偶精工、字句雕炼、音韵协调,赋的审美化趋势进一步得到加强,特别是骈赋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出现了谢庄、江淹、庾信等骈赋名家。杨炯《幽兰赋》骈辞俪句处处可见,如“抱青紫之奇色,挺龙虎之嘉名,不起林而独秀,必固本而丛生。”[25]9-10“茎受露而将低,香从风而自远。”[25]10“楚襄王兰台之宫,零落无丛;汉武帝猗兰之殿,荒凉几变。”“授燕女于春闱,降陈王于秋坂”等等错间杂出,美不胜收。以骚体句而论,《幽兰赋》秉承楚骚余绪,“汀洲兮极目,芳菲兮袭予,思公子兮不言,结芳兰兮延伫。”皆骚体句式,一目了然。骈句与骚体句连用也是这篇咏物赋的一大特征。

(三)诗赋合流

刘熙载《艺概·赋概》云:“乐章无非诗,诗不皆乐;赋无非诗,诗不皆赋。乐章,诗之宫商者也;赋,诗之铺陈者也。”[26]412楚辞(赋之初创)结束处每系之歌,如“乱曰”“重曰”等表现出二者密不可分的关系。汉代的骚体赋因之,杨炯《幽兰赋》更把这一特点体现得极为明晰。结尾处的“歌曰:‘幽兰生矣,于彼朝阳。含雨露之津润,吸日月之休光。美人愁思兮,采芙蓉于南浦;公子忘忧兮,树萱草于北堂。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便是诗赋合流的明证,亦体现了此赋的骚体特征。

(四)主客问答

在《幽兰赋》中还承袭了汉赋中的主客问答之体,但是又有所变化。枚乘《七发》通篇采用楚太子和吴客的一问一答的主客问答之体,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则是子虚、乌有先生与亡是公与齐王的主客问答之体,汉赋中的主客问答多属虚构,为立意服务。杨炯的主客问答又有翻新,将其置于篇末,而且是跨越时空的一种对话。作者在奏完《幽兰》之歌后,与汉末赵壹完成了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赵壹曾作《刺世疾邪赋》来批判东汉末年的尖锐矛盾 “舐痔结驷,正色徒行”[21]915,“邪夫显进,直士幽藏”的可悲现实。在此赋末尾,“鲁生闻此辞,系而作歌曰: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21]915-916杨炯正是有感于此,故揣摩赵壹之意而代其立言“昔闻兰叶据龙图,复道兰林引凤雏。鸿归燕去紫茎歇,露徃霜来绿叶枯。悲秋风之一败,与蒿草而为刍。”他们是在为幽兰的命运而悲,更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悲,相似的命运让他们在幽兰身上找到了共同语言。

四、初唐“幽兰” 书写与士人心态

杨炯的《幽兰赋》并非偶然,而是水到渠成之作。初唐时期一批沉沦下僚的士人,通过描写幽兰意象来寄托自己的情怀,成为值得关注的现象。

王绩在隋末唐初三次入仕均以失败告终,只能在林下以美景和美酒为伴。所以《游北山赋》中“幽兰独夜之琴曲,桂树凌晨之酒杯”[27]7就不是无的放矢,似乎是写《幽兰操》琴曲本身,其实也是吟咏其隐士生活。隐士身边似乎总是不缺乏幽兰相伴的,所以当刺史杜之松邀请王绩去讲礼时,他就写下了一封回书来表明自己脱略世事的内心。“罗含宅内,自有幽兰数丛;孙绰庭前,空对长松一树”[27]134-135既是写自己崇拜的名士,更多的还是抒发自己的一种人生理想。

王勃年少成名,“九岁读颜氏汉书,作《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杨炯《王勃集序》)但是在政坛却屡遭打击,作《檄英王鸡文》为高宗所恶,被逐出府。“官奴曹达抵罪,匿勃所,惧事泄,辄杀之。事觉当诛,会赦除名。父福畤,繇雍州司功参军坐勃故左迁交址令。勃往省,度海溺水,痵而卒,年二十九。”[28]5739因为与叔祖王绩同病相怜,所以他笔下“夹谷幽兰,爰疏户牖。”[29]451“席门蓬巷,伫高士之来游;丛桂幽兰,喜王孙之相对。”[29]226

骆宾王的《寒夜独坐游子多怀简知己》也有“乱金丛岸菊,余佩下幽兰。伐木伤心易,维桑归去难”[30]97的句子。王勃、骆宾王等人“出身下层,既无祖先的资荫可袭,又无自身的功业可叙。他们虽有积极的用世之心,但由于种种原因,仕途上又都坎坷不畅”[31]152,所以他们的诗文中出现幽兰意象就不奇怪了。幽兰处身幽林穷谷而无人赏识,恰如这些身处下层的文学家怀抱大才而不得其用。因为有着相似的境遇,所以幽兰成了他们咏赞对象的首选,杨炯《幽兰赋》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将这一传统发扬光大。

初唐诗人陈子昂同样才高位蹇,所以他的《感遇》中也出现了幽兰的身影,“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32]2。“幽独空林色”的幽兰不正是诗人自己的写照吗?

在杨炯之前,颜师古曾作有一篇《幽兰赋》。颜氏本颜思鲁之子,颜之推之孙,出身儒学世家。早年他以自己的学养和文采屡被任用,后因“事亲居官,未为清论所许”而被贬。《幽兰赋》或为被贬之后的作品,赋中的幽兰“咏秀质於楚赋,腾芳声於汉篇。冠庶卉而超绝,历终古而弥传……感羁旅之招恨,狎寓容之流连。既不遇於揽采,信无忧乎剪伐……”[33]1487论艺术成就,杨炯的同题之作后来居上,但此赋亦有值得称道之处。首先是其开创之功,前有鲍照《幽兰》组诗,后有颜师古《幽兰赋》。其次是这篇赋写出了幽兰的特点“惟奇卉之灵德,禀国香於自然。俪嘉言而擅美,拟贞操以称贤。”正因如此幽兰才一次又一次被写入楚骚汉赋,成为一代又一代怀才不孕遇的士人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的首选。

从屈原、宋玉、阮籍、陆机、左思、鲍照、陶渊明再到初唐的杨炯、骆宾王等人,“幽兰”跨越了时空的局限,与文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它从一种普普通通的植物,进入到文学书写的序列之中,见证着历史长河中文人墨客的悲欢离合,成为文学史上经久不衰的意象和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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