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平,王 磊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2021年6月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实地察看青海湖环境综合治理和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成效时说:“生态是资源和财富,是我们的宝藏”[1]随着全球生态脆弱化问题日益凸显,保护生物多样性、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建立无物种歧视的多元文化主义观念,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同时为文学的社会价值注入了新的时代内涵。在反思的迫切性和责任意识的合力催动下,生态批评家不断探索生态视阈下的文学研究方法:从早期集中关注文学中的自然世界,转向文化研究和跨学科理论视野,再到考掘多元文化语境中的生态思想资源,生态批评的视域和内容得以持续地拓延和丰富。在欧洲文学史上,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是一片具有持久强劲生命力的瑰丽奇景,构成英国生态批评的源流。以《西风颂》《秋颂》《古舟子咏》《威斯敏斯特桥上》为例,从“呼语法”视角,以“生态共同体”理念为思想根基,重审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的生态意识建构,有助于丰富生态审美维度,利于建构与生态文明建设相协应的更具创新性和创造力的生态审美修辞。
生态批评生发于批评家和文学研究者对现实中全球生态危机的思虑和忧患,对生态灾难近在咫尺、逼迫人类警醒、反思、用有力举措消除危机的介入冲动。这正是文学批评的担当与责任。2000年,被誉为“新生态诗学”(new eco-poetics)典范的著作《大地之歌》问世,它既是有关环境意识发展的重要历史,同时也是关于“科技一统天下、生态恶化愈加严重的时代里,诗歌的社会功用能否存续”的激昂论据[2]1。文学必须对社会问题负责,必须对当代的危机、困境和压力做出反应。文学批评探索的领域应当涉及人、社会及自然。然而,纵观其发展,不难发现,文学批评对自然的关注明显匮乏。人类进入所谓“工业文明”之后,因为科技的腾跃、人自身力量的强大,自然之于人类生存的作用日渐式微,文学和文学批评的重心偏向人和社会。如此“以人类为中心”的倾向,加之日趋严重的生态危机触发了文学批评的内部调节功能,终于使其重归对自然领域的关注。
关于生态批评的学理辨析很必要:1. 生态批评并非意味着和局限于研究和评论所有自然文学。首先,其发展的起始阶段,生态批评呼吁人们关注文学中展现的自然世界。然而,传统文学中不乏一些自然诗篇,其本质是以人类为中心的;自然只是充当作者“抒情”或“言志”的“假托”,并不具有主体性,其地位无法与人类相提并论,这是真正的生态批评所摒弃的。其次,生态批评的研究对象不局限于描写自然的作品,而是以整个文学为媒介展开,发掘其中的生态意蕴。2. 生态批评绝非文学批评与生态学或生物科学的简单叠加。随着生态批评的迅速发展,它的研究视域已延伸至多领域,如挖掘导致地球生态危机和人类生存危机的文化根源。“宽泛地讲,生态批评是关于人类和非人类关系的研究,遍及人类文化的历史,同时也包含对‘人类’这个术语的审视。”[3]1373.“生态批评”不等同于“环境批评”。“环境”environment一词并未在18世纪约翰逊博士的词典中出现,而是诞生于19世纪的社会分析语境中。经过词源学的考察,“环境”被证实意味着“环绕”,是指环绕在人类周围的物质,究其根本,它是一个“人类中心的和二元论的术语”[4]20。而“生态”ecology的词源可追溯至古希腊语 “oikos”,意为自然和人类整体家园。二者是互赖共存的共同体。因此,尽管“环境批评”与“生态批评”都研究和关注自然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但二者的价值尺度和批评旨归不同:前者将“环境”与“人”分离,将“自然”视为他者,以人的利益作为评判万物的根本标准;后者则视“人”为生态系统中的一个部分而非“中心”,把万物众生的和谐共生、整个生态系统的稳定、多样作为评判尺度。
基于以上学理辨析,不妨以英国生态批评滥觞——浪漫主义诗歌开启生态批评实践的新视野,运用生态审美的原则理论,探察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呼语法”使用背后的生态审美效应。
“呼语法”apostrophe一词源自拉丁文“apostopha”。前缀“apo-”意为“离开,转向”。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呼语法”用于说话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时把自己的叙说对象转向在场或不在场的某人或某物身上,对之呼名说话这样的情形。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的“呼语”可分为三类:1.与人对话。如《伦敦,1802》 (“Milton! thou should’st be living at this hour”);《给英格兰人民的歌》(“Men of England, wherefore plough for the lords who lay ye low?”) 2.与动物或物体对话。如《杜鹃颂》(“O blithe new-comer! I have heard,/ I hear thee and rejoice./ O Cuckoo! Shall I call thee bird/ Or but a wandering voice?”);《希腊古瓮颂》(“Thou still unravish’d bride of quietness,/ Thou foster-child of silence and slow time”) 3.与大自然对话。如《西风颂》(“O wild West Wind, 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 ;《秋颂》(“Who hath not seen thee oft amid thy store?”) 说话人与呼语对象进行对话或发出呼语,情感强烈,效果直接。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垂青使用“呼语”这一修辞,除了出于对文体效果的考虑之外,也是其生态意识和美学诉求的表达。生态文学具有与传统的描写自然或人与自然关系的文学全然不同的艺术特性和审美原则。生态审美有四大原则:
就审美目的而言,其第一原则是“自然主体性原则”。先看两例:《西风颂》的创作缘起大自然的壮丽景观——诗人漫步林中,突然西风骤起、枯叶飞旋、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好似吹响了暴风雨的号角。壮美的景象令青年诗人雪莱热血沸腾,遂写就辉煌诗篇。全诗五个部分,始终没有脱离西风这一主导意象。它涤荡腐旧、摧枯拉朽,又保存新生,在诗人心灵唤起丰富的想象和联想:“不羁的精灵,你啊,你到处运行;你破坏,你也保存;”[5]211诗人敞开胸怀与西风对话:“但愿你勇猛的精神竟是我的魂魄,我能成为剽悍的你!”[5]217呼语将中心意象“西风”与“我”紧密相连,浑然一体,共奏雄壮激昂的革命交响曲。然而,诗歌是否遵循自然主体性原则?自然主体性原则旨在感受和表现自然本身的美,而不是将自然当作“客观对应物”来表达、抒发、暗示、象征人的主观情感。自然审美不等同于生态审美,界限在于是将自然工具化、载体化,还是全身心地去真切感受和聆听自然。显然,《西风颂》属于前者——西风是诗人革命激情的象征,承托着他追求自由、建立新秩序的宏愿——被突出者并非自然审美对象。诗中的真正主体是诗人、是革命者。与之相较,《秋颂》是一首严格恪守生态审美自然性原则的诗歌。诗中的主体是自然,且只是自然。济慈创作的灵感和冲动来源于他对秋日自然纯粹的欣赏及对生态和谐的欣喜颂赞。他在给友人雷诺兹的信中,这样追述三天前自己的创作缘起。“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残梗散碎的田野……残梗的田野给人以温暖感……这一点在星期天早晨我散步时给我强烈印象。于是我写了一首诗。”[6]216济慈患有肺结核,因而对生态环境异常关注、对生态变迁非常敏感,能“见出常人之所不能见”。第一诗节“雾霭的季节,果实圆熟的时令,/你跟催熟万类的太阳是密友;/同他合谋着怎样使藤蔓有幸/挂住累累果实绕茅檐攀走;”[7]45原文虽未出现 “thou”这样的人称呼语词,但其效果——说话人强烈真挚的情感溢满字里行间,他与秋之间的亲昵紧密不言自明。说话人列举了14种意象——薄雾霭霭、瓜果成熟、太阳、藤蔓、苹果、苔藓斑驳的老树、葫芦、榛子、遍地的鲜花、辛勤的蜜蜂等等。原诗未出现颜色的字眼,读者却早已饱览了秋天的色彩纷呈,遍尝了果实的馨香甜美,进而感恩于自然的慷慨丰饶——它是一个庞大的充满智慧的生命共同体,动植物各司其职,灵动和谐。第二诗节,出现了 “thee” “thy” “thou”呼语词共六次:“你”坐在打谷场上,发丝在簸谷的风中飞扬;无需匆忙,小睡一会儿也无妨;“你”头顶谷袋,走向谷仓;耐心地看着徐徐滴落的酒浆。这里,与其说诗人将“秋”人格化,倒不如说诗人将人的形象融入这秋日丰收图中。它反映了生态审美的第二个原则——“交融性原则”——人不是居高临下,俯视自然万物,而是与自然的忘我交融。“其他生命形态与人相遇会改变人们的认知、价值和审美……让人在诧异、惊喜中重获看到未显之物的视能,从而重构人们的价值观念。”[8]113收割、扬谷、拾穗、榨浆的人是“秋”的化身,姿态各异,或悠然闲适或慵懒恬淡。诗人将人的形象、心灵纳入自然生态圈,并将人文景观打麦场、谷仓、榨果架与自然景观田垄、花畦、小溪并置,使其相得益彰,体现了人类朴素的农业活动与自然的美妙融合。自然中的每一个个体都以自身的方式参与整个宇宙的运行,共同展现出和谐共生之美。
就审美视域而言,“整体性原则”是生态审美的第三原则。它强调从生态整体主义视角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以生态整体利益为标尺,对整个生态系统的运行秩序怀有敬畏之情。这种审美欣赏的对象不拘囿于条理化的、对人类有益的、施予者身份的自然,而是神秘、不可驾驭甚至残酷暴戾的自然。除了正面赞誉,生态审美评价亦可包含负面、批判的。前者从正面反映人对自然的沉浸依赖和自然对人的哺育抚慰,而后者则逆笔昭示人与自然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体性。这就是生态审美的“否定性价值”(negative value),在柯尔律治的《古舟子咏》中可找到阐发。老水手在航行途中蔑视自然仁慈的法则,射杀了一只信天翁,招来灾祸。船只遭到形形色色的惩罚,船员们相继死去,只留下老水手这个罪魁祸首在人间炼狱苦苦挣扎,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历经孤独与恐惧之后,他真心忏悔,厄运才得以解除。诗歌尾章: “Farewell, farewell! But this I tell/ To thee, thou Wedding- Guest!” 老水手急于讲述自己骇人的经历,硬生生地拦下匆忙赴宴的宾客。他对宾客发出呼语:“我来告诉你啊,只有兼爱人类和鸟兽的人,他的祈祷才能有效;对大小生灵、所谓高贵的和低贱的生命都一样看待;因为上帝爱我们大家,一切都由他创造。”(笔者译)老水手的呼吁带有强烈的宗教训诫色彩。不止如此,还需注意:婚礼,老水手本人,以及他发出呼语的对象——宾客,构成了叙事的核心框架。老水手“罪与罚”的经历形成了一个生态伦理场域,婚礼作为吸引宾客的外部背景象征欢乐、世俗的物质场域,而处于“场域二项”中间的宾客被赋予深刻含义。老水手呼语的对象,本质上不只是一位宾客,而是整个人类。诗歌并没有停步于警世箴言,而是以 “A sadder and wiser man,/ He rose the morrow morn.” 作为结尾,意味深长。宾客晨起后的变化——更忧郁也更智慧——暗示他/人类获得了认知上的跨越和精神上的提升:一方面听过老水手对“血红的太阳”“铜黄色的天空”“腐烂的大海”“粘滑的海面”等梦魇般的描绘,他似乎预见现代工业社会发展的滚滚车轮对生态系统的碾压和人类无可回避的生态灾难,因而更加忧郁(sadder);另一方面,也许他会转变最初热衷奔赴喧嚣俗世、对劝诫漠然的态度,而与了然开悟的老水手一道,投入唤起人类生态整体意识的宣讲——任何领域的发展不应以破坏“生态圈的核心民主”为代价;在生态共同体中,人类并不是征服者的身份,而应该满怀感激地与自然当中的所有成员共享自然的神圣和博爱——顿悟使他更加智慧(wiser)。因其作品奇异诡谲,柯尔律治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长期遭到低估。生态批评的兴起使这一状况得到改变。《古舟子咏》因负载丰厚的生态思想资源而被生态评论家誉为“英国最伟大的生态寓言”。柯尔律治的生态伦理意识具有明显的前瞻性。
作为一个完整的统一体,自然涵容了纷繁复杂、形态各异的个体。每个个体之间都存在直接或微妙的联系,都应进行平等的主体性沟通,在交互沟通中建立亲和关系,共同体验自然之广博。这就是生态审美的第四原则——“主体间性原则”。同样看一个使用呼语的例子。 “Dear God! the very houses seem asleep;/ And all that mighty heart is lying still!” 在盛赞并具体详尽地描绘伦敦清晨的静谧祥和过后,华兹华斯发出感叹:“上帝呵!千门万户都沉睡未醒,这整个宏大心脏仍然在歇息!”[9]219从认识论的角度探究和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显著特点之一,而华兹华斯更加见长于对泛神论进行诗意的润色。反对将上帝视为凌驾于万物的观点,泛神论者认为世间万物都是上帝的外在表现。“将上帝引入到所有存在物,将超出经验世界之外的绝对价值引入世俗世界中。”[10]66把个人信仰扩展、投射至自然世界——冰川、河流、花鸟、鱼兽等都体现出上帝多样性的神圣统一。上文十四行诗《威斯敏斯特桥上》的结尾就是华氏泛神论的注解。在他笔下,自然被赋予神性的辉晕,而已不仅仅是客观的自然。其中的万物拥有同一个生命、同一个灵魂。这是其一。其二,众所周知,华氏的诗歌创作以吟颂原始质朴的乡间田园为主,城市经常被拒斥在他的自然诗作研究之外。《威斯敏斯特桥上》是他为数不多的以城市为题材的诗作。从传统眼光看,城市文明与自然生态似乎从来都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布莱克诗歌中充斥着孩童哭喊、士兵哀叹、被烟雾熏黑的教堂的城市(“London”);狄更斯小说里污水横流、诈骗偷窃泛滥、伪善残暴并行的城市(Oliver Twist);胡德笔下黑烟缭绕、血泪四溢的城市(“Song of the Shirt”)……无一不是对工业文明扼杀环境、蚕食人性的控诉。正因如此,浪漫主义诗人要逃离罪恶之城对心灵的禁锢,去乡间自然寻找精神乐土。然而,《威斯敏斯特桥上》一诗中的城市图景却是罕见的澄澈:这座城市“披上了明艳晨光”“船舶、尖塔、教堂、剧院、华屋”[9]219,敞开胸怀,对着绿野,向着蓝天,在纤尘未染的空气里,一切都光彩熠熠。代表典型城市景观的尖塔、剧院、教堂等意象与代表自然的田野、苍穹、朝霞等意象,彼此交融辉映,主客二元对立被消弭,城市、自然、上帝、人相互联系,产生对话和交互主体性沟通。诗人特别提到,对如此深沉的静谧壮美无动于衷、缺乏感知共情的人一定是一个愚钝的生灵。此时,狭隘的“人的属性”被抹除,人不再有“社会人”或“自然人”的区分,他就是生态系统中的一员,而生态系统包括了(神性)自然和城市(社会)。他们之间有相互支撑和承载的价值作用。以呼语法为切入点,在生态审美的主体间性视角下,我们探察到华氏的神性自然观和他笔下城市与自然的辩证关系。华氏自然文学创作的社会功能不只在于呼吁以乡野自然疗愈人们为“工业文明”、物质至上戕害的精神和心理。同时,他以哲学家的敏锐洞察城市与自然彼此抗拒、拉扯又有所调和的博弈关系,在《威斯敏斯特桥上》一诗中,表达了对未来城市文明与生态和谐的可持续共生发展的展望与期盼。
作为一种修辞技法,“呼语”一方面便于直抒胸臆、增强真情实感的感染力;另一方面,它可以跨越时空和形态的界限,拉近作者、读者、呼唤对象之间的距离,激发共情。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的呼语法,不仅让读者注意到诗人与自然世界之间的互动与联系,而且非常直观地展现出生态个体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及相互感知的过程。而认识生态圈中人类之外的其他主体形式和生物学意义上的不同主体间的生态互联性恰是生态批评关涉的主要问题。因而,研究“呼语法”的使用背后蕴藏的生态意识和审美为生态批评打开了一个新视角,使读者对两个世纪以前浪漫主义诗歌对当代生态问题的预见和关照以及对人类与万物、自然与城市互构互生、和谐共存的寄寓和展望多一层更加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