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幸幸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迟子建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写作的作家,从《树下》《额尔古纳河右岸》到《群山之巅》等等,她用苍凉而又温暖的书写,尽显了古典的美学风韵和地域文学景观的独特,征服了一众读者。她的长篇新作《烟火漫卷》既保留了她一直以来诗意抒情的特色,又强化了现实主义写法与人道主义的温情。小说主人公几乎倾尽了一生的时间在寻找却发现那人在灯火阑珊处。寻找他人的过程也无意促成了自我——“日本遗孤”身份的确认,不乏荒谬,却也呈现了某种人生本质。寻找的历程也是自我对人生意义的叩问,具有反思性的道德意味。作品中“寻找”的行为具有超越文字本身的多重意蕴。迟子建的创作实践一方面是对沈从文、孙犁等20世纪初中期诗化小说传统的承继和延展;一方面从人道主义的立场上,与最平凡的个人体验与最广阔的社会生活相关联,建构蕴有深层意义模式的话语。
在《烟火漫卷》开头,迟子建这样写道:
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
当晨曦还在天幕的化妆间,为着用什么颜色涂抹早晨的脸而踌躇的时刻,凝结了了夜晚精华的朝露,就在松花江畔翠绿的蒲草叶脉上,静待旭日照彻心房,点染上金黄或胭红,扮一回金珠子和红宝石,在被朝阳照散前,做个富贵梦了。[1]3
迟子建特别注重长篇小说的开头所定下的格调,那里面蕴藏着叙述的感觉与节奏,还有一抹浓重的诗意。诗意是在平凡的日常里过一种审美的生活。凡眼目所及皆可由心点染,那些浸润着情感的意象,具有无限的韵味。诗意是一种简约纯净的情趣,是一种想象留白的精神,也呈现了一个充实安宁的心境。有学者认为“‘诗意’的核心在于以人生的完整、灵魂的完善来抵制现代技术发展带来的人的个性泯灭和碎片化,摆脱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不和谐状态,找回人的精神家园,实现心灵的自由和个性的解放,这是人类生存的至高境界”[2]。 迟子建的作品中流露的伤怀之美也是对诗意守护的一个确证。自然是一本无字之书,作家们用语言阅读之。自然万象入思,常会带给人类心灵的悸动。“生灵”“晨曦”诸多意象构成了“诗意”的表征,意象是迟子建主观心绪凝结的承载物,意象的选择,关乎作家的个性。阎连科常在作品里呈现一些阴暗的意象,贾平凹喜欢引入农村的野性的意象,迟子建具有敏锐的生命之思,偏于选择诗意化的意象,意象的灵动和深意,是迟子建文学世界充满魅力的重要部分。她善于熔铸北国风光浸润过的意象,人物的命运与特定的物象相映照,意象的生发与人物形象同构,从而营造出一种自然别致的氛围。在对意象的描述中,寄寓只可意会的内涵。她作品中那些反复出现的意象,总有一定的意义指涉。“卑微的生灵”如何在城市里舒展身心,是迟子建思想触角延伸到的地方。“海德格尔认为,存在通过语言展示自身,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而人栖居在存在的家园,感受着家园的温馨,倾听着存在的声音,并诗意地守护者它。”[3]科技高速发展,人类源于自然的生命野性却在沦丧。意象凝结了迟子建强烈的生活体验和精神所指。同时引人反思:现代文明带给了人们丰沛的物质享受,但人们的精神层次提升了吗?人们在城市的空间里诗意地栖居了吗?
《野火漫卷》从哈尔滨这座城的自然风光和卑微的生灵说起,调子从容舒展,浪漫而又接地气,浸润了迟子建感受的细腻,体验的深入和生活的温度,富有动感气息。她对“卑微的生灵”的关注,其中既包含了属于高级灵长类的“人”,也容纳了低等的小动物。人与动物的生存样态互相映照,她将诗意引向了伤怀之“思”的境界。她从自然风物出发,逐步接近表达的深层空间,深刻地关注着自然生灵现代性的生存处境。刘建国在城市空间里偶遇的大鸟雀鹰,一出场就趴在人类建设的桥栏上,精神萎靡。他想找一处森林放飞它,然而雀鹰并没有飞走的意思,只得被安在城市里。曾驰骋自然的有力生灵却无力融入自然生态,只得在城市空间寻找容身之地。雀鹰作为一个象征性符码沟通了城市与自然,也被寄寓了一种对生命状态的文化思考,也有学者认为雀鹰的出现“使这部小说的叙事装置兼容了现实性和精神性、城市性和自然性、人性和灵性”[4]。鹰,在某些北方少数民族那里是充满了灵性的图腾之物,自然凝聚了迟子建对于当下城乡生态、人类精神和本真灵性的深入反思。
人的生命常与一座城市密切关联,写一座城市,往往也是构建个人生命的历史。在城市里,人们被快节奏的生活席卷,心灵深处常感到空虚,很多个人化生存的问题欲盖弥彰。人们既有对生存诗意的渴望,也有对创伤的情感安放的需要。迟子建潜入到哈尔滨这座城市历史和当下,抖动那些碎片化的记忆,一座城的记忆连着一个民族的共同想象,特别容易引发共鸣式的感触。沈从文在都市里生活,精神上却选择回归到纯净野性的湘西故土——那诗意的乌托邦。他在《边城》里描写故乡的草木人事,字里行间充盈着最亲近的热血情愫。他描写都市知识分子的《八骏图》,讽刺的笔调里处处是虚伪可笑,对丑陋的“阉寺病”尽兴揭橥;作家张炜的《融入野地》提到故土,那是可以遥望的根一般的存在,人需要一种坚强的信仰,支撑着我们走向暂不可知的远方。
迟子建的语言婉约中勾勒着人们物质丰盈,精神逼仄的现代性困境。委婉的讽刺里蕴含着一抹苍凉的诗意。人被金钱压迫着,传统的道德在滑坡,甚至罔顾亲情。文中插叙了一对兄弟送昏迷的老爹去往医院,只为了让老爹交代财产去向,咄咄逼人地追问着“房证和母亲留下的金条放哪儿了,还有银行存单,怎么一张也找不到”。由于父亲口齿不清,两兄弟竟然威胁起来“你再不说的话,你到了阴间,我妈不给你饭吃。”[1]116-117荒凉贪婪的图景汇入这都市万象,是无数家庭矛盾纠结的焦点。金钱带来物质改观,改变生活的同时也改动着人心。被文明所造之“物”奴役已成了当下一部分人正演绎的命运。包括亲情在内很多情感都在被量化,人也被“物化”,成了机器般的存在,人性本然的美好正在被侵蚀。追寻这传统的朴素观念,回归到生命的本真状态,是真正安宁与幸福的事情。
胖丫和小刘之间纯真的爱情和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也是对当下人沉迷于物欲的一种反观。“貂皮大衣”代表了人们为之所役的奢侈物。本来此刻轻易就能得到的“物”,胖丫考虑的是“洗貂皮大衣和洗羽绒衣都是啥价钱,谁心里没个数,你买得起,也伺候不起啊!”[1]256
迟子建将最平凡的人间烟火融进了作品,胖丫的想法也代表一部分人生活中的消费观念。胖丫身上折射了传统女性身上的朴素、持家与善解人意的质素,这也是迟子建在“寻找”的传统。她复归了一种务实,不慕浮华。对于传统二人转,她和小刘携手试图将其雅化,然而真实的文化现场确是人们对二人转恶俗化的极力喝彩,市场的庸俗化取向给了他们沉重一击。这也流露了迟子建对于传统的民间文化低俗化的忧患意识。传统的一些东西正在背离现代性的生存场域,它们走向何方,时间会是见证者。
寻找是一种生命的姿态,自然风光的和暖诗意,城市空间的僵硬冷漠;美好爱情的相濡以沫,无爱婚姻的旁逸斜出;乡村的温馨人情与都市里的人心疏离,都是迟子建寻找的触发点。寻找构成叙事的基本单元,在此基础上,衍生着多个“寻找”的内容、情节单元。在刘建国的寻找中又同时隐含着一条暗线的“自我”之被寻找。寻找者和被寻找者合而为一,偶然性中又流露着荒诞的意味。谢普莲娜的丈夫于民生和黄娥的丈夫卢木头的猝然之死充满了偶发性,刘建国对自我身份的体认也是一种偶然。人生很多人事都是偶然,美好的感情和关系可以很偶然,就连伤害和负面的东西,有时也是偶然。我们生命之意义就在于去理解这种偶然,用各种话语去解释这个偶然,这个过程将持续一生,而最重要不是“结果”这个名词,是“理解”这个动词,它代表了一种意向,一种姿态,一种意志,生命的魅力与虚无全在这个动词上。
在迟子建看来,寻找是一个过程,一种状态,也是救赎的德性力量之源,具有坚守的必要性。刘建国的“寻找”是自身生命渴望的放逐,是善之感念的坚守,也是一种倔强的精神选择。有的西方学者指出“随着与自然、与上帝、与自身的三重疏离,西方人远离了自己的家园,‘回归’‘寻根’成为现代西方人的一种精神诉求。”[5]154不仅西方人如此,中国人何尝不是呢?漂泊成了都市人的常态。回归自然,回归到自身的简净,是心底无言的渴望。因其如此,当下那无修饰的自然淳朴的“丁真”形象才备受网友们推崇。人们渴望回到自然的真实里,回到澄净的乡野中,安妥自己的浮躁之心。
《烟火漫卷》是一部有着“寻找”意味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面映照当下人们职业生活与情感隐秘的三棱镜,折射了广阔的社会空间。“寻找”凝结了生命个体自我救赎的漫长旅程,也写就了个体生命辛酸的磋跎史。因为深深的愧疚和别人给与的“宽容”,他从来没有放弃那个因自己而丢失的孩子的寻找,并耗上了一生的风景与诗意。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有着一种刻意的距离,成为一个永远在线的纯粹“寻找者”。“寻找”的过程满布荆棘,他也在“寻找”中构建了人生的意义。这不单纯是一种偶然现象,里面蕴含着一种必然,还可作一种象征性解读。人们肩负着道德、金钱等不同的对象在人生路上“寻找”。当暮年悄然而至,蓦然回首,得失却自在心间。这里有对生命的形而上意义的思考,也有对当下欲望追逐的质疑。
“‘家园’一词在汉语中原本是对出生和栖居之地的经验性表达,它寄寓着熟识、亲近、眷恋、舒适等情感性因素,诱发着人的乡情、亲情和思乡感、归属感。”[5]28“家园”在人的精神镜像里应该是充满温情的,是属于私人化的美好记忆。人类的家园曾与自然切合得那么紧密。如今望乡的流浪成了一种普泛性的存在状态,人类家园正在被损坏,那些凝聚着故事的老建筑也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被肆意改造着。人们被固化在钢筋水泥的狭小的空间里,不见了鸟语花香的自然之美。对故去的家园的追寻与现有的生存空间的思考成为了一种无奈的必然。
文明的历程,伴随着炫目的物质,也带来了精神的荒芜和对自然之境的侵占与挤压。这种代价是否值得?寻回失落的传统,达到与自然的平衡是迟子建念兹在兹之处。她关怀着城市空间未来的可能性,尤其那些古老的建筑的完整存在的美的和历史的意义。在飞速席卷的经济浪潮下,因为碍于经济的脸面,有多少承载着历史故事的城乡建筑被毁掉?同时毁掉的还有情感的记忆,因此人们蒙着眼睛拼命奔跑,忘却了来时的路。迟子建的寻找也暗含着对一种民族、地域文化基因的缅怀。对于保护城市记忆,著名学者陈平原也多次撰文呼吁,他提到香港作家陈冠中认为理想的城市具备的五个特点之一是“从宜居来看自己的城市,把城市当家园”[6]。城市的“家园”感是一种理想,它源于内心的感觉。“宜居”守护的就是那种家的温馨,人情的美好。它会成为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漂泊的心安定下来,获得一种宁静的皈依感。
迟子建把哈尔滨看作“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市”而在后辈的眼里“可以是一只血脚印,也可以是一颗露珠”[1]301。“血”“露珠”这些字眼充满了悲情色彩。露珠的生命何其短,父辈走过的路已然成为追忆。迟子建最熟悉的故乡是北极村,而后哈尔滨是她长期生活的城市。乡村馈赠了她最丰富的精神资源,那是值得永远回望和守护的根脉。城市化进程仿佛一种不自然的嵌入。“我们缺乏城市灵魂”,迟子建心中的情感浓度支撑了她“进行一次酣畅淋漓的文学表达”[1]303-304。迟子建对哈尔滨城市图景的观照,也是对时间、空间之维上已然遥远的故乡家园一次饱含深情的回望。随着城市生活的深入,那原来是他乡的都市俨然已成为故乡般亲切的存在,而原本的故乡正在远离,成为一种“他乡 ”,在记忆里风化,然而城市真正成为“家园”却还有漫长的路。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气息浓厚的小说,《烟花漫卷》基于迟子建在哈尔滨30年的生活体悟之上,哈尔滨人物质和精神所至之处,包蕴着伦理的,历史的,情感的内蕴。迟子建用富有人道主义关怀的笔调阅读都市的一次尝试,勾勒了哈尔滨这座城的历史文化风韵,也隐含着她对于城市空间深深的忧虑和未来建构的期许。“哭声过后,是更加热烈的劈柴燃烧的声音,好像谁在为年放着爆竹。”[1]300这两种感觉的撞击,一种是哭的低沉和爆竹的热烈,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经历炼狱,回春后的大地一定会生机勃发,烟火依然如歌漫卷。”[1]311作品中充满了伤怀感,也生长着渴望。迟子建贴近了充满苦难与辛酸的人间烟火,无论如何,苦难之后总有一种力量会如歌漫卷,让灵魂升腾。“望乡的流浪有时候不只是地理上的空间位移,而是一种被时代遗弃的悲凉,即所谓的“被时代遗弃”,不只是被现在的时代遗弃,更是被那个已经消逝的“美好理想世界遗弃,前者的哀伤或可排遣,后者的哀伤却是无可奈何了。”[5]32城市化的轰轰烈烈推进,大批的青壮年进入到城市,乡村成了老人和留守儿童的聚居地,他们的状态何尝不像那只已经飞翔不起来的雀鹰,只需要一个狭窄的空间就可以安放。迟子建通过刘建国近乎宗教般执着地“寻找”之路,揭示了一种人生意义的虚无感。“现代性意味着个人从传统的各种禁锢中解放出来,获得了空前的谋划自己生活的自主性;个人的独立、自由和权利,是现代性的旗帜。从这一意义上说,现代个人观构成了现代性意识的核心——或者至少我们可以说,它是这一核心的重要组成部分。”[7]228人生是一个过程,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挣脱了祖辈精神之源的人,携带着一份隔膜在城市里无根漂泊。迟子建在传达对个人“自我身份”的寻找与确认的过程中,融入了对传统文化的沦落的追问。人生应葆有一种德性的坚守和美好的渴望,“诗意”“寻找”和“守望”是一种立场,是灵魂不灭之精神,这也是生命赋予人的可以选择的追求。
迟子建用饱含诗意的抒情笔调,将哈尔滨这座城市的风光尽揽。这充满渴望的热切能量,如烟火般漫卷。刘建国寻找丢失的“婴孩儿”也是“自我寻找”的过程,这构成了作品的主要叙事单元,其间又衍生着对“美好爱情”“传统道德”“民间文化”的寻找等旁枝。迟子建藉由“寻找”这一行动的主线,将哈尔滨这座城市的物质景象和人文风貌呈现出来。“寻找”也是超脱了作品文字层面的精神隐喻。追寻失落的传统,珍视自然生态,坚守内心的德性等等,城市才逐步接近“家园”,守望在可视的空间,也属于漫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