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中国山水画的表现主旨

洪波

一、序言

中国山水画是中国绘画艺术的重要门类，隋唐以后成为中国绘画主流。之所以中国山水画在此时超越原有兴盛的其他画种是与当时中国文化哲学观发展转变相联系的，即山水画是中国宇宙生命哲学观的外在表现。中国历史上没有明晰的哲学学科分类，哲学包含在不同的文学、艺术、宗教及其他文化门类中。隋唐及以前的山水文化逐渐发达起来，如“天人合一”说、堪舆术、山水田园诗歌文学等流传盛行，山水画作为直观的视觉文化载体同时应运而生，很快成为绘画艺术的主流形式。西方人善于把精神世界付诸宗教，中国人自觉地把精神念想归寻于自然山水，山水画不是简单的风景再现，山水画里蕴含着哲理性的精神概念，其技法语言表达又极具现代表现主义特性。

二、山水画的概念溯源

关于中国山水画概念讨论较多的是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的概念横向比较。山水画不仅仅是视觉对象的再现，更是饱含文化哲理意念以及更广泛的中国人生命经验的精神内涵表现。纵向溯源山水画概念，山水画是中国绘画品类的一种，它有明确的语言手法材料应用思想情感表达及传承有序的悠久历史，在西方诸多艺术概念及作品流入东方以前，山水画给予人们的印象是单纯的，是不可置疑的，是十分明确的，然而新文化运动始直至今日此概念曾被混淆和质疑。

中国山水画起源发展到成熟经历了漫长岁月，山水画在隋唐间即得以明确分科，五代十国至宋是山水画的兴盛期，北宋画家郭熙的理论文丛《林泉高致》被称作中国画论史上第一部系统完整探讨山水画创作的专门论著，文丛对以往山水画创作实践经验作全面总结，其代表了当时的最高理论水准，山水画的完整清晰概念得以呈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轼文句里的哲理思想在其本人参与山水画实践创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也为山水画的人文精神内涵表达提供了契机。元代很好地继承了宋的遗风并有思想发展，明代山水画保持了一段较长的宋元画风复古时期，明以后的山水画发展逐渐走了下坡，语言手法、材料工具、组织结构的沿袭没有改变，不同的只是表现内容上在近现代有一定的拓展。

三、山水画的存在诉求

中国山水画究竟要表达什么？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一千多年以来中国山水画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的存在，其中涵盖着丰富的信息。历来中国人对于宗教一直本着有条件地取用和信奉，无论文人雅士情绪上还是政治上的波动都以隐居山林或解甲弃官归田作退步归宿。由此可以看出自然山水才是当时语境下文化人的最终归宿，这原本就是人类起源以来的根本自然原始属性，这种本能还将普遍长期存在。农耕文明及“天人合一”“堪舆术”的深入人心，按人类学、社会学上提出的图腾说法，山水画的形式可以被认为中国人认可的精神图腾之一，是华夏文明的文化符号代表。中国山水画厚重的沉淀，以山为德、以水为性的内在修为意识，咫尺天涯的视错觉理念，一直是山水画演绎的主题。山水画集中体现了中国绘画的幽深意境、高雅格调、生动气韵，山水画是民族底蕴古典情怀表达的绝佳形式。

如果把人对于真善美的追求看作是对艺术追求的三个阶段，那么人物画的成熟是“艺术美”阶段的实现，对于人自身的描绘塑造是人自我欣赏的本能表现，是自我追求完美的精神初级表达。这种本能的、具有直接表现力的画种其延续力量最为强势，直至现在人物画还是民俗文化及大型题材创作的首选题材。人类把精神诉求仅仅停留在对自身形象的表达上是远远不够的，从个体生命的体验去比对宇宙的永恒，人属于自然宇宙，人的生命体验来源于自然，人的自然属性是根本，从这个层面来看，花鸟画的精神表达似乎也远远超出了人物画种。古人欲从“艺术美”阶段破茧出来，曾经有过挣扎和阵痛，两晋时期许多“高士”为此而癫狂。山水文化此时开始孕育生发，“竹林七贤”的精神取向已经开始启蒙，《洛神赋图》中的山水画背景模式的意义不可小觑，陶渊明《桃花源记》的精神引领预示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华夏文明发展至隋唐是一个重要节点，在此以前是文明发展的上升期，各方面都在探索完善之中，隋唐时期生产力生产关系制度、文化艺术思想水平达到了相对较高的程度，时人力求相对完美的时代到来了，人们对更高的精神诉求是此后的关注重点，以绘画形式对精神追求的“艺术善”阶段开始了。整个隋唐时期，虽然人物画依然是主流绘画样式，但诗歌文学的山水情怀势不可挡，山水田园文学形成一大派别，“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局面已经有所显现。

山水画在唐后期已经与人物画势均力敌，逐渐地，山水作为人物背景向人物作为山水的点景转变。五代十国时期，山水画的高调登场加之它极具特性的语言手法表现意味着绘画的精神表达“艺术真”阶段开始了，直至宋元两朝。山水画的精神表达是第一要务，其中通过观赏荆浩（《匡庐图》）、范宽（《溪山行旅图》）的树碑立传式的构图表现、董源（《潇湘图》）、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延绵千里江山的抒写，家国情怀渗透于每位观者心里。由于朝代更替、疆域变化的哀国情续泛滥，宋元两朝山水画更是遗民文化的载体表现，如马一角夏半边及李唐采薇山中，倪瓒的湖上漂泊，这样的情绪表达模式还在明末清初期得以重演。

四、山水画的继承发展

山水画在发展进程中不断丰富和完善，承前启后延绵不断，隋唐以来各个时期的山水画风格相互勾连又各有特点。

隋唐是山水画作为独立分科的发端期，语言技法尚待完善，其脱胎于人物画的痕迹还比较明显。此时的山水画以重彩居多（展子虔《游春图》、李思训《江帆楼阁图》、李昭道《明皇幸蜀图》），画面的金碧辉映与当时对富丽奢华之风的追求是等同的。唐末至宋以前国势衰微，但此时人的精神表达却上了一个台阶，山水画的技法语言日趋完备，创作者造境的能力大大提高，甚至达到了心中丘壑的至高意境表现，这一时期对意境的表现追求已然成为山水画创作的共识。单纯墨色在山水画面中慢慢成为主调，色彩逐渐淡化（董源《潇湘图》）。宋代是山水画的巅峰时期，北宋山水画沿袭五代手法，语言表达更加丰厚娴熟，以北方的山体风貌为主要表现对象，画面主峰高耸次峰迎合的塑碑式构图，丰满的画面感迎面扑来，使人为之震撼（范宽《溪山行旅图》、李唐《万壑松风》）。南宋山水画以江南丰腴湿润的山川地貌为描写对象，画面中对水的表现语言达到了空前水准，构图平远延绵，长卷式山水样式得以确立，山水画意境表达更加深邃幽远。南宋是文人参与绘画实践最好的时期，文人的加入对于山水画创作的画外玄音和理论丰富起了极大作用。元代疆域广阔，南人地位低下，境况险恶，文人将情绪寄语山水是当时最普遍的现象，元代山水以清远幽寂的浅绛或纯水墨的方式来表达画者的隐逸思想和家国忧思（倪瓒《六君子图》），也以繁复厚重、层峦叠嶂的画面体现高隐移居之情（王蒙《夏山高隐图》《葛稚川移居图》）。

明代前期沿袭宋朝体制，自诩汉人正统，明山水画尊宋院画风，画面高峰耸立、深厚华滋的严谨立轴构图（倪端《聘庞图》、戴进《关山行旅图》）。明中后期山水画注重地域特色描写，推崇北宋斧劈皴法语言表现，画者个性表达突出，致使各地画派频出。清代山水画被业界普遍认为呈衰势，清初期遗民以山水画表达哀国之思但不是主流，“四王”山水画虽说是中国山水画的唱衰之风，但其为山水画由古典过渡到近代搭起了一座桥梁。“四王”山水画对宋元以来的山水画创作技法做了清晰明快的分解诠释，因此“四王”山水画是后人学习中国古典山水画技法的绝好范本。

纵观山水画的发展史，意在寻求其中的传承衔接规律，山水画的原本承载意义不可忘却，山水画所表达的中国人的哲学理念和奉行的自然宇宙生命观是主旨，山水画无论如何发展都不应该背离这样的主旨，因为人类较于宇宙始终是渺小无知的，所以这样的主旨不存在过时性。思想决定实践，艺术即实践本身，山水画传承实践要有依据延续，风格面貌沿袭尤显重要。如何继承发展山水画，历史上亦有借鉴，五代时期荆浩首先进行了山水画的革命，由于长期隐居于太行洪谷，从自然山林秩序中发现绘画的秩序本源，荆浩又以“以真为师”的思想嵌入山水画创作之中，创立了较以前更加经典的山水模式，“荆浩之变”堪称中国山水画的集大成之变，自洪谷子的山水模式问世，后继的山水画形式便有了一个相当长的稳固时期。从这个伟大的史例中可以看出荆浩集古人之大成并有自己的精神思想的融合才有了惊世创举。

五、结语

今人学习传承古人经典需要有谦虚谨慎的心态，应扪心自问究竟不折不扣地临摹了多少古人的经典作品，没有一定量的如实临摹便无法谈及学习古人、传承经典！轻谈意临仿摹终会将学习行为带入歧途。今人也不乏成功的山水画继承变革实例（如黄宾虹、李可染、黄秋园），黄宾虹山水画集大成于一家，面貌在近现代时期十分难得，其声誉成就的事实被画史公认，但也应清醒意识到黄氏山水毕竟是中国山水画这棵大树长出的顶枝末节，此处不宜承载更多后来的攀登者。因此山水画的学习临摹还得从山水画这棵大树主干部的宋元经典山水作品入手，唯有如此方得其主旨精要，有了经典的滋养才有创新的可能。山水画的历史承载深厚，因此山水画的创新诚然可贵但要慎行，没有基础、没有方法的创新即使出了可观的作品那也只能说是非中国山水画概念的作品。当下山水画在发展创新的路径上还存在许多误区，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现实问题。笔者以为许多学人技法关还未过的情况下就言继承某某派某某代某某家，作品恶俗、没有眼力是首要解决的问题，尤其是专业机构和高等级教育机构如果出现这样的问题其后果的严重性就不可小觑了。

将中国山水画概念与西方风景概念作横向比较无疑是学术探究的好方法，但就当下的山水画发展境况而言对其作学术性溯源探究似乎显得更为迫切。长期以来关于中国山水画的学术性讨论文献以及与时俱进前瞻探索性的作品已大量出现，当下山水画的普及似乎是兴盛热烈，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现象也层出不穷，一些曲解中国山水画的概念模式，以打着创新旗号的事件着实令人费解。学术性的作品创新行为应该大加提倡，但那些与中国山水画概念正源毫不相干的举措随着时间的推移终将会被淘汰否决。学习和创作山水画一定得把握住中国山水画的本源精神要旨，要以中国山水画传统的经典作品作为范本来展开教习推广。有志者应该提高自身鉴赏力并能分辨真伪，经典的中国山水画作品是最能表述中国文化精神内涵的视觉艺术形式，将完整明确的中国山水画概念和实践经验普及推广并打破山水画的专业界限，此举亦不失为做强中国文化自信事业的一项绝好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