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想象与宗教探索
——电影《小小小耶稣》的重复细节

2021-12-06 05:27李仕芬
影剧新作 2021年3期
关键词:和马耶稣想象

李仕芬

一 创作缘起

奥山大史年仅二十一岁,却身兼编剧、导演、摄影、剪接四职,制作了《小小小耶稣》。这是他首部长片,一举便夺下了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奖。全戏结构严谨,题材日本罕见,从小孩男主角的经历感受,探讨基督教信仰与死亡等问题。奥山大史中、小学均就读于基督教学校,成长环境与戏中内容构思可说不无关系。此外,他曾表示此片是为了纪念少年早逝的友人,更特别于电影片末以字幕交代。[1]导演本人的年轻,看来有助戏中儿童叙述视角及心态行为的拿捏掌握。电影赢得口碑,日本知名导演是知裕和及岩井俊二均曾点名称赞。

二 儿童对宗教之探索

戏中主角由来,就读小学五年级,在祖父过世后,随父母从东京移居乡郊,与祖母一起生活。电影开始,主角出场即以寒天雪地衬托,而这一背景亦贯彻始终,营造出全戏阴冷沉重的氛围基调。不爱笑,看似忧郁的个性设定,凸显主角内心不安困扰之余,亦与戏中深沉气氛相互配合。这样一个才十一岁左右的孩子,置身陌生居住及学习环境,其探索及体验,成了电影演述内容。由来坐车往移居地,唯见外面冰雪盖地,白茫茫一片。他用手清除车窗雾气的动作,正表达了自我的主动探寻。新学校教室外长廊,戏中多次出现,更是电影藉以反映主角探索宗教的空间设计。走廊首先以空镜带出,缔造平静的环境氛围。在固定取镜位置下,随着时间延展,课室内师生声音开始传出,为以后师生经过长廊,前往教堂崇拜先作铺垫。接着学生从课室急快步出走廊,一片扰攘。由来因初来乍到,缺乏经验,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电影通过由来与同学反应的对比反差,彰显前者对基督教信仰的陌生。由于陌生不解,由来在学生队伍中总是落后于人,动作轻缓迟疑。电影特别从低角度拍摄小孩鱼贯进入教堂,以凸显富有童趣的步伐。此外,同一首乐曲,亦串连起走廊与教堂两个不同场景,体现一致的情调氛围。长廊作为探索宗教的象征意义,由是越显鲜明突出。剧情发展下去,同一地方便一再见证这种探索过程。最后,在好同学和马死后,由来正是站在那里,质疑基督教信仰。至于戏中多次出现的学校教堂,同样清楚演绎了由来对上帝从不解,相信,再到否定的心路历程。

奥山大史曾指出角色对宗教的流动看法。所谓流动,即是有变动可能。像由来这样的儿童,随着新的经验,对信仰看法便不断改变。戏里除以长廊、教堂等见证由来对宗教信仰不断转变外,亦细致地通过他的眼神及其他身体动作显示。由来从不懂合眼祈祷,到表述自如,以至最后双手合十击打圣经本上的小耶稣等,均一再见证电影如何借着个人具体动作,表达角色内心的变化。

由来初接触基督教,疑惑不解,曾向祖母询问神是否存在。祖母叫他反问自己,大意是指个人觉得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其实这未尝不是宗教流动变易特质的另一种演绎。所谓有无,完全在乎一心。客观存在与否并非关键,个人主观想法,才是重心所在。戏中便见由来祖母随心所欲,上香供奉离世丈夫,而没有理会死者生前的信仰倾向。正是因时制宜,各适其适,即如由来与和马除祈祷外,也会按习俗祈福。由来祈福时,见到小耶稣出现,表现别扭,恰恰反映探索宗教过程中的纠结疑惑。从这种反诸一己角度切入,戏中对于角色主观想象的铺陈演绎自亦不难理解。

三 儿童想象与死亡威胁

儿童想象力丰富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加斯东巴舍拉尔(Gaston Bachelard)讨论诗学、童年等课题时即指出想象的重要作用。他认为想象世界可让我们超越现存环境限制,发掘未来种种可能。[2]格洛丽亚莱瑟姆(Gloria Latham)及罗宾尤因(Robyn Ewing)探讨论儿童画作时则指出,想象能让儿童远离现实烦恼,快乐、安全而平静,充满希望。[3]在《小小小耶稣》里,由来同样通过想象世界,达成心中各种想望。从这种童心想象出发,小耶稣现身、结伴看流星雨、亡故友人再现等便纷纷成为戏中情节。小耶稣由外籍演员扮演,只是在视觉效果上,通过电脑技术,把角色身体尺寸调校至如手掌般大小。这小耶稣生动活泼,极富童真童趣,会于唱机转盘扭身舞动、圈定范围相扑竞技、浴缸坐游玩具黄鸭。祂彷佛成了玩伴,陪着寂寞的由来适应新生活。换言之,小耶稣可说是主角自我慰藉的心灵投射影像。值得注意的,更是小耶稣让人愿望成真的“无边神力”。由来对宗教的具体体验,便是通过眼前这“有求必应”的小耶稣。遇上好友意外身亡,而小耶稣又未能像机械神般“起死回生”时,主角对宗教的信念遂彻底动摇。神力不再,童话般的度假屋,由来与和马雪地玩乐等等,一时之间,全化作尘封往事。追思会上,由来赫然见到的,更是昔日爱笑,今日面如槁木的和马妈妈。然而,导演并未就此放弃对儿童想象力的铺展发挥。故事收结,由来即穿越纸窗洞孔,看到自己与和马雪地上愉快踢球。和马一向出众,球技远胜由来。最后这幕,二人却旗鼓相当地球来球往,畅怀尽兴。引人遐思的是,原看来为由来主观想象的画面,随着镜头越升越高,角色影像越缩越小,刻意展露的却是高空中单袍下摆一角。如此设计安排,自易让人联想为上帝正俯视大地渺小众生。究竟是由来主观想象,抑或是冥冥中神迹,由是变得含混难分。然而所谓真真假假,在这样一部以儿童想象为题的电影,看来并无必要深究。真实虚构难分的吊诡,引申潜藏的无限可能,正是全戏欲以构筑的光影世界。

《小小小耶稣》全戏偏短,仅76分钟,节奏缓慢。场景取镜,往往于固定位置稍作停顿。如此铺排设计,与全戏的沉重氛围不无关系,目的在于表述角色种种失意伤痛。哲学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说过,孩子最接近自然,亦是死亡的一面镜。[4]心理学研究指出,八岁至十二岁儿童,已明白死亡为人生最后阶段,无法逆转。[5]在这部电影中,由来也是从死亡的事实,感受到不可倒逆的自然规律。他整个人浸入洗澡水里的情节,持续达二十秒,即恍如带出亲身体验死亡的象征意义。死亡的威胁,由来探望住院的和马后,早已有深切体会。目睹和马动也不动,毫无知觉似地躺在病床上,由来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戏中特意用约分半钟的长镜头,展示由来离开医院后情绪持续波动不稳。长镜头聚焦下,只见他开始前行,进而加速,不停地跑动。为衬托角色情绪低落,天色背景亦见越来越暗。沿途阑干更彷佛以窒碍的象征姿态,一再诉说角色的困扰不安。幽深配乐声,同样一直伴随角色前走,最后指向的仍是角色无法化解的哀愁苦恼。

此外,儿童的观照,独有的敏感,也让由来注意到成人世界存在的问题。戏中在镜头运用上,即主要运用儿童视角的叙述方式。如此演述取向,恰有助发掘成人世界易受忽视的一面。[6]和马妈妈常笑,在由来看去,却是笑中带异,而电影后来便特意让由来发现她与和马父亲的嫌隙。在与同龄孩子相处时,由来的过敏更加清楚显露。他与同学足球竞赛时,看来便因败阵,心灵受创,中途独自离开。正因个性敏感,有所介怀,于是只有通过想象满足内心需要。刘小枫在《诗化哲学》中指出︰想象让人享有新的自由。通过想象,人们可以建构一看似无稽,但实可沉浸其中,相与融和的有意义情景。[7]在《小小小耶稣》中,由来也是通过想象建构满足自我的世界。无论是小耶稣现身,到由来与和马愉快玩耍等等,均可说是这种想象的具体反映。其中的童心童趣,不啻为戏中亮点。一场凭空虚构的流星雨,更让由来与和马共度愉快难忘的一夜。电影先刻意不交代流星雨仅为角色的想象,于是观众其时自较易感受二人全情投入的真切实在。在这种观众毫不知情,而角色又默契十足,煞有介事下,剧情的张力及感染力越显突出。是知裕和执导的《小偷家族》,其中一幕,角色只听到燃爆声,而没看到烟花。这种无法目睹,纯粹耳听的环境限制,却无碍戏里众人通过想象,其乐融融地共赏美景。归根究底,家人聚合,亲密共享,才是美好想象得以发挥的根由。《小小小耶稣》中,相亲同乐也是由来与和马能以美丽纯真想象,突破现实局限,把黑夜“布满流星”机妙所在。

四 细节重复紧扣

除以想象为贯串脉络外,全戏的严谨结构,亦通过细节不断重复及前后对照,清楚展现。艺术创作中,有意义的重复可视为美学手段。每一次重复往往并非把以往完全重现,而是有着不同变化,蕴含新的元素。[8]如此来看,重复也是基于差异。吉勒德勒兹(Gilles Deleuz)早就注意到重复与差异这一辨证关系。[9]戴维博尔韦尔(David Bordwell)及克里斯廷汤普森(Kristin Thompson)则以电影为研究对象,指出重复过程中,应内藏变化、发展。[10]奥山大史第一次摄制长片,却同样能掌握这种叙事手法。

全戏寓变化于重复的叙述内容可谓俯拾皆是。戏首及戏尾,祖父及由来分别戳穿屋里纸窗,即为明显例子。全戏开始,紧接祖父窥看镜头后,是由来从车窗看出去的雪景。两组镜头涵盖不同时空,因组接方式先为祖父,然后雪景,再来才为车上的由来,所以会让观众产生一时错觉,以为祖父看出去的正是那一片雪景。有意思的是,这一空镜下雪景,是从由来坐在行驶的车上看去,因而彷佛会流动似的,不断转变。隐约之间,画面就恍若暗示祖父在突破一室局限,以寻觅变幻无穷的世界。镜头如此调动下,也为剧情预埋伏笔。戏末由来重复祖父动作,前后呼应之余,更具承传意味。塞尔日莫斯科维奇(Serge Moscovici)指出,重复的作用,是借着模拟他人曾有的声音、动作、主意等,回复昔日和谐。通过这样的过程,人与人的距离得以消弭。[11]《小小小耶稣》以由来模仿祖父昔日举动作结,未尝没有重拾谐和,增进人际关系的寓意。由来独有的儿童想象,最后更为往昔祖父行为留下的“空白”,以自身经验及想望,续写欢腾美丽的一章。

刘晓东于儿童精神研究中指出,游戏为儿童梦想天地,儿童藉此建构外部世界。通过游戏,儿童可以把握掌控外界现实的要求,满足自己。[12]戏中,由来也是通过各式游戏,达到改写现状,自我满足的梦想境界。其中,“人生游戏”桌游的重复情节可谓别具意义。这一游戏本身的设计,是要让儿童借着想象,远离当下,构建未来人生。戏里由来两次参与这一游戏。第一次,和马过访,由来与他一起玩。比赛时,和马选用蓝色棋子,因蓝色是他的幸运色。由来则表示,自己以前玩同一游戏,从未成功扺达终点。这样的情节及表述,可说为后来再登场的“人生游戏”先留伏线。第二次,由来在学校球赛败阵后,独自在家里玩,且更一人两重身分,分别用蓝色、白色棋子代表双方。最后率先扺达为蓝色棋子,由来于是叫道:抵达终点。镜头紧接一转,场景时空换成:和马街上独自边走边踢球,亦恰如由来般,最后发出扺达终点的呼声。瞬息之间,和马发生意外,被车撞倒,最终命丧。真实人生,一如以上游戏,终点既达,也就孤独终结。“人生游戏”桌游的一再出现,可见与戏里角色经历紧密扣连,成为剧情发展的象征暗示。

至于戏里两次重复出现的秋千,同样发挥了推演剧情的象征作用。第一次,镜头画面是由来与和马互为作伴,一起荡秋千。到了和马死后,同一地方,同一秋千,却早已物是人非。不无刻意的场面调度下,只见没人的秋千兀自雪地来回摆荡。那里本有三架秋千,现在却只见两架在晃动。今昔对比下,见证及暗示的是二人无法再互为结伴的人生遗憾。空镜雪地,寂静无声,一片寥落。昔日情谊犹在,人生却永远无法重来。

电影中一再出现的学校楼梯,也在这种前后对照下,反映角色从没有玩伴,到有了,再又失去的心路历程。由来初到新校,没有知交,恍如外来人般,只能孤单站在楼梯上,透过玻璃窗看外面玩乐的同学。镜头之下,一动一静,一热闹一寂寞的反差,清楚凸显。由来与和马交往后,不再孤独。两人相约看流星雨,夜里走在课室楼梯上,有说有笑,乐也融融。可是,和马意外身故后,由来再度落单。这时剧情特别安排由来手携悼念花束,独自走在学校楼梯上。光影效果下,只见墙上人物阴影大片展现,彷佛在揭示角色痛失好友后无法消弭的心理阴霾。

戴维博尔韦尔(David Bordwell)及克里斯廷汤普森(Kristin Thompson)论及电影中运用重复意象时,同时强调整体脉络统一的重要。[13]在《小小小耶稣》中,本文第二节提及的走廊、教堂等,固然以不断重复方式推展剧情,结连全戏,其他小如一张纸币,鸡只等,同样可见通过重复演述,发挥扣连剧情的作用。全戏一开始,已为爷爷生前私藏纸币一事先埋伏线。由来踏入祖母家,镜头介绍家居四周环境时,便顺势交代墙上悬挂的画作。这些看来笔触内容活泼的画图,除与以后由来的童画可作承传联系看外,也为以后祖母在画框发现丈夫藏起的1千元先作预示。由来向小耶稣祈求金钱后,随而便有祖母把这私藏纸币给了由来的情节。由来除把纸币折成相扑手把玩外,最后更用以购入蓝花吊祭和马。戏里特别通过店员与由来的对话,指出后者买花用的纸币为1千元,且布满褶痕,目的正是向观众提示那是爷爷留下的同一纸币。全戏通过各种物事,串连剧情,统一布局的用心,昭昭可见。

最后再看戏中鸡只在雪地走动的情节安排。昔日笼里走出的鸡,促成和马与由来结缘。两人因合力把鸡带回笼里,展开友谊。和马遇到意外后,同样有鸡走失,却再不见有人协助带回原处。镜头之下,鸡慢慢地在雪地走动,一步一迹,清楚分明。好友已逝,寒天意冷,雪地爪痕,彷佛一再见证由来心中留下的伤痛。往复循环般,孤鸡再次失群,由来也因没了和马作伴,只能一如往昔,单独倚窗外望。不断重复的意象情节,不住低诉般回荡流转,萦旋不散,一再指向的,仍是全戏难以稀释的沉重情绪氛围。

猜你喜欢
和马耶稣想象
快乐的想象
男孩、鼹鼠、狐狸和马
细观察 多想象 善表达
地毯下的老虎和马
一次弯腰等于十八次弯腰
白云和马
这些并不是想象,有些人正在为拥抱付费
我对每个人说再见
那时我们如何想象未来
英国耶稣受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