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文
1979年9月,一列从鞍山出发的火车风驰电掣,向南方疾行。车上满载着帽徽、领章熠熠闪耀的解放军官兵,一张张溢满了兴奋和好奇的脸在森林、村庄、城镇、河道一闪而过。若非车上装的是土建、机械等建筑设备而非锃亮枪炮,铁轨边肃然注目的人们,必定会以为南方又有了新战事……
这是解放军基建工程兵部队的一个团,有3个土建连、1个汽车连、1个土方机械连等,共1041人。列车日夜兼程,车上每一个官兵却都毫无倦意。他们从东北的白山黑水而来,对葱绿满眼的南方原本就充满好奇,何况此行的目的地又很特殊。眼下,他们口中所谈,心里所想,都是南海边的目的地——深圳。
这时候,深圳6个月前才从宝安县更名为深圳市,两个月前中央才正式决定试办“出口特区”,11个月后才会被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为经济特区;吴南生刚被习仲勋点将为深圳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梁湘则还在广州。
基建工程兵能与深圳前行的脉搏共跳动,一方面得益于部队首长们断然决定派兵南下参加特区建设,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深圳市委、市政府向中央的一再恳请。深圳大建在即,却严重缺乏专业施工队伍,仅有一家几百人的市属建筑公司,一个仅有10多人的建筑设计室,还有三个水泥厂、一家红砖厂、一家石灰厂,设备落后,产能低下,根本承建不了大型的建设项目。中央很快予以批准,一道命令传到鞍山,将这些“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官兵送上了飞奔的列车。
另一支工程兵部队也接到了南下的命令,那是基建工程兵36支队352团的两个连。这两个连队算是增援部队,被编入了先期到达的队伍里。
部队驻扎在与荒山野岭无异的通心岭片区,砍掉丛生的茅草荆棘,搭起了简易窝棚。官兵们有些失望,日夜盼着深圳,终于到来时,迎接他们的不过是荒凉与落后,还不如自己老家所在的县城。还有满天飞舞,“热情好客”的蚊虫。官兵们多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如此狠毒的蚊子,一叮就是一个大包,让皮肤红中泛紫,十天半月好不了。
官兵们最难的是,海边的深圳竟然缺水,挖一口井,打出水来又苦又涩;天上明明一轮烤得肉痛的烈日,倏忽间台风卷地而来,将窝棚迅疾扫上了半空。暴雨也随之而来,将有些发懵的官兵们浇灌个透彻。深圳百姓对官兵们也将信将疑,说:“这么年轻的娃娃兵,能够建起房子吗?”还有人嘀咕道:“兵是用来打仗的,没听说过会搞建筑施工,到底行不行啊?”
官兵们很快便用实际行动来回答了。市委、市政府交给了工程兵一项艰巨任务——建造市政府办公大楼。
深圳筹办特区后,市委、市政府机构一再升格,人员也逐渐多了起来。工作人员甚至市领导们,都散落在东一块西一块的铁皮平房中办公。又无便利的通讯,大家有事联络时,只能骑着自行车往来跑,很不方便。几个月前,宝安刚升格为深圳市,市委、市政府便考虑过兴建办公楼,不久又选定了一处四围空旷的荔枝园,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施工队伍。眼下,仿佛及时雨一般出现的工程兵,成了市委、市政府最理想的选择。
市委、市政府找工程兵指挥员一谈,指挥员二话没说,爽快答应了。两个连的官兵带着各种设备,整齐地开进了荔枝园。
指挥员和技术骨干已紧锣密鼓勾勒出大楼的图纸,为了打好第一仗,又成天蹲在工地上。官兵们被分成了几拨,加班加点,昼夜不息。为了省出往返营地的时间,许多官兵索性在工地搭起了新的窝棚,住了下来。从东北带来的建筑设备严重不够,又无处购买,只得两人合用一把铁锹。深圳的烈日能晒出油来,戴着安全帽的官兵几乎浸在汗水里。有时,台风携暴雨倏然而来,不能站在脚手架上工作了,但工地积满雨水,他们又拿了自己的脸盆将积水一盆盆舀出来。
办公楼在建,市政府每一个工作人员都关注工程的进度,好早日离开铁皮房,搬入新居。工程兵没有让他们失望,地基打好了,楼层一层层升高,似乎要直上云霄……
新的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梁湘到任后,也是工地上的常客。夜幕降临,他总要抽空来打个转。转了许多工地,这里是他极满意的不多的地方之一。
1982年,办公大楼竣工,市政府喜迁新居,又逢特区成立一周年,梁湘决定在门前刻一尊雕塑,以纪念工程兵官兵和其他建设者们的付出,彰显特区的开拓精神。
梁湘派人找来了雕刻家潘鹤。这尊雕塑到底雕刻何物为好,大家纷纷献策,但“大鹏”“莲花喷池”“狮子”的提议一一被潘鹤否决。
一天,潘鹤若有所思地对梁湘说,现在搞改革,要求我们这一代人来带头,重新开荒啊。他想起了特区四处忙碌的推土机、拖拉机、汽车和建设者们,“他们不都像是一群牛吗?”
潘鹤说着,灵感突然闪现在脑海里。他建议说,可以雕刻一个“开荒牛”。梁湘眼睛一亮,拍手叫好,马上安排潘鹤住到市委招待所去,叮嘱他专心起草雕刻图纸,不要让创作灵感及激情流失了。
这尊基座上刻着“孺子牛”的雕像,后来从潘鹤的脑海栩栩如生再现到了市政府的门前。它肌腱鼓胀,四蹄稳实,埋头向前,正是鲁迅笔下所说的“俯首甘为孺子牛”,也是市政府大楼的建造者基建工程兵的生动写照,蕴含着深圳百姓对官兵们的由衷敬意。
1981年的炎炎夏日,基建工程兵的官兵们又领受了一个轰动国内外的新任务:建造二十层高的深圳电子大厦。此前,不仅深圳没有这样的高层和超高层楼宇,全国也极其罕见。国内同行们将信将疑,国外也冷嘲热讽,等着看官兵们的笑话。
不少官兵们心里确实打鼓,结果立军令状时可谓“四无”:一无技术,二无经验,三无参照系,四无大型先进施工设备。但“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是解放军的传统,他们有“四有”:有斗志,有激情,有胆魄,还有充裕的想象力。王光华、吴书领和马成礼等几个年轻人带着战友们忙活起来,要么开诸葛亮会讨论,修改施工方案,要么摆龙门阵演练,改进施工技术,交替进行。工地上则一直热火朝天,铁锤、泥抹子、刮灰刀此起彼落,昼夜不息。大厦像春天播下的一粒种子,发芽,出苗,拔节,昂着头向着蓝天和白云深处生长。
15个月的日日夜夜过去,深圳大地终于矗立起了一幢耸入云空的大楼。69.9米高,与白云相依偎的电子大厦,在四面潮水一般涌来的惊叹声中,傲然成为中国建筑史上的标志性建筑。官兵们像当年的辽沈、淮海战役一样,再次打出了军威。
他们乘胜再战,又先后拿下了罗湖第一幢高层建筑——国商大厦、深圳第一间高档酒楼——泮溪酒家、深圳第一座大型商场——友谊商场……一座座簇新高楼和宏伟建筑,在工程兵智慧和汗水里耸峙而出。深圳也一天天改变着模样,荒凉与落后渐渐褪去,现代气息扑面而来。
于是,有了深圳市委书记、市长梁湘“一百个放心”后,向国务院和基建工程兵主任李人林急切请求接收两个师的工程兵的报告与信函。
1982年10月,深圳市委、市政府的请求得到批准。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复并印发《关于调基建工程兵部队两万人到深圳市执行任务并改编为施工企业的批复》文件。于是,100多列满载基建工程兵官兵和各种装备的军列,又在京广线等铁路干线上闪电般奔驰起来。一时间,车轮滚滚,日夜不息。神州大地像滚过春雷,在微微抖动,呼应着南海边兴奋涌动的潮声。如果说三年前开入深圳的工程兵是先遣部队,眼下这支则是主力大军,人数众多、装备齐全、实力雄厚。
他们有着军队的优良传统和朴素作风,考究其前身,都有一番辉煌的过去:或者是陆军第90师,曾为陈毅和粟裕麾下的华东野战军主力部队,攻孟良崮,战豫东,取上海;或者是中原野战军10纵84团,刘伯承和邓小平麾下的劲旅,参加过淮海战役;或者是东北野战军的主力团,从东北一路打到海南,后又奉命北上,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工程兵官兵刚安顿下来,马上投入各种项目的建设。302团便承接了位于南山区的直升机场的建设。这时的工程建设,还是靠人多力量大的“人海战术”,鲜有机械设备可用。清晨6点,天刚蒙蒙亮,官兵们便在嘹亮的军号声中起床、吃饭。然后穿上军装,戴上军帽,坐着解放牌汽车沿坑坑洼洼的深南路朝南山方向奔去。一到工地,每个人便各司其职,埋头干了起来。一些战士爬上半空,开始搭脚手架。他们的身子倾斜着,手扶铁架子用力拧螺栓。稍不留神,便可能像陨石一般坠落。
夜幕降临时,其他工种的战士可以回去休息,但浇灌混凝土的战士们得三班倒,继续挑灯夜战。老团长田守臣也把床搬到了工地现场,日夜督战。战士们推着小车运输河沙、水泥,一路飞跑。第二天东方破晓,换班的人到来时,他们已累得虚脱,有时直接躺在地上就睡了。特区建设的速度在加快,每一个项目都强调工期,工程兵是“特殊材料”做的解放军,还要争取提前完成任务,于是只能少休息,抢时间。直升机场的建设便只盖了约140天,速度令深圳老百姓啧啧称奇。东滨路、同心路、北环大道……一条条簇新的街道,在官兵们的汗水里破土动工、纵横延展。还保持着千百年来原生态状貌的深圳,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小山包,官兵们将其搬平,开辟出新的道路。
梁湘一直在关注工程兵,尽管一时难以解决这支庞大队伍的生活条件,但会经常前往官兵们的住地慰问,解决力所能及的难题。工程兵主力来深圳后的第一个春节,梁湘去工地看望官兵们。他看到很多战士头发、胡子老长,开玩笑说:快过年了,你们应该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一刮。战士们回答说:现在任务很重,夜里都要加班,没有时间,即使有点时间也找不到理发的地方。梁湘回到办公室,马上找来了武警指挥部指挥长王攻坚,问道:你部队有多少会理发的?都给我找出来,另外给他们配上一套工具,派到各个建筑工地去义务理发。末了,他又着重叮嘱:不准收钱!一时间,各个建筑工地出现了一道独特风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工程兵战士被武警官兵按着头,仔细“清理”起来。很快,工程兵战士面貌便焕然一新,洋溢着新年的喜气。
1983年9月,两万基建工程兵集体奉命脱下军装,就地转业,改编为深圳市属建筑施工企业的职工。9月19日,秋意正浓,深圳戏院济济一堂,气氛沉重而热烈。深圳市委市政府在这里召开“基建工程兵驻深圳部队改编大会”,基建工程兵总部首长和梁湘等深圳市负责人以及官兵代表两千多人出席。许多官兵眼里含着泪花摘下了鲜红的帽徽和领章,默默向军旗告别。虽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离开部队是迟早的事,但大家终究有些不舍。
最高兴的是市委书记兼市长梁湘,自己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乐呵呵看着主席台下一张张生动、青春的脸庞,心内翻涌如潮:人口还不到三万的深圳特区,转眼间多出了两万穿着绿军装,却没有帽徽、领章,将永久驻扎下来的“特殊市民”,特区的基建力量加强了。
正式成为特区一员的官兵们,身份骤变,从光荣的解放军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企业工人;工作性质和谋生手段也瞬间变了,从部队的供给制转入了自谋生路。
这时,深圳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城市建设体制改革,建筑业尝试招投标,率先打破行业的地区封锁。不仅外地企业蜂拥而至,境外建筑商也急急赶来,与深圳本地的建筑企业争抢“饭碗”。改编后的基建工程兵官兵们得自找饭吃,自寻活干,一时难以适应。他们习惯了“以服从为天职”,等着上级安排任務,没有人懂市场,也不知道什么“竞标艺术”。他们满怀希望以建筑公司名义到外面寻找工程时,屡屡碰壁,连竞连败。
工程招投标改革,是梁湘实施改革的重头戏之一,但他没想到基建工程兵会如此不适应。这两万官兵是他力主调来深圳的,眼下很多官兵停薪回家,或只能干些理发、挖沙、修自行车的活维持生计,他很是焦急。
梁湘召集其他市领导开会,商量解决办法。有人脸上充满同情,提议说,政府应该扶持一下工程兵,调一些工程项目给他们干,以解燃眉之急。另外一些人则反对,说改革面前人人平等,让他们自学游泳吧,不会游泳的人喝过几口水,呛一呛后就学会了。
梁湘听后,沉默良久。他说,学游泳也有个过程,如果把完全不会游泳的人一下子抛到大海里,一定会被淹死,我们起码要抛给他们一个充气水泡。他与大家商议后,决定帮助工程兵队伍提高技术水平,增强竞标实力。
昔日的工程兵部队首长,如今公司的经理们也意识到,要想闯出一条活路,只有与过去彻底告别,一切从头再来。他们与员工们一道喊出了振聋发聩的口号:“不靠天,不靠地,要靠自己救自己!”为了找活干,让员工有碗饭吃,经理们拉下往日军人的面子,到处奔波,上门揽活。他们到外面办事,左边兜里装着春城牌香烟,给自己抽,右边兜里则装着南洋双喜烟,专门用来给客户。只要有人上门来公司,不管是财大气粗的承包商,还是偶尔串门的小客户,都会以礼相待。
这段日子里,他们什么活都接。即使是給生产队装电表,为农民建小楼,给香港人搞装修,建别墅,修厕所,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爽快答应,唯一的希望是被市场认同,拿到更多的工程。残酷的市场也让大家明白,光有冲天干劲和拼命苦干不行,还得努力学习,提高自己的技能。他们不断组织公司人员到夜校、电大学习,还选派人员到大专院校深造。他们自己也带头学习,没有现成的材料,就根据讲课录音整理编印材料。
渐渐地,三公司(第19团改编为深圳市第三建筑工程公司)终于有了一整套自己的劳动管理、定额管理、施工管理、机器设备管理和技术创新办法等管理规则。三公司副经理张宝还积极组织内部的技能竞赛,提高员工的技能水平。随后,他又利用晚上的时间,搞了半年思想教育,昔日的战士们都有了商品经济的思维方式。
缓过神来的基建工程兵官兵们,把创样板工程作为公司拓展市场的突破口。这年5月,二公司经过争取,拿到了深圳教育学院教学大楼的工程,但9月必须竣工开学。27000多平方米的工程,4个月必须保质保量完成。这一仗,打好了,就是翻身仗。已调任二公司经理的张宝代表全体官兵向市政府立下军令状:“不但要打胜,而且要打好!”
公司派出三个队的精兵强将上阵,昼夜奋战,几个负责人也到现场跟班指挥。第一个月,空空的平地上便立起三层楼,像直指云霄的希望之塔。梁湘最担心的是,工程不能如期完成,影响9月的开学。于是,他几乎每周都要去现场看看。每到工地,他都要吃一惊,楼层增高的速度超过了他的想象。9月20日,大楼如期竣工。两天后,深圳教育学院开学,师生们开开心心步入了簇新、坚实的教学大楼。梁湘也绽开了笑意,说,军人就是铁打的。
教育学院被评为了市级优质样板工程。这是工程兵部队到深圳后第一次获得这项荣誉,一时间,鲜花与掌声纷纷而来。教育部门将两个中学、3个小学的工程交给了公司,其他各种工程也跑上门来了。从1983年开始,基建工程兵各支部队承担了深圳建设大约三分之一的施工任务,成为特区建设施工的主力。第一条路、第一个小区、绝大多数十八层以上的高层楼宇建设,全部由工程兵官兵们完成修建。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