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华
药洲,这个名字很有药味。一边开车,一边寻找,感觉空气里就有了中药味。广东人把淮山、枸杞、党参之类投入汤中,就是“清补凉”。这些药草,在岭南大地上遍地都是,鱼腥草、雷公根很容易在菜市场找到,都是近郊百姓采摘来卖。药洲是早就知道了的,那里该有大把的药草吧?
一块水洲,几块顽石,牵出一桩公案,引出岭南历史上几个重量级的人物:帝王刘龑,书法宗师米芾,清代学界泰斗阮元,金石大家翁方纲。
其实,药洲原来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西湖,又名仙湖。名字好听,但叫西湖的地方太多。药洲这个名字却是另类,让人过目不忘。在很久以前,古代广州位于珠江北岸。有两个半岛,一为番禺半岛,在东;一为坡山半岛,在西。药洲,即为两个半岛中间的河湾,经过漫长地形演变逐渐形成的。
广州教育路并不很长,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药洲。门额上有“药洲遗址”四字,未有落款。我们从繁华的闹市区,一下子走进了这座千年古园。
先说一个人,此人在岭南历史上堪称一代枭雄。刘龑何许人?乃南汉国的开国皇帝。刘龑原名刘岩(又名刘陟),生平十分迷信。他曾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龚。后来有个僧人告诉他,谶书上说有个叫龚的人,会灭掉他的南汉,于是他根据《周易》里的飞龙在天,自己造了个字,上龙下天,即龑,作为自己的名字。从此,刘岩就成了刘龑。
刘龑虽然迷信,但在军事谋略方面是个奇才。当时岭南地区诸侯割据,各霸一方。刘氏家族要统一岭南,除武力征服别无他法。在这方面,无论是先前辅助乃兄运筹帷幄,还是后来亲自统兵征伐,刘龑都显示出过人的军事才能。刘龑放开手脚,东征西讨,前后不过数年,一一荡平了各路诸侯。统领今广东、广西、海南全部和云南、湖南部分地区及越南北部,共六十余州的广阔地盘。
岭南统一之后,公元917年,刘龑登基称帝,建国号为大越。次年,为使其政权更具合法性和号召力,刘龑称自己是汉室皇族后裔,表示自己建立国家是为了恢复昔日汉家天下,于是又改国号为汉,史称南汉。至此,刘龑成为南汉国的开国皇帝,自称高祖,建都番禺(今广州市)。
刘龑建立南汉政权后,在政治上是有过一定作为的,其统治下的岭南地区出现少有的安定和繁华景象。但是,和历代帝王那样,南汉皇室为满足其骄奢淫逸之需,也大兴土木,广建亭台楼阁。据记载,当时建豪华宫殿达五十余座,各处行宫一千多处,而药洲正是这个时期的产物。
刘龑称帝后,性格变异,性情残暴。他喜欢观看酷刑,并常以杀人为乐。史书记载,刘龑观赏酷刑时,搓手咂舌,如痴如醉,好像在品尝着什么稀世美味。为了长生不老,他听从术士的意见,开凿宫苑附近的池沼,连接湖上小岛,植奇花异木,置四方奇石。史载:刘龑凿湖五百余丈,聚方士炼药于此洲。从此,小岛即名药洲。
刘龑首先派人凿湖潴水。湖中广种白莲,堤岸遍植杨柳;荷香远溢,柳影摇波,景色宜人,洲中积石如林,石有群星象。高大盈丈之石有九块,十分醒目。烈日下,石光闪闪,如天外飞来,遂名为九曜石。这些石头从何而来?史书上的记载是:“南汉时,罚罪人移自太湖及三江所产者。”有人对此产生疑问,这些石头与韶石相类似,而太湖那么遥远,何必舍近求远。宋郭祥正《九曜石》诗云:“番禺西城偏,九石名九曜。危根插沧浪,古魄镇临眺。”
开宝四年(971),宋军南下,南汉宫室毁于战火,但药洲却遗留下来了。据《广州城坊志》记载,现华宁里北面曾有一石额,上题三字:古药洲。应该是南汉时,南苑形胜广阔,不止仙湖、九曜、西湖、观莲诸街。《舆地纪胜》云:药洲,在西园之石洲。西园后为广州府治,华宁里适在其右,尤可证其遗址之广也。
北宋初,药洲仍是一处雅集之地。文人墨客常聚会于此,泛舟药洲,题刻九曜石。最著名的人物为宋代大书法家米芾。他在药洲的石刻,引发了清代两位大学者翁方纲与阮元之争。宋代对外贸易非常繁荣,曾建航海门,转运使司设于此,辟来远驿,招徕外国贡使。许彦先诗云:“花药氛氤海上洲,水中云影带沙流。直应路与银潢接,槎客时来犯斗牛。”槎客,即指外商及其水手。
嘉定元年,经略史陈岘加以整治,湖上遍种白莲,故又有白莲池之称。并于洲西建奉真观,祀五羊仙,吸引了不少游人。今存有米芾、苏轼、程师孟、曾布(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胞弟)等名家笔迹。郭祥正有诗《游药洲》,描绘其盛。诗云:“驱车欲何适?独往观药洲。怪石深龙虬,九星聚中流。常年一百五,载酒倾城游。”
南宋时,药洲仍是湖光山色,景致相當可观。北宋熙宁年间,周敦颐任广东转运使、提点刑狱等职,曾至药洲流连寻访。后人为纪念这位理学始祖,于此建景濂堂、濂溪书院等。
自明嘉靖元年起,药洲为广东提学道属,至清、民国时,一直是教育部门所在。千年遗迹,吸引着众多的文人学子慕名前来凭吊。药洲春晓,被列为明代羊城八景之一。
元代,陈大震在《大德南海志》中提到有一碧、奥趣、观鱼台、藏春园、濂溪书院等景致。明正统三年(1438),提学林廷玉重修濂溪书院,将原面积500余丈的西湖填塞过半,植以水稻。这是药洲的一次重大事故。从此,药洲面积减少,河道渐渐淤塞。时人感伤此事,写道:“当日红蕖蘸碧波,熏风时节一来过。与今景色非前度,谁知元公又爱禾?”
清代,由于通往药洲的河道淤塞严重,九曜石亦被渐渐湮没,千古名园药洲终于败落。
《广东新语》记载,九曜石“高八九尺或丈余,嵌岩突兀,翠润玲珑,望之若崩云,既堕复屹”,上多宋人铭刻。这些遗石,均经清代大学者翁方纲详细考证鉴赏,并逐石命名。另有关于药洲、九曜石以及书院碑刻近百块,嵌于今药洲园内湖北廓壁之上。
米题药洲石在北岸,高1.5米,题字及落款为“药洲米黻元章题”,分三行,正书,未署年月。米芾(1051—1107),初名黻,41岁始用芾字,字元章,北宋书画家。曾官礼部员外郎,世称米南宫。生平书法多作行草,有风樯阵马之誉。楷书甚少见,惟题于家藏真迹之后,不写与人,自称为跋尾书。此“药洲”题字与《九曜石诗刻》,书体均较端正,为跋尾书。
仙掌石在南侧。米芾《九曜石》全文:“九曜石:碧海出蜃阁,青空起夏云,瑰奇□怪石,错落动乾文。米黻熙宁六年七月。”翁方纲于道光六年(1826)疏淤剔石,除去榕根,发现此诗刻,他“一旦快睹,如获奇珍”。米芾《九曜石》诗与米题“药洲”,是药洲遗址中最重要的石刻。明人关鹏在此石上题“仙掌”二字。
米芾题石遭遇多番流落。清代,由于药洲淤塞,九曜石中最著名的一块米芾题石,流落到广东布政使署東院竹林中。翁方纲首次发现,欲移归学署,未果。此为药洲石刻第一次迁移。后道光二十八年(1848),叶志诜(两广总督叶名琛之父)养老来粤,手拓米书“药洲”,勒石置藩署东园中,与原石为邻。
光绪十三年(1887),张之洞于两广总督署修建花园,将米题药洲石据为己有,矗立在总督署池亭中。1934年,此石移至永汉公园,供人参观。1953年,由广东文物管理委将此石移归药洲,物归旧园。四次搬迁,历时二百载。
自清以后,古西湖药洲走向淤塞湮没,每况愈下。现在,这里已成都市繁华地段。大街小巷交错,楼房鳞次栉比。昔日波光粼粼、白荷吐艳的药洲花坞,旧踪难寻。如今仅存庭院一方,内有水池,名扬千古的九曜石,仅存六石,余不复存矣。
翁方纲,三任广东学政使,共八年。阮元,两广总督,在广东九年。两位都是清代大儒,是岭南文化史上重量级的人物。其中,翁方纲大阮元三十岁。两人对岭南文化都产生过重要的影响,但他们对宋代书画大家米芾在九曜石上的题书是否真迹,有着截然不同的意见,并引发了一场论争。后来200多年间,不断有人加入到这场论争之中。米石之争,成为岭南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
因为米芾是书法史上的一代宗师,对后世影响巨大,所以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引人注目的,更不用说在此石上如此众多字迹的题刻。当时米芾在九曜石上写下药洲二字,世人无不一睹为快。从此,此药洲题石,被称为米石。
翁方纲做广东学政使,一直悉心寻找米芾的药洲石刻。寻找四年之久,均不见下落。直到第五年,即乾隆四十七年(1707)十月,才偶然发现米石已流落广东布政使署东园竹林中,已濒湮没。当时的情形是“今石既半仆于泥中,榕又蔽之”,翁方纲不由欣喜若狂,又是题刻,又是作记。无疑,翁氏是发现米石行踪的第一人。他赋《米石歌》以志庆,并在其著作《粤东金石略》中写道:“米黻题药洲,是二段共一石,药洲正楷二十五字,皆米书。”完全确定这二十五个字是米芾手书真迹。
嘉庆二十二年(1817),大学者阮元任两广总督。他历来重视地方文化的编纂整理工作,奏请皇上重修《广东通志》,亲自担任总编辑。当他看到翁方纲的《粤东金石略》时,觉得很可疑。他在旁边加上批语:“米黻题药洲字,不着年月”;“翁方纲《米海岳年谱》,误连时仲等题字读之,定为元祐(丙寅)元年”。意思是:“药洲米黻元章题”七字,是米氏手迹,但未注明题书日期;而“时仲,公诩”等18字,却是翁方纲弄错了,把不相干的两人手迹联系在一起,导致米题日期,误定为元祐年。
翁方纲说米黻题书药洲,共25个字。阮元则说米字只有不着日期的七个字。两人分歧由此引发。
阮元的论据是,宋熙宁八年(1075)以前,米氏踪迹在广南(即广东)。熙宁八年以后,元祐三年(1088)以前,则在长沙、江淮之间,断无可能于元祐元年复游广州题字。阮元按照自己的考证,在《金石略》中,把药洲25个字分为两段:将前一段7字,归米芾名下,时间为熙宁末年。后一段18字,归时仲等人名义下,时间为元祐年。
这样一来,翁方纲之说,被阮元腰折。后有嘉定钱大昕等人追随阮元之说,甚至赞扬阮元更正翁氏之误。因为阮元广博的学识与显赫的威望,他的观点影响很大。
翁方纲则是从米氏的书风上来分析。首先,石上正面与侧面两段字,皆是楷书,腕力雄妍,点珠摇漪,此正是米氏正书特色。米氏传世书法,分楷书与行书两种,早年多楷书,晚年多行书。石上两段即为楷书,此与早期岳麓山李北海碑侧和镇江焦山瘗鹤铭米芾手书风格一致。
另外,米氏早期署名,多用米黻或米黻元章。元祐六年以后,改黻字为芾字,署名多用米芾。米题药洲署名,沿用米黻而未用米芾,正与早期署名习惯相同,应属元祐年间的手迹无疑。
翁方纲之说,也有追随者。嘉庆年间广东布政使赵慎畛极力支持。翁氏回北京后,他专函约请翁方纲撰书《米题药洲石记》,并为之立碑和题跋,预言此石足与米石同垂不朽。
此桩公案,至今未有定论。翁、阮都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儒,谁想驳倒谁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孰是孰非,不再重要。一块顽石,牵扯出这么多人物与故事,这出“石头记”就非常成功。我常常对人说,岭南文化有一种令人炫目的特异性,不正是这样吗。一块小小的石头,就可以辉照千秋。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