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下半年,因为生活出现了经济危机,我不得不放下写了一半的科幻悬疑长篇,去一家作文培训机构教课。这份工作是一位作家朋友介绍的,他在微信上对我说,这份工作很适合你,比较清闲,收入也还凑合,关键还有大把的时间空余,不耽误你继续搞创作。最后,他语重心长地(我有一种本领,能从对方打出来的文字中看见语气)感慨,人到底还是需要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我其实没他想得那么犹疑和茫然。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只有一样:钱。而且是那种不违背做人底线又可以轻松得到的钱。只是这玩意儿实在跟我无缘,所以活到如今接近四十岁的年纪,我依然穷困潦倒,以至于前妻在离婚时提出要把六岁大的女儿带走时,我屁都没有放一个。我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取抚养权呢。我只是不断降低生活成本,整天趴在黑暗狭小的出租屋里创作我的小说,一会儿写悬疑,一会儿写科幻,一会儿写科幻悬疑,不断投稿,参加比赛,妄图一鸣惊人,不说一夜暴富,至少也够吃够喝吧。遗憾的是,幸运之神始终没有眷顾到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生活的泥潭里陷落,再陷落。
直到我银行卡里只剩下不到两百块的余额,支付宝的蚂蚁花呗因多次逾期未还款也被彻底禁用,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多年来是多么虚妄。我最害怕的情况是,下周日我去接蓓蓓出来玩,连一顿必胜客都请不起她。所以我鼓起勇气,打开微信好友通讯录,开始到处散发看似不失尊严实则可怜无比的求助。
最终还是我写作上的朋友帮上了忙。这种感觉既奇妙又温暖。这些平时不怎么来往、却因为写作而产生某种精神联系的文学同志们,居然也会在现实生活中给你一个深情而尊重的拥抱。就拿给我介绍工作的这位来说吧,真的是仗义,如果你见过他本人并且又恰好读过他那些深刻、犀利的作品,很难想象像他那样严肃的家伙会做这种“俗事”。
这些都是题外话。我想说的是,在这位文友的引荐下,培训机构的老板二话没说,立马给我安排了一节试听课——一来看看我的表达能力能否胜任教师的工作,同时也是在试着帮我做广告,为开班招生做预热。没有一丝犹豫,我表情笃定地点头答应。
也许是因为前期宣传做得太好(在招生海报上,我被吹嘘成了“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发表过上百万字作品云云),当天到场的学生和家长超过了二十名。我前一天特意花了五十块剪了个短发,并第一次穿上了西装(问我另外一位作家朋友借的),腰背挺直,站在讲台上,将平时说话的音量扩大了三倍不止(有麦克风,但老板建议我声音能多大就多大),手势夸张,肢体语言丰富,用一种我之前完全想象不到的表演方式征服了全场观众。那天我讲的主题是《如何用写作来治愈自己的心灵》,为了备课我搜集了大量的资料,尤其是里面塞了几则具有催泪功能的感人故事,配上我自认为还算标准的普通话(儿化音不逊北京远郊农民),效果异常显著。我注意到后排有那么一两位家长貌似在低头抹眼泪。果然,一下课就有好几位妈妈带孩子上前来咨询報班。看着他们纷纷打开手机支付码的那一刻,我郁闷已久的心灵被瞬间治愈了。
两周后,我的“真作家班”(不知道为什么叫这名,这玩意儿难道还有假的吗?)就开始正式授课了。一个班,共八名学生,年龄大概都在七八岁左右,每周六下午讲一个半小时。人数虽然不多,但以如此快的速度就招到生并成功开班,老板对这个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也很满意,毕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写作之外的工作收入,虽然分成之后到手的并不多。
八名学生,五女三男,性格各异,但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就是家庭条件都还不错。否则谁会花好几千块钱送孩子来学什么写作文呢?据我所知,(这个社会少儿培训市场的确很红火,家长们为了教育竞赛,花起钱来眼皮都不抬一下,每个孩子除了上学,课余时间也基本被各类兴趣班、辅导班占满了。)而在各类培训中,作文是最不被看重的。家长们宁愿孩子去学英语、钢琴、绘画、运动、马术,甚至人工智能,也不想让孩子接触文学,学习写作。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在他们眼里,写作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尤其是在当今理工科这么吃香的情况下,文科生不仅不好找工作,收入低,而且看起来对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起不到任何积极的作用,说难听点,要不是因为语文考试中必须要考到作文(占分比还挺高),他们才不愿意花那个冤枉钱呢。事实上,别说他们,就连我这个靠写作为生的狗屁作家也社会价值感极低,不然你们围观一下我现在的样子?
所以,只有那些条件好到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九牛一毛、并且被忽悠得误认为写作是一种情感释放和心灵治愈的家长才来报了班。为了暗合他们这种心理需求(我认为自己干的事情本质上是服务行业,当然要揣摩消费者的心理),在开班第一课,我便弄了一个主题——“我”,并让孩子们参与分享以及写下文章。我强调写作是一种自我表达,也是一种自我教育,通过“写”去打开自己的内心,从而更清晰地表达自我,完成人格塑造和情感治愈。以上当然是说给家长们听的,而孩子们最感兴趣的部分是我给他们讲了一个搞笑的绘本故事。从一开始我就清楚,比起教给孩子们一些写作技巧,陪他们玩,让他们开心,喜欢和信任我这个老师,才是让这堂课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事实证明,我的策略是对的。在之后布置的随堂小作文中,几乎所有孩子都完成得相当不错。那种文字中自然流露出来的天真和自由,让我心生羡慕,并且对这项原本当作纯赚钱途径的工作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就这样,持续上了三四节课后,我逐渐对每一个孩子都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他们中有的内向沉默,有的开朗活泼,有的话多得不得了,有的则缺乏专注度,一直被课堂之外的事物吸引注意力,但本质上都是品质很好的孩子。在课堂上,我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好玩一点,搞笑一点,放缓自己说话的速度,适当开一些他们能听懂的玩笑,偶尔为了纪律也摆出一副威严的态度。总之,我能感觉到孩子们逐渐对我产生了信任感,这点从他们看我的眼神中就能一览无遗。而我也在自我反思,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愉悦以及自省的时刻。这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教室如同一处避风港,让我每周都有机会从生活的烦扰中逃离,来此避难,获得短暂的心安。这完全出乎我最初的预料。一种为人师者的自满开始在我内心中悄然滋长。
然后就到了那节课。
出于某种试图去疗愈对方的目的,我出了一道名为“信”的作文题目,要求大家给自己最想念的人写一封信,可以是现实中的人,也可以是虚构的卡通形象,总之对象是开放的,但尽量写出真情实感。我的教室和传统意义上的有所不同,除了靠墙有一排书柜和一台用来讲课的液晶电视外,仅屋中间有一张长约三米、宽一米二左右的大木桌,八个孩子围桌而坐、埋头写作的样子就像在食堂吃饭。我叮嘱他们认真写,然后拉开教室门走了出去,到楼下室外去抽根烟。当第一口烟进入肺部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女儿蓓蓓。自从在这边开课以后,因为周末被占据,我已经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她长高一点了吗?吃饭还是那么挑食只爱意大利面?数学的除法余数问题有没有搞懂?想着想着,我不觉伤感起来。这份伤感源自我的失败人生。我二十岁出头就认识了前妻,她是我的初恋,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知根知底,而随着生活的品质始终无法突破,感情也在女儿出生之后急转直下,焦虑、争吵、互相伤害愈演愈烈,直至离婚。事后,冷静下来的我们也谈论过,如果没有生孩子,我们会不会好一点?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相互理解,相互扶持,过二人世界,哪怕生活贫苦一点也无所谓?讨论的结果是,也不会的。击垮我们的并不是我们可爱的女儿,不是不断增加的生活成本,而是多年来一直没有起色的人生。还有就是我们已不再年轻。我们步入了中年。中年要面临的危机并不是感情,而是全方位坍塌的天空。我们顶不住了。或许金钱会给我们一点力量支持,但赚到足够的金钱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难太难了。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虽然痛苦,但离婚时还算平和,并且,这种平和持续到了婚后。离婚两年以来,我们偶尔还会一起带孩子出去玩,吃顿饭,像一家人一样。但我们(包括蓓蓓)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三个灵魂永远不会再组合成家庭了。没有为什么。
我拿出手机,给前妻撥了个电话。今天是星期六,天气这么好,她应该带女儿在外面玩。我只是想听听女儿的声音。电话响了很久。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看见一辆保时捷卡宴停在路边,没有熄火。车身是翠绿的颜色,非常好看,很正,一看就是那种好车才能喷制出来的漆色。车窗开着,一位年轻、漂亮、戴墨镜的短发女人正坐在驾驶座上,低头在玩手机。
“喂?”前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从中听到了疲惫。
“Hi,最近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我,似乎在忙什么。
“在吗?”
“啊?你说什么?”她心不在焉,“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外面。”
“我知道你在外面。蓓蓓在吗?”
“她在和同学玩。今天约了同学一起,在公园野餐。”
“哦。我能和她说两句话吗?”
“你等一下。”
我听见她在喊蓓蓓的名字,等了几秒钟。
“她不愿意过来,正玩得开心呢。”
“你跟她说是爸爸……”
“喝饮料吗?”
我愣了一下。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喝,谢谢。”她回到电话里,“要不你晚点打来吧,这会儿……”
“知道了。”
我迅速挂断了电话。一辆交通协警的电瓶车停在了那辆保时捷旁边,协警对着那短发女人比画着说些什么。那女人一边解释,一边指了指我的方向。我猛吸了一口香烟,把它扔在地上,转身朝楼里走去。
孩子们大多数都已经写好了。从一开始害怕动笔,到现在每节课都能写出点东西,短短一个月,他们的进步可不小。我一一把他们的文章收上来,然后告诉他们可以看会儿书,等待家长来接。当我最后准备收一个叫毛羽的小女孩的文章时,她说自己还没写完,要等一会儿。我让她别着急,慢慢写。
然后我在椅子上坐下,开始看他们写的信。因为都是二三年级的孩子,刚学会写字,所以大家的文章不仅短小,而且很多字都是用拼音表示,错字错句也非常频繁。对此,我不打算去纠正他们。我的想法是,在这个阶段,自由表达比写正确字句要重要得多(也许是任何阶段?)。让我欣慰的是,每个孩子都写得不一样。有一个小男孩,他给奥特曼写了一封信。他问奥特曼,你每天都打怪兽会觉得无聊吗?如果有一大群怪兽围着你,而你打不过该怎么办呢?一个小女孩写给自己曾经的老师:老师,你为什么转到实验小学去了?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个班太吵太闹了?还有一个小男孩让我捧腹大笑,他给胡萝卜写了封信,告诉它能不能每次看到自己妈妈的时候都躲起来,不要被妈妈买走,因为这样他妈妈就不会给他吃胡萝卜了。他实在太讨厌吃胡萝卜了。
看着这些孩子的信,我再次想到了蓓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靠在床头,给她讲绘本故事,而她也是这么天真,这么情感充沛,想象力丰富且问题不断。有一次,我骑电瓶车带她,她跟我说,自己的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就像有仙女在天空中给她梳头发。多么美好的比喻啊!还有一次,我让她吃南瓜,她不喜欢吃,就说自己不要吃南(男)瓜,要吃女瓜,因为她是女孩子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现在不可能再有了,而且,她还会有新的爸爸——想到这,我就很难过。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努力一点,勤奋一点,多赚点钱,让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一点,也许现在会是另外一种局面。如果我……
“老师!”
我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毛羽正举着手中的稿纸,朝我挥舞着。
“老师,我写完了。”
我点点头,站起身,朝她走过去。她把稿纸递给了我,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
“有写名字吗?”
“噢,忘了。”
她又从我手中夺回了稿纸,然后在文章的结尾飞快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师,下课了吗?”
我看了下时间。
“下了,不过你家长好像还没来。”
“我妈妈给我发消息了,她在路边等我,让我下去。”
她举起了手腕,那上面有一只粉色的电话手表。
“好吧,那你小心一点。要不要我陪你下去?”
“不用了。谢谢。”
说完,她起身把椅子推进桌子下面,然后说了声“老师再见”就出了门。随后,那些其他孩子的家长们也纷纷到了。他们把孩子们带走,去某个快餐店简单填饱肚子,然后匆匆赶赴下一个培训班。
我把教室简单收拾了一下,关上灯,跟老板打了声招呼,也离开了。在面馆吃了面,我拿着电脑去了一家常去的星巴克,点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咖啡,开始继续写我的科幻悬疑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家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只能在咖啡馆里写。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变得非常消极,只想睡觉、看书、看电影,其他什么都不想做,完全失去了自控力。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偶尔会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完蛋了,可有时候又乐观地认为还能坚持下去。我会在门窗紧闭的黑暗中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觉得好累,活着没什么意思,但一想到自杀,又害怕得要命。
所以我尽量让自己待在人群中,光线越好、越嘈杂的地方我越自在,或者说越安全。我的科幻悬疑小说就这样一点点缓慢朝前推进着。它讲的是在经历了宇宙浩劫之后,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一边要想办法生存下去或者繁殖(无性繁殖技术),一边还要竭尽全力保留艺术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小卡认为艺术是人活下去的意义所在,否则还不如灭绝算了。我正写到,他捡到了一个手机,手机曾经的主人在里面存了大量的电影原声音乐,但遗憾的是,他才听了两首曲子手机就没电了。他没找到充电器。于是,他弄了一根电线,开始研究怎么做一个充电器。终于他做好了(过程略),然后接上汽车的蓄电池,开始给手机充电。在这个过程中,他饿了,用过期的罐头和发霉的面包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吃完之后,手机自动开机了。他点开屏幕,找音乐库,刚要放歌,手机突然响了,把他吓了一大跳。有个电话打进来了!他犹豫了半天,颤颤巍巍按下了接听键。喂。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写到这儿,我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坐在我斜对面那桌三个正在说话的人。两女一男,其中并肩而坐的一对中年男女显然是夫妻,而坐他们对面的那个女孩,应该是保险推销员。她正在给面前的客户推销一种得了重病就会有大额赔偿的重疾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推销保险的都喜欢来星巴克谈生意,我已经见过不下十次了,但幸运的是,从没有人来向我推销过。也许我长着一张买不起保险的脸?谁知道呢。我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不写了。不是我有意控制我的写作冲动,而是我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会怎么发展。我写的是悬疑,所以必须要弄点悬念,而且这狗屁悬念最好能把我自己也唬住,这样我才有信心保证读者也猜不出来故事往后的发展。
“先生,你好。”
我抬起头,看见那名女保险推销员笑容可掬地望着我。
“能不能帮我们拍张照片?”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指那对年轻夫妻。看来他们被说动了。我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iPad。她指挥那对夫妻站到白墙边,各持自己的身份证在胸前,她则站在他们的旁边。
“好了,可以拍了。哦,对,稍微近点儿,一定要半身,而且尽量把身份证拍清楚了。”
我举起了iPad。屏幕上,男人站在两个女人中间,一脸苦相,看上去像是被绑架了似的。他老婆倒是笑得很开心。
咔嚓。
我把iPad还给推销员,重新回到桌前坐下,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之前的作文稿,开始审读起来。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会给每一篇作文都写评语,而且每一条评语都很友善,以夸为主。我想象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对这些天使一样的孩子说出批评的话。在我看来,他们真的写得很好,不是那种技术上的好,而是一种天然的、放松的、毫不修饰的东西。那种东西是初心,是宝石,一旦开采修炼,就会丧失掉。
所以,我就只是夸。夸人让我感到愉悦,何况是夸自己的学生。夸着夸着,我就翻到了毛羽写的文章。这是一封写给爸爸的信。信的内容很短,因为其中有一些字不会写,用的是拼音(拼写还不准确,需要猜),还有一些句子不顺,我稍做了整理。
親爱的爸爸:
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下个月是我生日,你答应过要回来送我礼物,我很期待呢!
毛羽
某年某月某日
看完这封信,我愣了好一会儿。很显然,毛羽的爸爸并不在身边,而且是长期的。通常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爸爸在外地工作(做生意的可能性比较大),妈妈在家带孩子。另一种可能是父母离婚了,孩子跟妈妈住,而爸爸只有偶尔的机会才能回来。这让我想到了自己的情况。无论是哪种可能,我都觉得对毛羽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放下稿纸,我开始努力回想这个叫毛羽的小女孩的模样。如果没记错的话,她今年应该快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长得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一双大眼睛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脸庞,显得又萌又可爱;她性格非常开朗,话很多,课前课后喜欢在教室里奔跑玩耍,和同学们很合得来,看起来就是一个在美满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她偶尔会在课堂上走神。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发呆,于是停下来,叫了她的名字,问她在想什么。她几乎在一瞬间就恢复了那种天真可爱的笑容,摇摇头说没什么。现在细细想来,也许是她善于掩饰和表演?
当然,很可能是我想多了。对方只是个孩子,哪来那么多心机。也许就是我所想的第一种情况,她爸爸在外地做生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封信也仅仅是一种纯真的思念,仅此而已。再说,这些又关我什么事呢,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了,还有工夫去考虑别人是否家庭完整、缺乏父爱?想到这,我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收起了稿纸。起身之前,我发现那桌卖保险的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到了下个星期的周中,我把作文以及点评发在班级群里。这算是我的课程特点吧,家长需要看到这些。否则,他们会不知道这个课到底在干什么,这些学费有没有白交。我说过,这一行本质上就是服务行业,你得让家长们满意,不是吗?
点评发出去以后,会有那么几个家长和我聊上几句,说说自己的孩子,夸夸老师(我)的认真和耐心。发言的永远是那么几个家长。我注意到,毛羽的妈妈一直都没有说过话。我猜她肯定是看到这篇作文了,也看到了我的点评——“感情真挚,令人感动,我也是一个女孩的爸爸,要是我的女儿给我写这样一封信,可能会把我搞哭”。我故意让自己的语言变得诙谐一点,“搞哭”,这种表述我还挺得意的,想象着孩子的妈妈先看到自己孩子写的那封信,落泪了,然后又看到我的点评,破涕而笑。我为自己的机智而扬扬得意。我甚至在群里还说一句,妈妈们准备好纸巾,小心看哭哦。
然而,毛羽的妈妈就像她的ID名(冷月亮)一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鉴于她一直都不说话,所以我也不太好判断她究竟是什么态度。我点开她的头像——上面是一张雪糕的特写照片,人脸雪糕,除了脸颊部分是白色的奶油,五官和头发都是巧克力。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我并没有见过毛羽的妈妈。当初来报名的时候,我不在,是老板接待的她。按道理,她应该见一下我这个任课老师,或者旁听一节试听课,感受一下我的教学水平,再来报名。可我听老板说,她来了之后,只是简单聊了聊,大致了解了情况就交了学费。这给我的感觉是,她之所以决定报班仅仅是为了给毛羽把这段空余的时间填满,家庭条件优越是无疑的。
后来老板拉了个群,把这些家长都集中起来,我也没有加她的微信。事实上,我没有主动加过任何家长的微信。我怕麻烦,认为有什么问题最好在课上解决,顶多课前课后面对面交流一下,实在有意见群里说一下也行,私下就不要联系。我不打算和这些家长成为朋友,这是我不爱交际的性格使然。所以,当老板让我加她们(奇怪而又不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家长都是妈妈)微信,我都没有加,而主动加我的,我也不会拒绝。但基本上加完之后,除了一开始打个招呼,客套地聊几句之外,也不说话了。大家相互之间连点赞都很少。毕竟我只是一个兴趣班老师,并不是学校里那些有权力主宰她们孩子命运的教育工作者。
毛羽妈妈就是那种既没有加我微信、也不在群里说一句话的家长。她的朋友圈是对陌生人屏蔽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正在琢磨着她看到点评之后到底在想什么。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是老板发来的语音聊天。我按下了接听键。
“张老师,你现在忙吗?有件事想和你沟通一下。”
老板对我一向比较客气尊重,这也是我在这儿教书比较愉快的原因之一。
“不忙。有事请说。”
“就是,我感觉啊,下次的作文点评,发群里之前应该先给家长看一下,征求一下家长意见,她们同意了再发。”
“哦?为什么?”
“至少这次,我感觉不大好。”
“哪里不大好?”我不明白老板的意思。
“毛羽那篇,明显涉及了人家的家庭隐私,而就这样把它放在群里,其他家长都能看到,毛羽妈妈肯定会不舒服。”
“有吗?”
“当然。你看她妈妈不说话,不回应,说明不是太开心。”
“可是她从来就没说过话啊。”
“反正我觉得不太好。或者,我瞎说啊,是不是考虑下次让孩子们取个笔名?至少也得遮掩一下吧,否则确实不太好,毕竟大家都看着呢。”
“你说的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办。”
“我只是提个建议啦,毕竟你是老师,我尊重你。但有时候也要考虑一下家长们的感受,毕竟人家是咱客户嘛。”
“我明白。谢谢提醒。”
“没事,就这样啦。老师辛苦了。”
说完,他就挂掉了。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老板说得对,而且我发现他能把一个培训企业做这么大,是有道理的。怎么说呢?他有服务意识,很在乎客户的体验。就商业层面讲,这是正确的。相比较而言,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在接下来的一次课上,我就让孩子们各自取了笔名。我注意到毛羽取的笔名,叫小蝴蝶。不仅如此,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时不时地会被她吸引过去。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戴了一个蝴蝶结发卡,看起来很可爱。她还是和之前一样,时而开心话多,时而又莫名发呆,上次的那封信早就被忘到脑后了。
到了作文时间,我发了纸和笔之后,又出了门,下楼到路邊抽烟。我再次在路边看到了那辆翠绿色的保时捷卡宴,发动机空转着停在路边,驾驶座上依然坐着那位年轻漂亮的短发女人。我猛然反应过来了,这个女人是不是在等自己的孩子下课?她会不会就是毛羽的妈妈?想到这,我开始有了一种强烈的猜想,毛羽的爸爸也许真是做生意的,而且生意做得还挺大(从保时捷可以看出来),并且我推断他们夫妻已经离婚了。爸爸在外地,根本不回来。否则怎么解释,把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如此可爱的孩子留在家中呢?进一步猜想,也许他们结婚后,生了毛羽,爸爸花心出轨了,被妈妈发现,两人大吵一架之后离了婚。爸爸赔了妈妈一大笔钱,车子也留给她了,甚至可能是净身出户。这笔钱大到足够让她们母女余生过上安逸而富足的生活了,所以她才会在给女儿报班交费的时候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这时,我看见那女人抬起了头,朝我这边看了过来。我俩的视线穿越她黑色的墨镜连接在了一起。我一阵紧张,急忙扔掉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心跳加速地转身上了楼。
回到教室以后,我一直盯着毛羽的脸看。我越来越肯定,她就是外面那个开保时捷的漂亮女人的女儿。噢,可怜的小女孩。父母离异,跟着单亲妈妈生活的孩子,真是惹人怜爱!一种沉寂已久的父爱在我胸中腾然升起。而且,我猜想她应该是知道自己的爸妈已经离婚了的,但是为了配合家长的谎言,假装开心,掩饰自己的孤独与悲伤。我仿佛看见了她的脸庞模糊、变形,幻化成了我的女儿蓓蓓。她因为写字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呈现出的孤苦无依,深深打动了我。
下了课,她依旧自己走。我送了她一段。在楼梯口,我拿出一根昨天在星巴克买的樱桃味的树叶形棒棒糖,说送给她。这根小小的棒棒糖要价七元,贵得要死,我本来是买来送给蓓蓓的。她大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老师”,就下楼了。望着她的背影,我感到很欣慰。她接受我的礼物馈赠说明她已经信任我了。我想象着她下了楼,来到街边,拉开翠绿色保时捷的车门,坐上后座。她妈妈问她棒棒糖是哪来的,她回答说是张老师给的。她妈妈笑笑,摸摸她的头,说,你们张老师真好,不是吗?
我在老板的登记表上查到了毛羽的生日日期,就在下个星期日。我打算送她一份更大的生日礼物。这个孩子需要的是父爱,我想我可以给她。我去自行车店订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到时候我會给她一个惊喜,把车送给她,然后陪她学骑车。我想象着自己扶着车后座,她坐在上面把着龙头,我用力推着车往前走,嘴上鼓励她勇敢一点。她踩起来了,我悄然松开手,目送她朝前骑去。就这样,她成功骑行,虽然摇晃,但坚定地向前。我欣慰地笑了。一阵风刮来,她失去了控制,车头撞到了路旁的树干上,她惨叫着摔倒在草地上。我急忙跑过去,抱起她,问她怎么样了。她闭着眼睛,呻吟着,然后突然大喝一声,吓了我一跳,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我假装生气,“咯吱”她,她尖叫着欢笑,快乐和幸福弥漫人间……
就这么定了。接下来的一周,我都处于期待之中。到了周三,我照例把当周的作文点评发在了群里。意外的是,没多久,毛羽的妈妈就添加我的微信。我迫不及待地通过了验证。
“老师好,我是毛羽的妈妈。”
“你好。”
“毛羽在这边上课,让您费心了。”
“别客气,应该的。”
“对了,老师,我感觉她这次的作文写得不太好,是不是这节课有点注意力不集中?”
我想了想。
“确实有点跑神,不过没关系,小孩都这样。”
“果然是这样。她学校的老师也是这么说,还特意找我谈话。”
“很正常吧,不要太在意。下节课我会想办法让她专注一点的。”
“嗯。谢谢老师。”
“太客气了。对了,周日是不是毛羽的生日?”
对方停顿了。她停顿的时间有点长,超过了五分钟。在这个过程中,我看了一眼她的朋友圈,只开放三天,最近三天没有发过一条动态。终于,她回话了。
“是啊,我还想要不要给她请一次假呢。”
“还是尽量不要请假吧。我给她准备了礼物……”我停住了,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说的好,于是又把这句话删掉了,重新打了一行字:“希望再次见到她。”
对方没有再说话了。
放下手机,我感到一阵失望。也许她这周并不会来上课。那样的话,我的礼物就白准备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有点寂寞难耐,看了一下时间,才下午两点多,于是拿出手机,找到前妻的号码。
一个多小时后,我出现在了女儿学校的门口。当她背着书包从校门里出来时,对我突然冒出来接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意外和热情,只是不断问我为什么会来接她,妈妈去哪儿了。我说我想她了。她嘟嘟嘴,什么也不表示。
我带她去必胜客吃了顿她最爱的意大利面。她看起来似乎胃口不太好,一问,才知道昨天她妈妈刚带她吃过。在吃饭的过程中,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她最近有没有一位叔叔经常出现,她十分迅速且坚决地否定了,那种条件反射般的反应看起来就好像她和妈妈曾经对此预演过一般。
吃完这顿没什么滋味的晚餐后,她还要去上钢琴课,我便送她去了。我拿着她的书包在琴房的门口等待。抽完一支烟,实在无聊,我打开了她那重得不得了的书包。里面放满了书、作业本以及新奇的文具。我看了一下她的数学作业,里面有很多错误。我笑了。这点很像我,小时候语文很好,数学狗屁不通。
接着,我翻到了一个图画本。一页页翻过去,我被其中一张图画吸引住了。那是一张郊游的蜡笔画,上面画了青草,画了树木和阳光,也画了一家子,一个孩子,左右两边牵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我一看就知道女孩是蓓蓓,左边的是她妈妈,但右边的不是我。一定不是我。那个男人短发、偏胖,而且,没戴眼镜。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就好像有人一拳打在我的胸口,令我一时间喘不上气来。紧接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冲破了层层阻碍,涌到了我的脑门。我把书包甩到一边,一把将那幅画撕了下来,然后三下五除二给它撕得粉碎。尤其是在撕画中那个男人的时候,我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差点岔气。撕完之后,我把那堆碎纸片掷在地上,在上面狠狠跺了几脚。我的脚底板都踩痛了。我意识到自己“破功”了。多年以来,我都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成为一个理性而冷静的人。我写作,读书,思考,与人交谈,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克制一点。我仰慕那些理性的人,渴望获得智慧之光,以便成长,能应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和人。然而此时此刻,我多年苦心的修炼毁于一旦。没有什么比女儿的背叛更让我抓狂的了。我的余光注意到旁边有一些人停了下来,驻足观看,把我当成了疯子。我就是疯子,怎么了?我气鼓鼓地给前妻发了条微信,说我走了,让她来接女儿。临走前,一阵风将那幅撕碎的画刮到了空中。
晚上,前妻给我发来了数条微信,质问我到底发什么神经?把女儿的书包扔在地上,画也撕了。女儿一直在哭。她要求我向她道歉。我没有回复,只是躺在床上,躺在黑暗中,望着模糊的天花板上的吊灯,睁着眼,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到了星期天,我一早去店里提了车,然后推着来到培训中心的门口,把它锁在了角落。我有预感,毛羽今天一定会来。
时间过得很慢,但终于还是熬到了上课的时间。
毛羽出现了。她今天穿了一身《冰雪奇缘》里艾莎公主的蓝色裙子,头上戴着一只闪闪发光的皇冠发卡,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当然,今天是她的生日嘛。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微笑着说了句“生日快乐”。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开始上课。今天作文的主题叫“动物”。如果有一天醒来,你发现自己变成了一种动物,你会怎么办?我以卡夫卡的《变形记》举例,希望他们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同时也要表现自我的个性特点。
随后,我把毛羽悄悄叫到一边。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我递给她一张贺卡。那是我精心准备的,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银闪闪的钥匙。我告诉她,这是给她的生日礼物,让她下课后去楼下看看。她对我露出了笑脸。
后来,我一直沉浸在某种过度的快乐之中。
下课前,我收上来了所有的作文。我迫不及待地看毛羽写的:她突然有一天醒來,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蓝色的蝴蝶。我笑了。嗯,蓝色的蝴蝶,跟她今天的造型很像。
我陪着她一起下楼。我想看到她开心的样子。她下楼有点快,我有点跟不上,差点摔了一跤。这只调皮快乐的蝴蝶,轻盈而美丽。
我们来到了停车棚。
我期待看到的她的快乐表情并没有显现。我呆住了。地上有一把被剪成两半的链条锁,新车不翼而飞了。
“老师?”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啊?”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师,”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笑容:“我走啦,我爸爸在等我。”
我木然地点点头,看着她蹦蹦跳跳像蝴蝶一样朝前飞去。她飞到路边一辆电瓶车前,跳上了后座。车上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的夹克,戴着头盔和墨镜,看不清楚样子。他脸转向我,冲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启动。毛羽坐在后座,一手抱住自己爸爸的腰,一手朝我挥舞着告别。我目送他们远去。
那辆翠绿色的保时捷车今天并没有出现。
我捡起那把断成两截的链条锁,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点燃一根香烟。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打110报警,查看一下周围的监控,想办法抓住偷车贼,把自行车找回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麻烦了。我这辈子从未报过警,不知道到底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我看见几米远的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起身走过去,发现是一个手机。我左右看了看,周围没人,于是弯腰捡起来。没有屏幕锁,我划开屏保,找到音乐库。
里面有大量的电影原声音乐。我点开一首,是Aoi Teshima(手嶌葵)的《道别夏天》。
乐曲舒缓、浪漫,歌声伤感。
遗憾的是,歌唱到一半就突然停了。打断它的是一曲不断循环、节奏轻快的电子乐铃声。
来电显示是一个未知的号码。
我默默望着它,一动不动,仿佛被卡在了这个无法进退的时空里,永远无法逃脱。
作者简介
慢三,1982年出生,现居苏州。曾干过电视台记者,节目策划,影视编剧,如今专职写作。已出版小说集《这么大雨你还要去买裤子吗》《尴尬时代》,长篇小说《影子里的恋人》《暖气》《尾气》等。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