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油画之惑

艺术伴随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出现而出现，并成为人类文明众多外化形式中最耀眼的一支。在艺术样式繁杂多样、不断推陈出新的今天，传统艺术家特别是传统写实油画的实践者如何面对这样的现状，展开自己的艺术思考与判断，既是困难的又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这种对于写实油画现状以及未来的困惑是现实存在的，在中国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这种困惑来源于国际、国内的艺术现状，也来源于改革开放以来艺术形态的飞速发展给中国人带来的迷惑。我不是一个艺术理论家，只能试着从一个油画教学和油画实践的“行内”的角度试寻答案。

先来谈谈困惑的来源。拜当今世界互联网所赐，信息总体上是高度共享的，因此我们随时可以知晓当下世界艺术发展中的大部分热点事件和新闻。另外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中国人走出国门已是寻常现象，于是在东西方的对比中，我们发现西方的艺术现状与我们的差异（当然我们学得很快）是：大多数西方主流美术学院的教育早就不教授写实绘画了，他们的画廊和美术馆也以现当代艺术展示为主，特别是传统的写实油画仿佛只是作为西方艺术文化历史的一部分在卢浮宫、奥赛博物馆、普拉多博物馆等若干百年老馆中永久陈列。写实绘画虽然也在不断制造话题，但远不及当代艺术的推陈出新来得酷炫风光。这些现象给我们的艺术实践者以及艺术爱好者造成很大的困惑，即我们的写实油画到底应该怎样发展？我们的艺术形态是紧跟西方当代艺术的步伐还是继续保持中国人的审美习惯，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是一位从事写实油画学习与创作的人必须面对和思考的核心问题。

首先，写实油画在西方的式微是一个自然的发展结果。油画作为一个艺术种类在西方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作为一个科学的画种，文艺复兴之后它逐渐建立了透视的科学、解剖的科学、材料的体系、构图的体系、色彩的体系等，最终走向完善的写实体系。伴随摄影技术的兴起，绘画的记录功能被取而代之。西方油画自然地转向了现代主义的个性化和表现性，最终产生了抽象绘画。在我看来，写实油画在西方的兴盛直至式微是一个自然的、有逻辑的缓慢过程，与西方艺术哲学观点以及艺术发展的自身规律均有不可分割的关联。

我曾随中央美术学院的国际调研团队对欧洲的主要美术学院进行考察，并与他们的教学主管团队进行过较深入交流。在谈及对于写实传统的看法时，他们有两个主要的观点：其一，写实油画是他们历史的一部分，艺术形态在他们看来是不断推陈出新的，而向前发展是主流。其二，写实油画在美术教育中的缺失是由现有教师队伍结构决定的。虽然他们也很可惜，但是写实油画教育师资的断档在西方是一个不可逆的现象。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清醒地意识到作为西方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西方人对写实油画传统的理解和鉴赏力仍然是融化在他们血液里的，如同中国画之于我们中国人一般。

其次，写实油画在西方仍然存在，远未消亡。弗洛伊德、洛佩兹、里希特、霍克尼等当代写实绘画大师在西方艺术界仍然有着巨大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姑且不论几位地位尊崇的写实油画大师在西方的巨大声望，其实只要看看伦敦国家肖像画廊的“BP肖像奖”展览盛况，便知西方人对写实绘画的喜爱，类似的展览和竞赛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是普遍存在的。他们这种类似我们美展的竞赛有着更加完善的机制，展览不止于评奖，还会有后续的一系列赞助措施。另外，传统写实油画的精品力作几乎全部收藏于西方的各大美术馆中，西方人从儿童时期即在老师的带领下悠游其间，这种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带来的审美素质和欣赏水平、判断水平是我们中国人花费更多代价才能获得的，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写实油画在西方又何谈消亡呢？

再次，对于中国来说，油画是西方的舶来品，它在中国的存在不超过百年时间，作为西方文化的精华、世界文明的一部分，中国人对它的了解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洋务运动以来掀起向西方学习科学技术的浪潮，油画艺术中因科学精神主导而天然具有的真实特性对中国人有强烈的吸引力。其一，西方的文艺复兴，由于掌握了透视学和解剖学原理，加上后来外光色彩体系的逐渐完善使得西方写实油画具有科学和理性的审美价值，这种审美恰好是以散点透视、水性材料、讲究主观感性表达为主要特征的中国传统绘画所不具备的。随着中国人对西方绘画的了解愈加深入，这种喜爱也就愈加强烈。另外，中国传统绘画中可以看到对于真实意境的追求，虽然在早期有过“人比山大，水不容泛”的现象，但至迟在宋人山水里中国画家创造性地以散点透视法解决了视觉真实的问题。散点透视虽不以西方的焦点透视那样的科学合理性为原则，但仍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东方智慧对画面真实的理解和追求。近代中国画大师齐白石所画大量的虾、鱼和昆虫无一不细致入微、活灵活现。从白石老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国画家对真实的极致追求，也能看到中国人审美意识中对画面真实的追求与喜爱。从这些方面来看，虽然写实油画是随着西学东渐，特别是作为近代中国向强大的西方文明学习的一部分而传入中国并被国人接受，但是中国人的审美习惯中始终有着对写实、逼真的喜爱与追求。

国内美术馆没有几幅西方写实油画的精品，这是我们的现实情况。能来到中国的西方古典油画的精品寥寥无几。相对而言，西方当代艺术在国内的展览倒是大行其道，具体原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无论如何，中国人对西方写实油画离真正了解还差得很远。从这一角度来看，相信随着国人对写实油画的深入了解，一定会更加喜爱这一“舶来”的艺术。

最后，中国写实油画在当下面临的最核心问题在我看来是“继承与发展”的问题。事实上这也是人类所有文化遗产面临的共同话题。在我的理解中，中国写实油画的继承与发展更像是一个坐标轴，其中纵向坐标是个人的创作与写实传统，特别是与西方写实油畫传统的关联性，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对油画艺术语言规律的遵从与理解，也就是继承的问题。笔者认为，经过漫长历史发展而最终形成的基本油画语言规律是从事油画创作必须遵守的规则。同时，这些规律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限制，也正是难度的体现和价值的衡量标准。而横向坐标轴就是艺术创作中的创造性，写实油画发展到今天，想要有大的创新已很困难，但仍可以有小的创造性发展。这种创新或许可以从油画本体语言的细节里和当代主题两个方面找到发展的余地。又或许以博大的中华文化为背景，古老的西方油画可以在遥远的东方获得再次勃发的生机。

袁元，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