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霖 凌志海 李林枝 耿 铭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中,叙事教会我们如何在生命进程的不同阶段认识和面对未知的、恐惧的、伤痛的经历上发挥重要作用。生命和叙事具有内在的关联性,人的生命是在叙事中被诠释出来的。生命叙事是人格最有特性的层次,是与自己对话的工具。一个人在生命过程中,内化发展出的、为生命提供意义感和统合感的自我生命叙事是生命健康的基础。
叙事闭锁是一种失常状态,是“生命叙事进程的断裂或停滞”。法国神经学与精神分析学家西吕尼克[1]提到:生命复元力或自我修复的奥秘就在于叙事。叙事化过程贯穿人的一生,在主体形成对自我、对他人和主体在世界上发挥作用的理解非常重要,在叙事的开放性和叙事的稳定性中保持平衡的叙事化机制是生命复元力的基础。生命叙事本身是一个动态的、不断自我修复的文本,然而,长期处于叙事闭锁状态的主体被一层层枷锁所禁锢,不再体验生命故事的变化和自我的动态成长,也就是说,陷入叙事闭锁的主体会失去对生命故事的流动性和开放性的把握。
人本身是由多个身份组成,在不同叙事语境下承担不同的身份,如父子身份、爱人身份、管家身份、作家身份等,但是职业型叙事闭锁者单一地将自己禁锢在职业这一身份之中,否认其他身份的存在,自身不愿将自己的生命故事向职业之外的生活、亲情、爱情等方面发展。职业闭锁者的座右铭是“我工作,故我在”。“主体-我”在被动的职业身份中逐步客体化,他/她越来越无法主动融入与至亲和爱人的叙事关系中。将自己隔绝在单一职业身份中的“我”,久而久之陷入关系性孤独中,失去感受生活中其他美好事物的兴趣和能力。
笔者[2]在之前提出的四种叙事闭锁分类基础上,阐述职业叙事闭锁与敬业者之间的区别,进一步阐明原生型和继发型职业叙事闭锁的特征及表现,旨在让更多研究者关注这类叙事闭锁者,对其进行提前叙事介入,赋予其在生命叙事进程中融入其他身份的能力,帮助职业闭锁者顺利走出闭锁状态,以便实现心身全人健康。经过叙事介入,对于那些造成职业叙事闭锁状态的过去老旧故事得以重新赋予其积极意义,通过对过去闭锁经历的叙事性反思和分享转化为主体的正能量储藏室,蓄积叙事智慧。同时,主体在不断叙事赋能中,重新修复适应社会关系和扮演不同身份的能力——与他人建立叙事关系的能力,最终锻炼出更具有韧性的生命力,使自己的生命故事或者职业得以健康顺利延续下去。
出自伦敦导演卡茨之手的《坠落》讲述一个中年男子不小心从楼上坠落,在撞向地面之前一生的轨迹——从充满希望和期待的多彩成长生活到几十年如一日单调的职场生活——逐一呈现在自己眼前。日历从1987年一直到2011年在不停变换,但男子在办公桌前的生活却一成不变,除了头发在变少,胡须在变多,表情越来越沮丧烦躁。我们看不到工作之外的任何生活片段,可以说,这位中年男子的最后几十年都陷入了职业型叙事闭锁中。在撞向地面前,男子突然感到释然,因为在回忆中,他发觉只有投入职业之前的那段岁月是值得怀念的,他已经意识到陷入职业闭锁状态的自己虽生犹死,每天都是循规蹈矩和一成不变,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长日将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一部代表作。管家史蒂文斯服务达林顿勋爵三十多年,一生追求卓越,处处以“伟大”管家的标准衡量自己,享受着攀登职业巅峰的成就感。然而时过境迁,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管家职业随着贵族的没落而日渐式微。身为管家的儿子,史蒂文斯花了大量的心力来诠释顶级管家的“尊严”和“伟大”。在他看来,一个管家的尊严即是一种“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其职业生命的能力”[3]。
史蒂文斯彻底闭锁在管家的角色里,这种极端做法具有两面性,在职业上登峰造极,让人崇敬;在生活上冷漠无情,让人心寒。即便女管家肯顿小姐一片痴心,史蒂文斯却不为所动。甚至当父亲即将去世时,史蒂文斯都没有去跟临终的父亲道别。管家逃避亲情,逃避爱情,逃避家人,逃避肯顿对他的关心。除了管家职业之外,史蒂文斯对“未来和其他生命关系皆无长远期待”,将来便可以一眼望到头,管家管到底[4]。直到史蒂文斯在年老时才意识到当时的自己被闭锁在管家这个身份中苦苦不能自拔。
托尔斯泰笔下的伊万·伊里奇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位职业闭锁者。他在法官这一职业中掌控至高权力。尽管从财富、名声、家族、社会各方面综合考虑的婚姻被他当作人生最满意、最正确的选择,却在婚后逃避与妻儿之间的关系,让疏离的关系不断恶化。伊里奇事业一度受挫,身处被众人遗弃的孤独和难以忍受的忧郁之中无法自拔,但一旦擢升的喜讯传来,他就忘却这一切。直到他莫名其妙地罹患重症,他才开始在病床上反思自己的人生。
事实上,当代虚构叙事高手不仅善于塑造职业型叙事闭锁者,而且善于为他们设置一个顿悟的契机,让他们从内而外获得生命叙事的复元力。英国“大都会叙事天后”金索拉的《家政女王:一部小说》就很有代表性。主人公萨曼莎在小说的一开端就表现出职业型叙事闭锁者的许多特征。作为一位在声名卓著的律师行里工作的年轻有为的女律师,萨曼莎没时间看窗外风景,因为每分钟都很重要——每3分钟检查一次电子邮箱,每6分钟做一次工作日志,手机24小时开机,工作是她的全部。
然而,一天萨曼莎突然犯了个错,事务所毫不留情地将她扫地出门。这对职业型叙事闭锁者而言是一个致命打击。不过,叙事天后金索拉对这位笔下的人物非常仁慈,她立刻设置一个叙事进程中的戏剧性转折点,让正沉浸于犯错的耻辱和失业的震惊中的萨曼莎误打误撞地踏进一栋豪宅中,被当作前来报到的新管家引荐到主人面前。恍恍惚惚、没有回过神来的萨曼莎从此过起了与之前职业女性迥然不同的家居生活[5]。
尽管萨曼莎对家务一窍不通,还闹出不少笑话,但萨曼莎逐渐意识到了自己曾经闭锁在单一的职业身份中的不健康状态。在很大程度上,29岁的萨曼莎遭遇职业危机对她而言是一个转机。如果“大都会叙事天后”金索拉不给萨曼莎创设这次职业危机和这次误打误撞事件,萨曼莎很可能一直陷入职业叙事闭锁中直到心身出现严重问题。
罗威尔在小说《再说一遍我愿意》里为陷入职业叙事闭锁的女主角乔吉设置了一个通过座机将电话拨向了15年前正准备第二天跟她求婚的尼尔,通过巧妙地创设这一跨越时空的叙事策略,作者让乔吉获得了关于爱情、工作和人生关系的全新认识,将她从闭锁的边缘拉了出来。
在《爱情限时签证》这部影片中,导演为职业型叙事闭锁者——出版公司的执行总编塔特设置了一个转折点——在她即将升职时,突然发现签证即将过期,面临被驱逐出境,并失去公司高管职位的双重困境,位高权重的塔特冥思苦想,找到与下属帕克斯顿假结婚以规避遣返的“绝妙”办法。为不引起移民局的怀疑,他们一起飞到安德鲁的老家去给他奶奶祝寿。在温暖的家庭关系的感染下,职业闭锁者塔特走出闭锁,宣布真的与安德鲁订婚。
生命历程是一个持续且动态发展的过程。人是由多个身份组成,在不同的叙事语境下承担不同的身份,如父子身份、爱人身份、院长身份等,但是职业闭锁者只承认和享受职业身份,否定身份的多元性,职业永远是绝对优先考虑。这种状况必然导致家庭叙事生态出现断裂。在职业型叙事闭锁中,主体完全不顾家人对他缺席生活、缺席家庭的反馈,甚至在家庭关系、婚姻关系恶化的情况下,仍不愿意花时间去缓和和弥补;闭锁者在职业中扮演更多的是一种严肃、不投入太多感情的角色;主体所有注意力都在工作上,觉察不到自己心身状况的变化。因而,可以说,这是一种造成主体身心伤害的生命失常状态。
职业闭锁者与健康语境下的敬业者和热爱工作的人不一样,前者长期忽略工作之外的其他关系而无丝毫愧疚和自责,而后者则会因无法履行工作之外的家庭和其他社会职责感到愧疚,会主动向家人和朋友表达歉意并有主观愿望尝试去弥补和修复这种缺失。健康的敬业者和热爱工作的人只要有时间,仍能全身心投入家庭生活,进而和周围同事朋友等建立起人际间的叙事关系,这样健康的敬业者更能显示出应对生命中的多元关系的韧性。而职业闭锁者通常用自己的“所为”而非自己的“所是”来衡量自我价值。
职业闭锁者沉溺于工作不是想获取更多报酬,而是他们太看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时时刻刻想要向自己和他人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除工作环境外,叙事闭锁者与其他环境都格格不入。援用国际著名精神治疗师布莱恩·罗宾逊的说法,职业型叙事闭锁者是在滑雪时想着回去工作,而健康的人则是在工作时想着去滑雪;前者的自我完全被牵制在职业身份中[6],而后者则懂得平衡工作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在不同身份关系中获得满足感和安全感。
叙事闭锁者不分什么时候、什么语境、什么场所都在挂念着工作,甚至在偶然休闲放松时会产生严重的罪恶感。职业闭锁更多关注“所为”,一直处于工作状态,而忽略“存在性”,没有静下心来反思自我关系和人际关系,使其逐渐疏远自己的内心深处,不懂得如何与自己相处,更不懂得去思考一些除了工作之外的事情,终日只知道埋头工作,使自己的人生陷入叙事闭锁状态。
加拿大一项为期12年的研究显示,陷入职业型叙事闭锁状态的人罹患糖尿病的风险更高,女性罹患恶性肿瘤的几率也更高[7]。此外,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研究也表明30年内每周工作时间超过60小时的女性罹患癌症、心脏病、糖尿病和关节炎的可能性是其他女性的3倍[8]。还有研究显示,职业型叙事闭锁者会增加人际关系冲突的概率。正如美国第19任卫生署长维维克所提出:在情感疏离和孤独中挣扎的人会增加患心脏病、痴呆症、抑郁症、焦虑症、睡眠障碍,甚至死亡的风险[9]。
从短期来看,职业型叙事闭锁者比其他人工作绩效更高。但从长远来看,职业型叙事闭锁者由于长期处于叙事闭锁状态而衍生出来的紧张的家庭关系、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会直接影响到正常的工作状态,由此会比其他人更容易产生精神和生理问题,进而影响到工作;与此同时,工作效能的降低反过来会增加闭锁者职业压力,使他们陷入心身问题的恶性循环中。援用《工作致死》一书的作者法瑟尔的说法:一个职业闭锁者会比酗酒者更早死去。
戏剧《心灵病房》中的贝尔宁教授也受职业型叙事闭锁困扰,四十多岁罹患卵巢癌晚期。贝尔宁教授选择在情感上疏离所有人,包括老师、学生和其他人,一头栽进图书馆里,埋首做学问。最后病魔却找上她。薇薇安在临近生命尽头之时,导师告诫她:生命的真谛,在于走出内心的世界,与人建立和谐的人际叙事关系。
对于职业型叙事闭锁者而言,工作就是生活。他们往往长期处于单身或离婚的孤独状态,即使有婚姻也无法真正融入家庭生活,家庭关系早已名存实亡。职业型叙事闭锁者的配偶和孩子大多都受孤独感、孤立感和被遗弃感所困扰。在《最后一首歌》中,陷入职业闭锁的才华洋溢的演奏家史提夫也与妻儿渐行渐远,婚姻以离婚而告终。之后不久,处于情感疏离和孤寂状态的米勒罹患癌症,而且癌细胞已扩散至肺部。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职业型叙事闭锁已经危及到闭锁者的健康,以及严重影响到他们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并影响到他们的人际关系和社会责任的承担。因而,职业闭锁与“职业心身投入”完全不一样。职业心身投入是一种能够“充满活力”“乐于付出”和“全神贯注”地积极投入职业相关活动的状态[10]。他们不会表现为亲友疏离和沟通障碍等。
根据导致职业闭锁这一后果的叙事生态形成的时间阶段,笔者进一步分出原发性和继发性两种类型。原发性闭锁形成的根因在于闭锁者赖以成长的原生家庭的叙事生态。正如心理学家基林格所言,某些主体陷入职业闭锁的历程往往从小就开始了。也就是说,原发性闭锁者大多来自不健全的家庭或自幼接受偏执的价值观。《家政女王》中的萨曼莎就是从小浸润在“压力让人成长”的家庭叙事生态中,弟弟已在职业闭锁中精神崩溃,但萨曼莎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家庭叙事生态已经呈现出病态。
假如主体的父亲或母亲其中一人或双双在其未成年时过世或离开,或家庭中缺乏“无条件的爱”,这样的成长环境和叙事生态很可能会导致主体在未来遭遇职业闭锁危机的可能性增加。比如影片《爱情限时签证》里的玛格丽特,她从16岁父母双亡起,自己就一直独立生活,与所有人都保持情感疏离,对家庭生活不抱期望,只懂得全身心投入工作,从中获取精神慰籍。影片里,当职业闭锁状态的玛格丽特开始意识到自己与安德鲁的大家庭逐渐变得亲近时,她的内心却感到很不安,担心自己分心,进而影响她对职场的追求。
继发性职业闭锁更像是基林格所谓的“代偿心态”与“升华作用”下展现出来的极端行为。这一行为的产生是由于个人内心的“本我”“自我”与“超我”产生冲突且无法顺利调适所造成的。如个人在情感或其他生活场域中遭受挫败,继而转向加倍投入职场,以工作中取得的绩效获得对自我的肯定[11]。许多职业闭锁者的工作愉悦感并不强,为了工作而工作,长久以往,更容易滋生职业倦怠。
当然,职业闭锁产生的原因还包括教育环境和职场环境。麦克尤恩在《星期六》这部小说中写道:满脑子只有神经外科术语的医生贝罗安医学知识精湛,手术成功率极高,事业如日中天。受他所处时代医学教育去人文化的影响,贝罗安陷入医生技术主义深渊中不能自拔。他表现出极端的“爱无能”,不愿与人文素养极高的岳父交谈,认为那是无用的,浪费时间的;也得不到儿子的认可[12]。陷入职业型叙事闭锁状态的贝罗安将工作视为解除焦虑的唯一途径,只能从职业给他带来的权利、名声和财富中获得慰藉和寄托。贝罗安最终在受到惩罚之后才顿悟到叙事智慧和人文素养的重要性。
近年来信息技术的发达更加模糊了工作与其他生活领域的界线,职业闭锁者越来越多。可以说,职业型叙事闭锁已经成为“21世纪最体面、但杀伤力最强”的职场传染病,因为它已严重威胁闭锁者的生命健康。类似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某知名房地产公司女高管因工作原因跳楼等类似事件屡见不鲜。我们的健康管理和生命教育中需要重视对这一类特殊人群的关爱和教育,让更多闭锁者推倒围墙,走向更加多姿多彩的人生。
综上所述,我们需要运用叙事智慧和叙事力量去帮助那些闭锁者,让他们真正顿悟到:生命的真谛,在于走出内心的世界,与自我、与家人、与社会建立起和谐的叙事关系,并逐步建立起生命健康共同体关系,因为人是社会化的动物,人际间的叙事关系直接影响人的生存。在现实生活中,职业型叙事闭锁者很难意识到自己处于叙事闭锁状态,因而很难通过个人的力量走出叙事闭锁状态,能凭借自己顿悟进而走出职业闭锁状态的少之又少。因而,生命健康管理者有责任也有义务更有方法——运用叙事智慧引导职业型叙事闭锁者逐步走出困境。
笔者所在的生命健康叙事分享中心曾接触多例职业型叙事闭锁者。其中一位53岁早年留学澳洲,曾在澳洲与伙伴组建乐队并走遍澳洲。他每日沉浸在音乐世界中,想到的只有鲜花和掌声。年轻时经历过一段婚姻,最终不欢而散。此后,他认为婚姻只会限制音乐事业发展和个人自由。他对父母也毫无责任感,一直没有孩子,认为孩子是累赘。音乐家除音乐之外,基本没有其他社交,终日不修边幅,甚至睡觉必须怀抱乐器,以求安眠。
他因母亲病危不得不回国,机缘巧合来到中心。音乐家提到自己近年来越来越恐惧死亡,也担心自己长期失眠焦虑,肠胃失调,很可能会突然间猝死。通过与音乐家几次推心置腹的交流与深度沟通,并推荐他阅读《长日将尽》和《最后一首歌》等叙事作品,生命健康叙事专家试着鼓励音乐家自己解读作品里面的精华部分,音乐家也逐渐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职业型叙事闭锁状态。中心工作人员与音乐家经过一段时间的阅读分享和反思交流后,音乐家逐渐从叙事闭锁状态中走出来,心身状态已有明显改善,生活也开始步入正轨[2]。
叙事复元力的修复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文学历程。罗兰·巴特说:“文本即织物,主体由于全身心地融入织物的过程中而获得解脱,就像蜘蛛在吐丝结网过程中获得解脱一样”。当我们叙说生命的故事时,主体得以从更宽广的语境中理解过往人生事件、人生经历及其意义,故事让一个人“展现”自己是谁,这是人生智慧的开端。我们通过“叙事”改写自我,进而超越自我。可以说,每个人在不同人生成长阶段都有可能短暂陷入叙事闭锁困境,我们只要学会积极运用叙事的力量跨越并走出闭锁状态,曾经的闭锁经历就能成为实现人生成长的另一篇“启示录”,我们也有可能成为受伤的治愈者,更有可能通过叙事赋能后帮助更多的人顺利走出职业叙事闭锁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