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巨变与生态乡村的内在超越之路

2021-12-05 20:03萧淑贞汪明杰
关键词:宇宙人类生态

萧淑贞,汪明杰

(1.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北京 100875;2.浙江外国语学院 国际传播系,浙江 杭州 310023)

近年来,人类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成为共识,但人们对于“大变局”的认识和理解千差万别。日本的木之花生态村认为,人类如果不按照生态法则生产和生活,就会被宇宙淘汰,这可能是人类面临的最迫切却最容易被忽视的危机。为应对系统性的生态危机和社会危机,我们需要按照生态的法则,重新设计调整现行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生态乡村为人们提供了更好的生活方式,也警醒人们重新认识传统,重视乡村。人类需要文化自觉和历史自觉才能度过危机,但文化自觉和历史自觉最终都要落实到个体的生命自觉才能得以实现,这需要关注生态乡村精神超越的价值,要激活、传承传统村落“天人合一”的生产、生活方式,发扬其中内在自足的精神性,将生态乡村视为人类救赎的内在超越之路。

一、百年大变和生态乡村的应对

很多人在不同的场合都说到现在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每个人对于“大变”的理解各有不同,很多人其实不清楚真正的大变是什么。技术正在狂热地追逐人工智能,被新冠惩罚的人类在病痛痊愈后依然故我,我行我素。进步的直线史观天然地将人们的批判思维缴械,人们在已有“成功”的迷醉和麻木中,自以为可以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地一路狂奔,不去考虑对地球竭泽而渔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是否需要改换跑道。

日本的木之花生态村从“宇宙视角”明确地启示,人类如果不按照生态法则生产和生活,就会被宇宙淘汰。“木之花家族对时代变动和天体运动变化的一致性抱有浓厚的兴趣,并从中了解到,宇宙星辰之间的关系给地球带来了时代的转折点。在人类的历史中,如今迎来了宇宙中最多的转折点。现在,从宇宙视角也可以看到我们的社会即将迎来重大变革。可是原本我们是在这宇宙法则中,存在于地球的生态循环系统网络里的。以前拥有智慧的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时常与天进行沟通。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把天的存在忘记了,变得只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方便而活。我们的生活方式是不断追求和实现丰富的物质生活,这也不断喂养着我们的‘自我’,并不断地衍生各种矛盾。这种方式造成的现实就是,人类制造出的这些矛盾在地球上比比皆是,直到今天,人类也还没有意识到因自身活动对周围造成的重大变化,这些变化会让人类慢慢意识到现在的生活方式和活动必须进行重大改变。如果还是持续无视这些警告讯息,不停止对地球的粗暴行为,我们迟早会被地球和宇宙从这个生态循环系统和法则中淘汰,这也不断喂养着我们的‘自我’”①木之花生态村.日本木之花内部交流材料《没有工资的富足生活》。。

对于大规模的宇宙爆炸和物种消失,我们只在遥远的历史或者科幻小说中听过、见过,不会想到自己还可能赶上,但敏感、觉醒的人们从新冠肺炎疫情中已有所觉察。在巨大、系统的生态灾难面前,灭亡、存在还是超越是人类不得不面对的大变。洗心革面,凤凰涅槃,可能找到避难的诺亚方舟;无意悔悟,不改变生产和生活方式,或许就会被宇宙淘汰。

以己观天,地球大如须弥;从宇宙看地球,地球也是沧海一粟。只有让地球成为一个和谐的生命体,人类才能避免被宇宙淘汰的命运。但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迷思中,在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驱使下,个人的自私、人与人的竞争、国与国的战争气息弥漫世界,“在这个体制内生活的人,从来不会优先考虑他人,而是先考虑自己,这就让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羁绊和联系变得薄弱,这个社会中生活着多不胜数的人类,但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也滋生着孤独的人群。现在这个星球上的几乎每个国家都蔓延着‘有了钱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这种意识,使人们对金钱愈发执着。就这样,人们已经丧失了生命与生存的本质,活在这所谓的非现实社会里”①木之花生态村.日本木之花内部交流材料《没有工资的富足生活》。。很多现代问题根源于与土地隔绝太久、离真实的生活太远,人类重新尊崇大地,与土地建立联系,是建设生态文明的重要基础。围绕土地形成的生产模式在一定区域内可以实现自给自足的内循环,有助于形成生态的合作互助的产业链条和生产关系,有助于建立社群,也是由小及大,建立命运共同体的途径,基于农耕的中华文明因此会成为不可多得的现代财富。

仁爱是幸福的源泉,也是确保社会可持续发展的核心。新冠肺炎疫情逼迫人类社会重新回归与天地和谐、人与人彼此互利互爱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个人主义、消费主义、价值中立这些观念向“以人文主义和精神为基础的合作、互助”转变,“为了社会变得和平,理解宇宙和生态系统的结构,同时去除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区别,并为此而喜悦的意识不可或缺。从竞争中获得的优越感带来的喜悦,转变到通过与他人的共享而产生和谐的富足感,这是木之花家族所重视的世界观,也是21世纪人类应追求的精神”①。

这是人类的一条救赎之路,自觉的生态村就是引领这种改变的示范和样板,“我们以现在的生活方式,成为新时代的指针,给迷茫的人指引方向”。日本、泰国、印度和欧洲等地都有生态村,作为一种理想生活的样本,“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生态村确实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国内向往、倡导生态村的年轻一代也多受益于国际生态村的启发。在工业化较早占据主流的国家,生态村的起源更像是一群人自救,逃离高成本、高压力的系统和体系,像祖先几千年前那样,寻找桃花源,到一个地方聚居,它们在起初很难对主流社会产生太大影响。

我们也需要将国际生态村放在历史和现实的背景下去认识。西方世界面临系统的制度性危机,短时间内无法通过内部的自我调整修复,不断向其他国家寻找转嫁危机和成本的机会。变革总是在边缘地带发生,在现今的国际环境下,国际生态村未来的发展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在中国、亚洲这样还有大量乡村的国度和地区,生态乡村建设蔚然成风,促进改变生产、生活方式,进而推动改变经济制度,对内重塑社会关系,对外调整国际关系之后,生态村在西方国家才有可能渐渐走向主流。

但这些生态村的存在告诉人们,另一种生活方式是可能的;符合人性,因而幸福;符合生态法则,因而可持续。

二、文化自觉、历史自觉和生命自觉

国际上的意愿或理想型生态村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从一砖一瓦白手起家,但这些生态村警醒我们重新认识传统,重视乡村。它们带着文化自觉,珍视和遵循生态的生产、生活方式,这些改变是文化的重建,也是生命的重生。

中国人对生态村不陌生,祖先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一个本土、传统的文化和知识体系,往往是一套系统完整的生产、生活和文化教育体系。中华文明之所以强大,就在于古人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认识论,变成了生态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又通过丝丝入扣的教育,传承这个文化,这样完整的生产、生活和文化教育系统才可以称得上强大的“文明”。传统村落的生产、生活沿袭祖先的生态智慧,但百姓日用而不知,不问来处,也不关心行为的结果和影响。现在因为食品有问题,社会有问题,人与人的关系有问题,环境有问题,我们才重新重视“生态”,在传统之中寻求解决之道,才有机会重新走近传统,向祖先学习,继承“中华道统”,建设生态乡村,很多人一起自觉地“继绝学”,重新建立符合生态法则的认知、知识和生活体系。

对于国际生态村,可以称之为“生态村”,但中国的乡村有“乡”,广泛深入的社会和文化联系根深蒂固,各种深刻、错综复杂的联系就是“根”,培植根本不是短期的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可以做到的。在中国乡村的治理体系下,新村民至多在一些空心村还能找到立足之地。乡村不同于工厂,圈一块地,围起来,就可以搞生产。乡村也不是只有生产功能的大农场,工业化的大农场与工厂的区别不大。人口在空间上的分布形态,也是被生产方式决定、配置的一个重要元素。乡村的价值和意义不会仅仅局限、停留在物理空间上,无论从文化、社会还是经济的视角,中国乡村建设的任务是建设“生态乡村”,而不仅仅是“生态村”。

但是原本生态的传统村落也不一定完全符合现代的社会理想,它们如何迈向新文明,是乡村建设的一个关键问题。文化转型、社会转型和乡村振兴的宏大落实到参与其中的个人身上,是身心一层又一层的蜕变。在百年“乡建”传统的基础上,参照国际生态村的理念,将传统村落提升、转化为生态乡村,扎扎实实、一点一滴地践行,中华文明能够造福世界才能具有实践的说服力和示范效应。在生态文明的战略下,乡村振兴的意义就不会停留在乡村自身的复兴,而是整个国家、社会乃至世界可持续发展的源泉和动力。

将文化自觉转变为现实的行动是历史的自觉。对过度工业化面临的问题和命运,很多人还在迷醉和麻木之中。人类经历过的社会制度在开始之初,都以进步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时间长了就会累积各种问题。对于生活其中、为之服务的体系,人们甘之如饴,很少思考质疑它的不当、落后甚至腐朽。有一位英国自然教育专家说,现在的教育为工业化体系服务的问题,正是他离开大学的原因。离开大学后,他干过类似泥瓦匠的工作,后来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原住民部落学习了很多东西。他对当今文化、教育的看法、原住民教给他的文化知识与他的世界观、方法论的转变以及对“尊崇自然”的本土、乡土文化对生态文明的意义的认识,对很多人都具有启迪意义。

依据历史的发展轨迹,认清时势,认清我们处于什么样的时代,认清自身在这个时代中的角色,才会有历史的自觉。何谓历史自觉?一是对社会运行规律的深刻领悟;二是对历史发展前景的主动影响。中国人观察时局的历史智慧不依靠大数据,依靠敏锐的历史嗅觉和直觉。大数据便于在局部对具体问题做出有依据的判断,但是历史的质变不容易体现在数据上,“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如何观察时势变迁?司马迁说“见盛观衰”,清代的思想家、政治家曾经敏锐地感知到中国当时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如今我们同样处在另一个历史大变的前夜。在人们对于人工智能或热切拥抱或恐惧排斥中,一场或许比“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更大的改天换地正在酝酿中,致力于建设生态乡村建设的人们正在自觉、积极地促进这一历史大变早日到来,“木之花家族里没有教科书。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大自然的姿态,再者就是天体的运转、时代的变迁、人类社会的变革、个人人生的转折,这些变化都随着天体运动的变化而变化,并且随着自然生态系统的循环,也给我们的社会和自然环境带来健康活力。我们将以自然界的生态循环系统为参考,过上健康的生活,这将化解当今社会的矛盾,连结真正美好健康的世界。而这种生活方式,也会被地球这个生命体,和生活在地球上的其他生灵们所接纳和欢迎吧”!①木之花生态村.日本木之花内部交流材料《没有工资的富足生活》。

但文化自觉和历史自觉最终都要落实到个人的生命自觉才能得以实现。人们从多个角度关注研究乡村。从政治角度,关注乡村治理;从经济角度,关注乡村的产业振兴;在文化维度,还可以关注乡村精神超越的价值,将生态乡村视为人类救赎的内在超越之路,不仅要激活、传承传统村落的生产、生活方式,还要发扬其中内在自足的精神性。

有意识的内在精神性满怀对宇宙天地的敬畏与感通,“与天地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①周易·文言传·乾文言[M]//周易全书.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天地人“三才”,人在其中,贯通天地,敬天的宇宙天道、惜物的大地地道、利他的人道备于一身。中国文化重视“尊道贵德”,“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宇宙的法则,德是个人修为。道德从自觉地尊崇自然之道而来,人而无德,就不符合宇宙的法则,“人类被小我愚弄着,对自己的所有物抱有异常的执着,恐惧放手,这些行为不符合宇宙的进化规律”。

人们痛苦的根源正在于自私,索取无度,不能超越一己之私的人永远生活在不自觉的“小我”的无明之中,人生没有方向,在迷茫和沉睡之中,痛苦只会不断加深。“如果沾满了自我,就不能醒来。”务“農”则能耕田洗心,在天地万物之间领悟“要道”,培养“至德”,与更高远的“大我”联系在一起,仅是“孝悌之至”,就可以“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②(唐)李隆基.孝经·感应[M].(宋)邢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人生的方向和目标为了利益他人和社会,拥有这种精神状态的才是觉悟的人,“符合进化规律的会成为生命火种,进化成新形态的生命”。

具有历史敏感、引领创造历史的往往是知识精英,生态家园的建设却要依靠自下而上的文化重建。“礼失而求诸野”,有新农人踏踏实实地守护有机农业;有民间中医遭受不公,还坚信传统,薪火相传;有传统文化工作者深入乡村,开展文化教育与社区建设;令人欣喜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生态乡村建设的行列——令人感动的不是大人物的豪言壮语,而是小人物的默默践行。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够屡仆屡起,是因为家国天下的文化精神孕育了平民百姓的担当,在民族和文化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总有无数的小人物挺身而出,自觉地以接续道统文脉为己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加入生态家园建设的就是一群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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