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管 宁
中国古典美学博大精深,典籍浩如烟海,形成了庞大的美学体系,其中,基本的美学精神可概括为含蓄蕴藉、气韵流荡、空灵意境、以形捉神、简约秀逸、大朴不雕、圆融中通等。这些美学精神不仅体现在诸多古典文论之中,也体现在诗词歌赋、戏剧曲艺、雕刻等的创作中,同时还体现在造物文化的创造中。在视觉艺术领域,中国雕刻艺术与绘画、书法等平面艺术必然融入上述基本的美学精神,因而存在流脉相通、趣味相近的关系。另外,从横向角度来看,中国雕刻艺术与西方同类艺术相比,除了更关注意象和意境的创造外,也更具有线性艺术特征。中国传统艺术事实上就是一种线性艺术已成为共识,而重视材料天然质地与机理的巧思运用则是包括雕刻、家具制造在内的艺术创造的特征之一。线性表现特征的突出,使中国雕刻艺术形成独特的“刀法即笔法”的表现手法。当然,总体而言,以儒释道为基础的儒家美学、道家美学和禅宗美学,以及其在古典诗词歌赋、戏剧曲艺和绘画中的表现所形成的文化经典,其成就与影响力更为广泛和深远。雕刻艺术,尤其是当代雕刻艺术,无疑需要从中汲取美学养分,以期不断丰富和提升自身的艺术水平。
寿山石为国石之首,寿山石雕刻艺术历史源远流长,在中国石雕艺术中独具特色,影响遍及宫廷与民间。故宫中就收藏了大量由寿山石雕刻成的印章、玉玺,寿山石文化也成为历史文化名城福州的重要文化名片。
寿山石雕艺术诞生的1500 多年中,共经历了三个发展高峰:一是清代康雍乾三朝,二是清末,三是20 世纪中后期。21 世纪以来,在资源枯竭、因循守旧、逐名求利等因素的影响下,寿山石雕艺术的发展与创新面临着巨大挑战。在文化不断繁荣兴盛的新时代,当代艺术家理应担负起继承寿山石雕刻艺术传统、推动其不断创新发展的历史使命。中国寿山石雕在文化高质量发展的背景下能否迎来第四个发展高峰?为此,一批艺术家进行了不懈探索。
在这些探索者中,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陈礼忠的创新实践尤为引人瞩目,他不仅在寿山石雕刻题材、艺术审美上进行大胆尝试,而且在实践基础上进行理论总结与提升,撰写了《中国寿山石与雕刻艺术》等著作,为人们思考寿山石雕刻艺术的当代创新问题,探索如何继承古典美学传统、开拓审美新天地,提供了富有启发的见解与思路。
福州寿山石之所以被誉为“中国四大国石之首”,在于其不仅品种丰富、材质优异,而且色彩斑斓、温润如玉,为“天谴瑰宝”“国之珍品”,这为雕刻艺术创作提供了绝佳的审美载体。作为中国传统艺术背景下的雕刻艺术,显然不会脱离其固有的艺术母体和传统,包括艺术主题和题材。因此,寿山石雕刻中,传统的观音、菩萨、童子成为重要题材,山水、花鸟、梅兰竹菊题材亦不鲜见,古董文玩、雅器清供也较为普遍,这些构成寿山石雕刻常见的基本素材与表现对象。
陈礼忠就上述题材也创作了颇多作品,如《春风又绿江南岸》《武夷晨曲》等,出色地再现了古代山水画的意境;《深山行旅》《独钓寒江》等作品,不仅在名称上体现山水画常见题材,而且将人文情趣融入自然山水,形成有别于传统的自然山水境界;对于飞鸟鸣禽的表现,他独辟蹊径地选择雄鹰作为题材,创作了《玉树临风》《高岩独立》《群山尽览》等作品,专注刻画苍鹰矫健雄昂、英姿勃发的气势,一反传统花鸟画或浓艳或秀美的风格。但陈礼忠并未驻足于此,而是始终尝试新的突破与可能。他从传统艺术中汲取营养,经由实践摸索而逐步形成自己的寿山石雕刻创作观念,提出“石无贵贱”的艺术理念,拓展了寿山石雕刻的题材,丰富了其审美领域和艺术表现力,可谓独树一帜。在石材的选择上,陈礼忠大胆突破业内对石材品质的一味追求;在表现题材上,打破以往主要表现唯美题材的传统,创作出具有现代审美价值和时代意义的符号和形态,引入了一系列人文色彩极其浓厚的艺术语言,为寿山石雕艺术的可持续发展开辟了新路径。
陈礼忠不满足于自己在山水意境和翎毛飞禽的创作实践中取得的成就,逐步进行“秋荷”题材的探索,创作了《残荷听雨》《荷塘秋景》《独立秋荷》《独享秋塘》等一系列意境独特的作品,在寿山石雕刻界拓展出一种别开生面的审美风格。事实上,残荷意象的创造不仅具有源远流长的艺术传统,而且具有很高的艺术品位。中国文人文化向来品位高雅、旨趣深远,并以“无喜怒感”为最高境界。苏东坡著名的《枯木怪石图》上仅画有一怪石与枯树,凸显出顽强不羁、超脱凡尘的淡泊与旷达;八大山人的《河上花图》、徐渭的《杂花图》等也都在表现荷花中透露出孤寂与冷意,呈现出的是一种“冷风景”,“所推崇的艺术理想境界是荒寒寂寞”①朱良志:《一花一世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2020 年,第244 页。,这种审美表现均被视为艺术境界极高的神妙之作。残荷意象看似生机全无,实则潜隐着内在的生命意蕴和枯荣轮回的自然法则,由其所构成的艺术境界与品位,需要观者有一定的人生感悟与艺术涵养方能捕捉与破译。
不难看出,陈礼忠所拓展的“秋荷”题材系列作品,对当代寿山石雕艺术界而言无疑是具有开拓性和创新性的。并且,他在技艺锤炼、成长心路乃至成功模式等方面都有别于上一代人,具有典型性。从他著述的《中国寿山石与雕刻艺术》中,我们不难发现大师成长的脉络和动因。研究其艺术实践,不仅对如何汲取其他艺术门类养分以突破寿山石雕刻艺术瓶颈有积极的启示意义,而且对继承和发展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一种重要经验参照。
激情是艺术创作动力系统中的一个重要因素,艺术创作一旦离开了激情,作品就会陷于平铺直叙、平淡无奇。杨朔在谈及他创作的《三千里江山》时曾说:“有好几次,我见到我们志愿军的英雄行动,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太感动了,感情逼迫我要去描写他们,歌颂他们。”艺术创作是生命的燃烧,没有激情的生命是无法燃烧的。陈礼忠是一位富有激情的艺术家,同时还是有强烈使命感的艺术朝圣者。著名文艺理论家南帆先生在《别有池塘一种幽》一文中写道:“与陈礼忠谈论寿山石雕艺术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眼神专注,表情虔诚,各种想法滔滔不绝。我时常忍不住猜想,他的艺术潜力不仅仅因为非凡的天分,同时还因为巨大的工作激情——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命定为自己的工作而生存的人。”①南帆:《别有池塘一种幽》,《学术评论》2012 年第3 期。在探索寿山石雕艺术的道路上,陈礼忠始终以充沛、饱满的激情克服艺术创作中的种种艰辛,破解艺术创新中的一道道难题。
学艺过程是艰苦的,但追求寿山石雕艺术美的目标和激情,支撑着陈礼忠走过学习石雕艺术的初期。虽然行业存在论资排辈、相互诋毁等现象,但陈礼忠凭着对艺术的虔诚之心,抵御住了世俗的眼光和评论,坚持既定的目标。他在《中国寿山石与雕刻艺术》一书中说:“用虔诚的态度,去感化那些被非艺术的欲念所诱惑、折磨、困扰的人们。”②陈礼忠:《中国寿山石与雕刻艺术》,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2011 年,第63 页。“以朝圣者的虔诚心态,坚定不移地向着自己的奋斗目标靠近。”③陈礼忠:《中国寿山石与雕刻艺术》,第108 页。而这个目标,早在1988 年他而立之年时就已经确立了:“我不仅仅要成为中国的工艺美术大师,将来在国际舞台上也一定要有我的一席之地。”④练春海编:《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集·陈礼忠卷》,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4 年,第47 页。2010 年的一个晚上,陈礼忠独自站在黄浦江畔的一个街心花园旁,表达了这样一种祈愿:“如果说,虔诚从事一辈子的寿山石雕艺术是我笃定的人生心愿,那么,希望在寿山石雕上为行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既实践自己的人生价值和审美心理愿望,也以此回报给了我太多恩泽的这个伟大时代。”这既是艺术家创造理想和激情的迸发涌动,也是艺术家朝圣心态的生动表白。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创造激情、虔诚心态和历史使命感,才有艺术道路上的初心坚守,才有面对坎坷的披荆斩棘,才能不负时代赋予的使命。
对外界事物的思考不仅是一种重要的探索活动,还是人们获得知识和智慧的主要途径,同时也是人类创新进步的必要前提和不竭动力。艺术创新亦是如此。陈礼忠是善于思考的艺术家,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不断思考人生的道路、艺术的道路该怎么走。在初中毕业学习木工的时候,他就常常反问自己:难道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吗?后来读了《成功的钥匙》一书,陈礼忠就开始思考和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和方向,之后因兴趣改行学习雕刻。随着自己寿山石雕刻技艺的日渐成熟,他开始不再满足于传统的技艺、创作观念和题材,于是对100 多个品种的寿山石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思考如何准确理解和把握寿山石五颜六色的色彩,思考面对石材的瑕疵如何寻找创作灵感和审美意境,思考如何避免以功利心为导向的物质之光掩盖了艺术之光,等等。通过向寿山石雕刻艺术大师学习、借鉴,以及对传统寿山石雕刻美学进行研究之后,陈礼忠的思考和追问开始有了答案,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理念,并不断深入、完善和升华。
陈礼忠大胆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旗帜鲜明地提出“石无贵贱”的艺术创作理念,主张以“重艺轻材”取代“重材轻艺”,强调艺术家的内在艺术禀赋、审美趣味和文化涵养在作品中的主导地位。陈礼忠认为:艺术价值才是决定一款名贵或普通石材价值的文化灵魂;让石材因艺术而增值,是完全可以成为我们透视中国寿山石雕刻艺术的一大行业审美法则的。显然,陈礼忠所提出的这一寿山石雕艺术创作理念,是具有突破性和开创性的,回答了长期困扰中国寿山石雕艺术发展的一个深层次问题——是“石头为先”还是“艺术为先”?陈礼忠的思考与回答,是对前人经验的创造性总结,是符合艺术规律和时代特征的艺术观念创新,也是艺术家独自树立的一面艺术旗帜,充分体现了他的勇气和胆识。陈礼忠的创作理念极大地拓展了寿山石雕的表现空间,对推动寿山石艺术的发展具有深远的意义和影响。
面对行业发展前景和业内存在的诸多问题,陈礼忠反复强调创新的重要性。他认为,一代人要有一代人的追求,在艺术家的作品中,要能够看到时代的痕迹和烙印,要能够反映时代风貌和民族精神。尤为难能可贵的是,陈礼忠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艺术观念的探索上,而是付诸实践,以精湛的雕刻技艺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创作出了“苍鹰”“秋荷”等系列寿山石雕作品,形成了自身特有的审美符号,为寿山石雕开创性地引入了一系列人文色彩极其浓厚的艺术语言。
陈礼忠寿山石雕作品的成功,是其长期思考和艺术探索创新的结果,不仅以行动回答了寿山石雕艺术的可持续发展问题,也实现了艺术家由技而入道的蜕变。
真正的大师都具备高尚的人格品性,在艺术领域,若是人品有所欠缺,则难以攀临艺术的巅峰。感恩是优秀人品的重要体现,也是做人的基本美德。尼采曾说:“感恩即是灵魂上的健康。”陈礼忠出身于福州郊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虽然家境贫穷,但长辈管束甚严,幼时良好的家教培养了他在学艺时从不偷懒、不懈怠的品德;即将成年时,遇上了恩师冯久和,老师要求他“学艺先做人”。家庭和老师的教育,涵养了陈礼忠良好的品德。
陈礼忠是一个非常懂得感恩的人。在《中国寿山石与雕刻艺术》这部著述中,他专门列出一个章节“中国寿山石雕刻技法之冯门雕艺”,充满感情地叙述了自己跟师学艺20 多年的感悟与体会,并对冯久和老师的雕刻技艺和寿山石雕作品的审美特征进行了全面系统、深入细致的分析研究。从著述的字里行间,我们看到一位弟子对老师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尊重,以及深厚的感恩之情。陈礼忠认为,跟随冯久和大师学艺是他这一生从事艺术的重要起点。
2010年,陈礼忠创作的大型寿山石雕作品《春声赋》被选送上海世博会,作为上海世博会福建馆“镇馆之宝”展出。面对崇高的荣誉,他没有忘乎所以,也没有妄自尊大,有的只是感恩之心。他在书中写道:“因为以《春声赋》被选为福建馆镇馆之宝而荣登上海世博会为一大标志,作为冯门弟子之一,我常感恩时代、感恩社会、感恩师长友朋之心。”实际上,在这本书的其他章节,也常常可见与感恩有关的文字。他曾多次提到感恩这个时代,为身逢这个伟大的时代而深感激动、兴奋和幸运。可以看出,在陈礼忠探索寿山石雕刻艺术的征途上,感恩的情怀始终伴随着他。
回望陈礼忠不平凡的艺术道路,不难发现,他身上所具备的人格品质注定了他今天的成就。这些品质,对于艺术家而言,无疑是宝贵的、不可或缺的。正是这些品质,伴随着陈礼忠一步一步迈向艺术高峰。
作为艺术家,陈礼忠不懈探索的精神值得肯定,他所拥有的自觉的理论意识也更为可贵。我们期待有更多的艺术理论工作者,特别是从事雕刻艺术创作实践的艺术家,能结合自身体会和实践,不断丰富雕刻技法的阐释和理论建构。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未来的寿山石雕艺术探索的道路上,甚至在寿山石雕刻美学理论的建构上,陈礼忠依然会有新的突破和建树,从而在寿山石雕刻艺术领域留下更鲜明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