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像我们想象的钟声

2021-12-04 21:11王立世
江南诗 2021年6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王立世

在喧嚣的时代,沉默是底气,也是胸襟。李曙白似乎一直以沉默宣示自己的存在。在闯入《冯站长之家》之前,我还没有读过李曙白先生的诗。他在该平台主持《一日一诗》栏目。在诗歌被边缘化的时代,这栏目在很多诗人心中是一个不多见的品牌,读者多,点击量大,影响深远。我的几首诗有幸被曙白先生从自然来稿中选准,每每还给以鼓励,他的虚怀若谷让我感佩不已。我们很快就交换了各自的诗集。我读完他的《沉默与智慧》后,一位真正的诗人才姗姗走进我的视野。

这本诗集,我一口气读完的,诗中提供的生命经验和审美认知,具有磁铁一样的情感引力和海绵一样的思想张力。每一首诗都有独特之处,个别诗即使有瑕疵,也有让人眼睛一亮的地方。他的诗表面上并不深奥,也容易介入,但真正能读懂并非易事。他善于洞幽察微,从别人司空见惯的现象中发现诗意和诗美,具有一个诗人目光的犀利和心灵的敏锐,对自然万物和人生社会体察入微,又具有超凡脱俗的奇思异想,总能找到现实与理想、情感与思想的最佳结合部,然后用个性化的文字把读者带到一个别有洞天的精神世界。他的诗既灌注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又能传达出时代的声音。既逼近现实,又指向未来。既锋芒毕露,又能抵达无我之境。既笃定明朗,又扑朔迷离。呈现出多样性、复杂性、探索性、前瞻性,是新诗现代性实验的重要成果。

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在农耕时代呈现出和谐友好的气象,到了工业化时代越来越紧张。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危及到自身的生存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作为一名有历史担当的诗人,李曙白对自然一方面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另一方面又充满深深的忧患。

《黄昏的羊群》有一尘不染的天然之美和纯净的原始气息:在一片草地上,它们 / 静静地吃草和缓缓地移动。// 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它们不知道。它们也不预测和思考。/ 此刻,就是一生。// 落日下沉。千百年来,/ 不,比千百年更久更久,太阳就这样升起和沉落。/ 风就这样吹过草甸。/ 羊群就这样静静地吃草和缓缓地移动。// 在它们身边的河流,流淌或者不流淌 /都是它们饥渴时唯一的饮水

在柔和的夕照下,连一个牧羊人都没有,既看不到鞭影,又听不到尘世的嘈杂,只有羊“静静地吃草和缓缓地移动”的天籁之音,大自然是多么的安谧幽静。久远的年代,好像什么都不会发生改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循环往复,维持着一种简单的秩序和脆弱的生态。在这里,看不到文化的熏染,看不到人际的剑拔弩张,看不到道德的衰落和人性的扭曲,只有自然的温馨安宁。对于羊群,“此刻,就是一生”。对下一刻的命运不管不顾,一切顺其自然,与现代人的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形成鲜明的对比,寄寓着诗人远离物欲、回归自然的生命理想和生存哲学。

《姿势》像一曲轻音乐拂过读者的心灵:走过那棵树时 你稍稍 / 弯了一下身体/那个动作很轻微/就像是风 / 轻轻摇晃了你一下 // 我知道你是无意的 / 你只是下意识地对那棵生长在山中 / 一直都被人们忽略的树 / 表示了尊重 // 那棵树也很轻微地 / 摇动了一下 像一个谦谦君子 / 对另外一棵树 / 表达了它的友善 //那时候山林是寂静的 / 野草的芳香溢满山谷

李曙白写诗不用那些空洞的大词,也不喜欢铺排盛大的场面。他善于以小见大,深入浅出。他的小也许别人看不到,但一写出来,让人感到并不小。诗人寫“走过那棵树时 你稍稍/弯了一下身体”这个容易被人疏忽的动作,传递出人对自然的敬重。每一棵树都像谦谦君子,表达着彼此的友善。这里没有征服和倾轧,完全是一个礼仪之邦的人文景致。

《青石谷》写人与自然的对抗:在青石谷 一只躲过了瞄准镜的兔子 / 没有能躲过草丛中的套索 // 在青石谷  结完果实的树被砍倒 / 石头被风赶来赶去 / 溪流终止了封冻 但是河水已经浑浊 // 在青石谷 反复被放牧的羊群 / 对狼影迟钝 但对鞭声保持着警觉

在青石谷,人与自然处处为敌。兔子侥幸躲过瞄准镜,但没能躲过套索,结局可想而知。树,结完果实就被砍倒,可见人类的短见。石头被风赶来赶去,这是植被被破坏的恶果。河水已经浑浊,这是严重的污染。羊群“对狼影迟钝 但对鞭声保持着警觉”,人比狼还可怕。人为了眼前利益,不惜一切在破坏自然,在为自己掘墓。这首诗每节以“在青石谷”开头,一咏三叹,强化青石谷生态问题之严峻。虽然是一个区域的问题,但折射出生态建设的艰巨性,诗人的忧患为人类的无知和盲目敲响警钟。

诺贝尔奖获得者哈尔多·基尔扬·拉克斯认为“人本质上是孤独的”。黑塞写过“每一个人都很孤独”这样的诗句。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月下独酌》、杜甫的《旅夜抒怀》、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柳宗元的《江雪》等经典诗歌都是写孤独的,孤独与时代环境、个人经历、人生追求密切相关。李白的孤独是怀才不遇的孤独,杜甫的孤独是战乱年代贫病交加的孤独,陈子昂的孤独是思想先行者的孤独,柳宗元的孤独是与命运抗争的孤独,孤独与孤独各有不同。随着科学日新月异的发展,分工合作的生产方式发生根本性变化,生存竞争日趋激烈,人际关系复杂多变,人类陷入更大的孤独、焦虑和迷惘。

李曙白在《敲》中写到:走夜路的人 / 从路边捡起两块石头 // 他用一块石头 / 敲另外一块 / 他敲着 空中就有了两颗星 / 他敲着 地上就有了两盏灯 / 他敲着 我们就知道 / 一个人回来了 / 他的寂寞与孤独 / 像夜一样宽

李曙白的孤独与李白、杜甫、陈子昂、柳宗元都不同。他的孤独是一个精神探索者的孤独。他用一块石头敲击另外一块石头来消解孤独,没有被孤独控制,更没有被孤独击倒,而是敲出了两颗星和两盏灯,有了时代的亮光和暖色。这与很多孤独的荒凉消极不同,具有积极的社会学意义。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追问显示着人类对自身命运的深度关切。现代社会自我迷失和被异化的现象十分严重,自我确认变得异乎寻常的艰难。李曙白在《灯 或者一个人的独语》中写到:“我的身后有一盏灯 / 我应当感谢它/它捡拾了我的影子  然后把影子 / 重重地摔在那面墙上 让我至少 / 看见了一个平面的薄薄的我”,在疼痛中完成对自我微弱的确认。

《敲门的人》极具现代意识:有人敲门。他一边敲/ 一边喊一个人的名字。// 他不是喊我。那不是我的名字。/ 他喊的人听起来有些熟,好像是我的一个朋友,/ 又好像是某部电影中的人物。/ 但不是我。// 他还在敲门。他敲一下 / 就喊一声名字。敲一下就喊一声名字。/ 整个夜晚敲门声和那个人的喊声,/ 像守夜人的竹梆一样固执地响着。// 他喊的那个名字真的不是我吗?

无疑,敲门的人敲得就是“我”的门,喊得也是“我”的名字,但“我”只是感觉有些熟悉,断定喊得不是“我”,所以始终没有开门。“他”很执着,整个夜晚一直在敲和喊。敲门人的坚定和“我”的犹疑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事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像童话一样荒诞,但符合心理真实和艺术真实,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特征。结尾“他喊的那个名字真的不是我吗?”。这一反问标志着“我”开始动摇,把现代人的冷漠、焦虑、自我怀疑表现得十分逼真。

《随风而逝》借一片树叶,写人对自身命运的无法把握:一片树叶落下之后 / 另外一片树叶也随之飘落 // 它们之间有什么隐约的约定?// 抑或  那只是偶然 /只是风的手掌在太多的穿花拂柳过后 / 意兴阑珊  一次即兴的试笔 // 树叶和树叶随风而去 / 它们将去往何处?哪里是它们的归宿?/ 它们自己不知道 // 吹落它们的风  可能也不知道

很多诗人在写落叶,但李曙白写得与任何人都不一样,诗人对生命的洞察和感悟是无与伦比的。读第一节很容易联想到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但没有杜甫那样萧索悲凉,表现得平静超然。一个“随”字写出了树叶与树叶之间的联系,给人前赴后继的感觉。第二节“它们之间有什么隐约的约定?”没有谁这么想过,这么一问,让读者浮想联翩,落叶是在寻根,回归养育自己的大地,还是高处不胜寒,扑向人间温暖的烟火?第三节写落叶是风在“意兴阑珊”时的“一次即兴的试笔”,写出生命的偶然和被动。第四节写树叶“随风而去”,任凭风摆布,不知道“它们将去往何处?哪里是它们的归宿?”似乎与第二节写的“约定”相矛盾,正是这矛盾凸显了落叶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奈与迷惘。落叶随风而逝,按道理风应该知道落叶的归宿,诗人说风可能也不知道,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起作用。诗人笔下的落叶是自然景观,也是象征。每个人最终不都是这样的一片落叶吗?

生死是生命的两桩大事。庄子认为死生存亡是一体的。没有生,哪有死?没有死,谈何生?生死相依,只有死亡才能洞彻生命的奥秘,赋予生命深刻的意义。洞悟生命的诗人,都会触及死亡的主题。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文天祥、海子、里尔克、瓦雷里、特朗斯特罗姆等古今中外的很多诗人对死亡都有不一般的见解,李曙白也不例外。

诗人一反世人对死亡的恐惧,在《清明》中把死亡当作一种享受:“在回到日常的忙碌与喧闹之前 / 一小段宁静 / 像是一次小小的休眠 / 小小的脱离 / 小小的 死亡的享受”。更多的时候,他是与生联系起来审视死亡的价值和意义。《债》可能写得是为国捐躯或见义勇为这一类事:“他们替我们死了 / 但是我们并没有 / 替他们活着”。两个“替”不对等,不平衡,才造成死者死不瞑目,充满了对苟活者的无情批判和道义上的谴责。虽然没有具体写什么事,但更有概括力,这正是诗人高明之处。

《存在》揭示生与死之间的必然关系:一个人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生而死去 / 不管生者走到哪儿 / 我们看到的仍然是死者的身影 / 和死者的面孔 // 生者活着 / 但是死者存在 / 在一块岩石上面种草的人 / 他更相信石头内部的绿

一个人的生与另一个人的死表面上看毫无关系,但从生态平衡的宏观视角上审视确实存在一定的关联。初读“一个人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生而死去”,觉得不可思议,但深思细想这是必然中的偶然,惊叹诗人看问题视野之宽广独特,格局之宏大深邃。诗人不但把握住生与死的因果关系,而且从生者身上看到了死者的身影和面孔,展现了人类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生命气象。诗人颠覆了生与死的对立关系,抒写了生与死的内在联系,这是诗的发现,生命的哲理。欧阳江河的“亡灵说”是从精神上研究生与死的关系,李曙白不仅仅从面相上研究生与死的关系,前面是铺垫,结尾“在一块岩石上面种草的人 / 他更相信石头内部的绿”才是主旨,意在表达死者精神对生者的重大影响。这样由表及里地揭示了生与死的辩证关系,死亡并不是完全的死亡,生也并不是永恒的生,对生死的顿悟具有辩证唯物主义者的立场和观点。

李曙白还有一类诗,表面上写自然或社会现象,实际上也是对生命的顿悟,具有禅诗的味道。

山洪冲毁寺庙时 / 大钟被埋进废墟 // 撞钟人听见 / 钟声还在响 // 撞钟人不信 / 他坐下来仔细听 / 钟声真的在响 在倒塌的大墙 / 一堆废砖残瓦中 // 像昨天一样响 / 像前天一样响 // 于是撞钟人知道 / 那口钟 / 从来都不是他撞响的(《钟》)

钟被埋进废墟后,撞钟人与世界的关系断裂,陷入了生命的虚无。撞钟人还能听到钟声,但又不相信,仔细听,钟确实在响,和过去的声音一样,这是一种幻觉,情感停留在过去的状态。自己不撞,钟也在响。按此推理,过去的钟声也不是自己撞响的,陷入自我的迷失和更大的虚无。诗人借撞钟人的直觉揭示人与世界细若游丝的关系。

秋雨只轻轻一抚 / 钟声就干净透亮了 // 双手合十 石階上的僧人 / 迎送往来的浮云 // 飞回树林的鸟 /如愿成为一片深褐色的叶子(《钟声》)

第一节,从反向思考一下,如果没有秋雨的一抚,钟声既不干净,又不透亮,运用拟人和通感反衬尘世的浑浊和灰暗。第二节通过僧人的视角,暗示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争名夺利一场空。第三节鸟的愿望为什么是一片叶子?是倦于飞翔?还是像落叶归根一样寻找归宿,留下了悬念。三节之间貌似没有关联,但细细品味并不是那样的,都是围绕生命这一中心,第一节写环境,第二节写顿悟,第三节写归宿,有一种内在的思想逻辑贯穿其中。

听见秋叶落在石阶上的响声时 / 坐禅人都知道 /上山的人越来越近了 // 在闭目诵经与进山采药之间 / 他选择了后者 / 这时候飞进林子的还不是最后一只鸟 // 山路一如既往 / 越往高处秋意越深 满山坡的小黄花 / 有一些是野菊 也有一些不是(《山僧》)

这首诗给人天高云淡、红尘又难以超越的感觉。上山的人是为了拜佛,寻求精神上的寄托。山僧的选择是为了解除人间病痛,超度众生。“这时候飞进林子的还不是最后一只鸟”,采药的还不止山僧一人,人间太多的病痛都在等待救治。“山路一如既往”,亘古不变。上山的人络绎不绝,一荐又一茬。“越往高处秋意越深”,出家之人“常怀千岁忧”,但生活中也不乏得过且过之辈,就像“满山坡的小黄花/有一些是野菊 也有一些不是”一样。生活中貌似一样的东西,却有不同的品性。我们隐约感到诗人在表达什么,又不是能十分准确地说出,留下了较大的想象空间。

禅诗与其他诗最大的区别在于悟,悟出一般人悟不出的哲思,这种哲思表现出理趣,理智与情感、生活与经验融于一体,道出生命的真谛。正如歌德所言“一个诗人需要整个哲学,但他必须将之排除在作品之外”。诗中的哲学,不是抽象的,而是可感可触的,具有启示性和暗示性,非敏锐无以抵达,非思索不会明白,是“弱哲学”,是“软哲学”,是诗化的哲学。李曙白是具有哲学气质哲学禀赋哲学精神的诗人,很多诗歌思辨色彩很浓,比如在《暖房》中写到“因为尘埃/她看到光的存在”;在《看秋》中写落叶“是那些落叶想要落地 /才让风这么吹的”;《在夜行列车上远望一座城市》中写到:“一千只训练有素的猫/在细雨中集体假寐”;在《荒凉》中写到“我们种植了柳树和草 / 不要以为大地从此就是绿色 / 一杯茶喝到寡淡处 / 才知道百味皆如水”。诸如此类哲理性诗句很多,在诗中并不突兀,它是与诗的意境和情感氛围相融的一致的,这种形而上的冲动不但没有削弱诗意,而且强化了诗意,有的已经成为一首诗非常醒目的“诗眼”。

唐朝诗人白居易响亮地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李曙白也有很多直接反应现实的诗歌。《晒太阳的母亲》写九十三岁的母亲在阳台上晒太阳,“晒着晒着 她就在阳光中漂浮起来了”“闭上眼睛 听任/太阳和上帝安排”。辛劳一生的母亲能有如此幸福的晚年,诗人是欣慰的,也是兴奋的。试想,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哪有这般景象?这也是时代的一个侧影。《蓝夹克》表面上写一件衣服,实际上是写一个朋友唤起的美好。《兄弟》有雨的烘托,显得更是情意绵绵。亲情和友情呈现出生命特有的温暖和明亮,具有人性之美人情之美。

在《轮回》写到“一只手臂 固执但却 / 温和地举着 保留着中学生 / 要求发言的姿势”。这只手臂举着,就是要表达。“固执”在这里是坚守,是信念,是追求。温和体现出一种态度和素质。固执与温和放在一块颇有意味。“保留着中学生 / 要求发言的姿势”。这种姿势有点天真,甚至天真得可爱。留给读者思考的是:这只手臂是否会被允许表达?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表达的机会?还要举多长时间?引申对民主与自由这一重大主题的深层思考。

李曙白写现实最好的一首诗当属《城市》: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 / 无数楼群朝向夜空宣泄它们的存在 / 而它们的影子低垂 投射在马路 / 和驰过的车流  一个世纪的压抑 / 速度在起跑线上就已经预约 / 没有人为未来买单 / 路灯先于我们抵达黑暗 / 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人们 批量生产的 / 欲望与疲惫 向灯火辉煌处蔓延 / 天空尽可能压缩 这时候等待星星 / 像等待处女一样无望

城市是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产物,它的科技含量和发展水平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为人类的生存提供越来越好的条件,但也带来了环境污染、道德滑坡等负面产物。诗人不是简单地刻画和勾勒城市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外形,凸显物质文明的成果,而是既有外在的呈现,如楼群、车流、路灯、流水线等等,又有内在的抒写,如欲望、疲惫、压抑、无望等,内在与外在糅合在一起,感到一种辉煌的凝重和幸福的压抑,这样写更真实,更有思想深度。“没有人为未来买单”,是对人类的预警。《洞箫》《雪意》从不同的角度表达了诗人的忧虑。

诗人写现实,除了融入时代社会的特征之外,能站在一个高度,从一个恰当的视角,透视现实的复杂,有时还富有批判精神。在写法上突破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有针对性,但不拘泥,不刻板。《大寒》是一首写节气的诗,这首诗没有写“寒”的景致,而是探讨“寒”的原因,内容始终没有脱离节气,但内涵又远远超越了节气,令人意会和遐想。

从诗的语言、情感可以看出,李曙白的诗属于文人诗,知识分子写作。他从读浙大到在浙大工作,一直身处浓厚的文化环境,受文化的熏陶浸染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不同于学院派诗人的咬文嚼字。他的诗不是文字生硬的拆解和简单的组合,而是有深厚的生活底蕴和丰富的情感体验。他的视野十分开阔,写作题材十分丰富。他是既“读万卷书”又“走万里路”的诗人,因而他的诗既弥漫着生活的风尘,又渗透着文化的因子。读其诗能引起心灵的共鸣,既是一种美的享受,又具思想的启迪。

诗歌同质化最外在的表现就是语言的大同小异,人们注意到一个诗人与别人的同质,却忽略了自己与自己的同质,有些诗人读他一首诗与读他一本诗集感觉差不多,缺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新能力。李曙白的很多诗用口语写成,比当下的很多口语诗还口语,谁也能看懂,有“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自然、清新、质朴之美。还有一些诗具有北岛诗歌的冷静、睿智和思辨色彩,但又不像北岛那样指向明确,只隐约感到象征着什么,却无法穷尽其内涵。与现实忽远忽近,似断似连,太直白无美可言,太晦涩也无美可言,介于中间最易产生扑朔迷离的美感。语言的魅力与陌生化密不可分。比如写灯光:“在城堡 灯光分散在潮湿的大墙上 / 幽暗中的光斑匍匐着 / 光滑 警觉 像一些时刻准备反扑的蜥蜴”。至少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还没有见到有人这么写过。李曙白在修辞上也体现出一位诗人的勇敢和创造力,比如:在《走过》中把灯比作“关着的门”,可以说十分独到。在《大寒》中寫到“寒冷也来自时间 / 寒冷来自一只挂钟永恒的逼供”;写《迟到的雪》“像是没有考好的 / 学生 有一点儿胆怯 有一点儿 / 想为自己的迟到辩解”。拟人运用到了极致。通感这一现代手法也运用得心应手,比如在《台风过去》中写到:“陌生人的身影像一首歌”;在《无梦之夜》中写到:“春天像我们想象的钟声”;在《暮归》中写到:“空空的鸟巢/像是谁托举起的孤寂”;在《遇雨亭遇雨》中写到:“我想应当和你握一握手 / 一伸手却只抓住几声鸟鸣”等等。这些语言不是司空见惯的那种语言,不是让读者无动于衷的那种语言,既不与别人重复,也不重复自己,有值得深味的思想内涵。

没有情感,灵魂的温度不够,肯定不是好诗歌。情感泛滥,缺乏有效的节制,同样不是好诗歌。艾略特说“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我认为完全逃避情感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但应该适度节制。李曙白诗歌在情感的把控上体现出一个诗人的成熟和智慧,他的性格不是外露张扬型的,情感不是忽冷忽热,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总是沉稳平静,不动神色。诗风也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种倾吐式的,暴风雨式的,这类诗人喜欢用排比句。我一向反对在诗歌中使用排比句,认为这是一种投机的、简单的对待诗歌的态度。让我欣喜的是,在李曙白的诗中很少见到排比句,他的内敛体现在诗歌中必然是含蓄委婉,曲径通幽。其诗满而不溢,灵而不空,山重水复后总能见到柳暗花明。

李曙白有一类诗几乎不讲技巧,道法自然,随心所欲,比如在《喝酒的人》中写到:“喝着喝着 / 他就看一眼远处的山/青草散漫地生长 / 不知不觉 已经绿到山顶 // 河流就要涨水 应该有人 / 沿着那条大路归来了 / 他这样想时 / 又对着远山喝了一口”。既有沈从文《边城》的山水之美,又有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思想境界,让我们领略了什么是无技巧就是最高的技巧。还有一类诗,意象来自生活,但立意很高,比如《水族馆》写展柜中的鱼:“它们指导我们 / 怎样利用水和身体的柔软 / 伸缩 辗转 腾挪/在方寸之间获取无限 / 在不自由中获取自由 / 它们可能不知道 / 正是我们把它们从大海中 / 请来 囚闭于此”。鱼对自由的理解更客观,更辩证,更透彻。人剥夺了鱼的自由,鱼还在教人怎样获得自由,相比之下,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这类诗就是人人眼中所有笔下所无的诗。读过这本诗集之后,李曙白诗歌的结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确实如画龙点睛一般,比如“一只鸟儿落在一枝雪枝上 / 它的叫声也是白色的”(《迟到的雪》);“我们也不会因此 / 在雨后听到鸟鸣”(《在雨中》);“天空中的蓝 / 有一点兒失落”(《霜野》);“回来以后我才想起 /我忘了在湖水中照一照自己”(《天湖》);“列车鸣笛的响声 / 悠远如隔世”(《兄弟》);“石头上的那张树叶/ 也可能是去年落下的一片”(《上海市档案馆》);“迅速到来的夜 / 捡起我们 握在他的掌心”(《捡起》)等等。当代很多诗歌给人虎头蛇尾的感觉,越读越乏味,李曙白正好相反,他诗歌的开头似乎很平淡,从日常生活进入,不是拒读者千里之外的那类,也不是一头雾水,而是尽可能地与生活贴近,与读者靠近。读者一旦进入,就不想再撤出,因为无限风光在里头。读到最后,语言停止了,感觉还没有读完,还没有从他的诗中走出来,这是他诗歌艺术不可忽略的重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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