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人世陆离的灯火透过玻璃窗落在郑祁脸上,他像是被光线烫到,在这一刹那蓦然红了两颊。
黄梅季来得猝不及防,战线却拉得旷日持久。连绵不断的雨水在地上积起大大小小的洼沼,聚泥沉沙。刚结束面试的宋琛才在水果店前收了伞,裸露在外的小腿就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溅上了一溜污点。她从包里取出纸巾弯腰去擦,不巧又是一辆车经过,这下连身上浅米白的雪纺衬衫也没能幸免。
后来她对郑祁说起这一天时仍旧忿忿,不知道自己是撞了哪门子的邪——带着一身狼狈走到小区门口,撑着伞翻找门禁卡时一个不小心,精挑细选的西瓜就从另一只手里连袋滚落,以一种义无反顾的态势勇往直前,最终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撞了个四分五裂。
霉运降临得太过密集,以至于宋琛在淅淅沥沥的雨里直接呆成了木鸡。回神后她总算想起需要收拾残局,却不防有人先她一步拎起那袋碎西瓜,接着直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还没反应过来的宋琛下意识出声:“哎,我的瓜……”
郑祁闻言一愣,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右手,再望向她时满面歉然:“不好意思,我以为那是袋没人要的垃圾。”
他当时不知道宋琛一周前刚从原先的公司离职,而这一周内又被形形色色的面试折磨得心力交瘁。“没人要的垃圾”一共六个字,字字都戳在她新鲜的伤口上。一道惊雷乍响,暴雨倾盆而下,宋琛就这样突然在初夏的大雨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因为握不住伞,全身都被淋得湿透。
郑祁显然没料到自己随手清理垃圾的习惯会捅出这么大娄子。围观路人投来的谴责目光让他手足无措,最后他只好硬着头皮期期艾艾道:“别哭了,要不,我赔你一个瓜?”
宋琛发现前任出轨时异常冷静,即便在此之前他们恋爱了四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忍着恶心把暧昧的聊天记录一一截图保存,而后在脚踩两条船的男人面前依次排开。话说得很客气:“我看还是分手吧。”——但谁都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前任是她的顶头上司,第三者是坐在她工位旁边的同事,于是宋琛很快递交了辞呈。郑祁听她把自己形容得像个雷厉风行的女侠,咬着可乐吸管精准发问:“那你难过吗?”
宋琛握着刀柄把一块排骨劈得肉沫四溅,面若冰霜:“不难过,现在我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再也不会相信所谓‘爱情’。”
郑祁经常到宋琛家蹭饭是他赔了一个西瓜以后的事。那天宋琛仿佛被衰神附体,运势持续走低:进小区后才发现单元楼的电梯出了故障停用,她和赔罪的郑祁迫不得已拖着一只圆滚滚的大西瓜爬了整整十五层楼梯。这期间他们偶有休息,通过断断续续的攀谈,宋琛得知郑祁比自己小上那么几岁,还在读大学。
当时宋琛对自己的状况三缄其口,郑祁也很上道地没有过多探究。爬完十五层楼,郑祁连额前的刘海也被汗水濡湿,根根分明,条形码一样规整。宋琛进玄关后下意识回头,看到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郑祁正卖力把西瓜拖到鞋柜边上,到底没忍住招呼了一句:“进来喝杯水?”
郑祁一句“不用了”刚说到一半,宋琛的肚子就适时叫起来。一阵沉默后宋琛涨红了脸再度开口:“要不留下一起吃个饭吧。”
宋琛在大四时来到这座城市实习,一晃就过了如许年。离家远,她不得不学着用一蔬一饭喂饱自己,倒也因此练出一手好厨艺。骤雨初歇后郑祁闻到参鸡汤的香味,偏过头就看见宋琛正把一只圆口深肚的砂锅端上桌,半干的长卷发被她随意挽成髻,露出一截瘦白如素瓷的脖颈。
人世陆离的灯火透过玻璃窗落在郑祁脸上,他像是被光线烫到,在这一刹那蓦然红了两颊。
前任在宋琛新公司前拦住她时,这座城市已经快要入秋,却还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水汽。秋雨森然有寒意,宋琛的伞面太大,遮挡了一部分视线,因此初时她并没发觉有人等在门口,直到自己的胳膊被一把扯住。“宋琛,”他开口叫她:“我们可不可以聊聊?”
宋琛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路过后频频回头的同事们,只得从善如流:“行,聊什么?”
前任带着她去了他们以前常光顾的咖啡馆——自分手后,她刻意回避着再没去过。但匆匆数月流去,此时宋琛已经可以泰然捧一杯馥芮白在手,听昔日恋人痛陈前非,再听他殷切地表露忠心:“我已经和她一刀两断,联系方式也全删了,如果你愿意,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不好。”宋琛放下马克杯,提了包起身,懒怠再敷衍任何字句。
“宋琛!”前任语气里竟有急怒:“为什么你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永远不肯多说一句话——不管恋爱、分手还是现在?”宋琛闻言一滞,于是他抓住机会变本加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分手到底是谁的问题——你其实根本不懂怎么去爱别人。”
分手后,宋琛其实并不像她在郑祁面前夸口那般毫不在意。前任是她在陌生城市里收获到的第一份温暖,他们携手看过四时风景,也曾有过很好的时候。她本来不擅言辞,但永远肯为了他深夜时随口一句“想吃红烧肉”就爬起来下厨到凌晨。
只是她想不到当爱情因杂质溃烂,始作俑者竟然可以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指责她不懂如何去爱。
宋琛深吸一口气,生生逼退快到眼角的泪水,还未开口就听到郑祁的声音:“这位先生,你吵到其他客人了。”
她猛地抬头,看见穿着员工制服的郑祁唇角挂着得体的笑意:“可以麻烦你出去吗?”而后他转了目光到她脸上:“女士,恭喜您中了我们店的大礼包,麻烦您跟我去后台领奖。”
宋琛本以为这是郑祁的缓兵之计,没想到他当真在无人处向她递出一个纸袋。而她带着狐疑打开,从中取出一只画框——里面嵌着一幅极似她的肖像,落款是郑祁的姓名。
“生日快乐,姐姐。”郑祁眨眨眼,又从身后变出一张银行卡呈到宋琛面前:“这是我打工攒下的伙食费,还请您笑纳。”
宋琛自然不肯收郑祁在咖啡店赚来的血汗钱,无论郑祁如何表达他对自己时常去宋琛家蹭饭的愧疚与感激之情。数次努力未果后郑祁改换思路,掐准了宋琛下班的时间,带着饮料甜品守在她公司门口。
郑祁本来生得显眼,尤其每天风雨不动地拎着咖啡蛋糕等宋琛下班,活脱脱一个招人怜爱的忠犬,渐渐有流言风起。同事向宋琛套话的频率越来越高后,她终于不堪其扰,剁着玉米问郑祁能不能别再接她下班。
郑祁正帮着她把汆好的排骨一一洗净,闻言有片刻沉默,只问:“你不喜欢?”
宋琛手里的动作一顿,前任的指控在这瞬间涌上脑海。她不喜欢吗?朝夕相处,她其实并不排斥郑祁的接近。
那么是喜欢吗?她握紧了刀柄,发现自己竟然害怕把答案宣之于口。
“我知道了。”郑祁把排骨放入砂锅,状似随意:“汤里少放些盐。”
但自那日起,公司门口和宋琛家里便不见郑祁的身影。第三天时宋琛到底没忍住,拉了好友去喝咖啡,只是在门外看见柜台后的郑祁对着其他客人笑意盈盈,莫名就委屈和胆怯起来,徘徊再三,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初冬的天色很快暗下去,宋琛回家煮了一锅红酒,把自己灌得醺然睡去。醒时已是第二天,熹微晨光穿阁入户,她迷迷糊糊打开手机,发现来自郑祁的一大串未读消息:从询问她为什么过咖啡店而不入,到无人应门时担心她的安危,而后他把自己的心意乱糟糟和盘托出,最后一个对话框里他写:“姐姐,我可不可以蹭一辈子的饭?”
走过雨横风狂的盛夏和湿润缠绵的冷秋,宋琛像是被冬天的第一束阳光叩开了心扉。“好啊,”她回:“记得要交伙食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