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晓 薇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艾略特曾说,当前学术界的文学观是由阿诺德塑造的[1]174。韦勒克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中将阿诺德列为19世纪下半叶英国最重要的批评家,并称阿诺德一人使英国批评走出了浪漫主义时代的盛况之后陷于低潮[2]。然而这位维多利亚时期最有影响力的评论家的思想却一直被批评为缺乏系统性。库灵(Sidney Coulling)也在《阿诺德及其批评者----对阿诺德论争的研究》一书中提到:阿诺德对批评的定义十分含混,《当前批评的功用》中对批评所下的定义在全文中并不统一,也没有逻辑性,如:他有时在一种意义上谈论批评,有时又在另一种意义上讨论;有时他在哲学的背景下使用该词,有时又在文学的背景下使用[3]。阿诺德在批评中的这种含混真的是他作为批评家的缺点吗?《批评一集》作为其批评代表作与他的其他著作一样由报刊杂文集合而成。斯特凡·柯里尼(Stefan Collini)在其研究阿诺德的专著开篇就评价道,阿诺德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具有偶然性、局部性和争议性[4]。阿诺德的思考大多围绕着当时他所关心的社会文化议题而展开,要想理解他文学批评中的“混乱”,必须首先回到他创作的历史语境中去。事实上,将作者的作品看作历史背景下的产物,并通过将文学作品还原至特定的历史情境之下来试图找到作者意图的文学批评方法属于历史主义批评的一种。20世纪初,由于注重文本细读的形式主义及新批评的出现,以及随后从结构主义再到后结构主义的几次转向,文本与历史语境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被强调,传统的历史主义批评方法也受到了冷落。然而自19世纪60年代开始,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如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等开始重新主张文学研究的历史性及社会性,历史主义的批评方式又有了复苏的趋势。随后福柯从“语言”出发,试图论证历史本质是经过话语规则选择后的产物,从而促使历史主义的批评方式产生了语言转向,历史与文学的关系也逐渐引发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在这种理论基础上生发出的批评,后来被美国的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称为“新历史主义批评”。这种试图返回到作者写作时的特殊情境中去理解作者“原意”的方法试图打破文学与其他学科的壁垒,使文学研究的范围不仅扩展到历史领域,也与社会、政治等领域产生交集。当代的文学研究在以福柯等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与历史等其他学科产生联系,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而对阿诺德这样深入当时英国社会种种论争的思想家来说,回到他当时创作的历史情境中去,也是理解阿诺德种种看似“混乱”观点的一种必然选择。
阿诺德作为批评家的主要创作时期集中在1860年之后,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中后期。在此之前,阿诺德作为诗人已经小有名气,并于1849、1852和1853年出版了三本诗集。许多评论者好奇:为何阿诺德在1860年之后极少创作诗歌,而将精力都放在了文学与文化批评上?要理解阿诺德进行文学批评的出发点,则需要先找到阿诺德从诗人转向文学批评家的转折点,找到阿诺德进行文学文化批评最初的动力。
1857年,阿诺德被牛津大学聘任为诗歌讲座教授,并在其任期内进行了一系列关于诗歌、文学及文化的讲座,从而开始了他在批评领域中的一系列尝试。阿诺德在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无论是《文学中的现代因素》还是《论翻译荷马》,都不过是常识与精巧反讽的结合[1]153,很难说有什么创见。
转折发生在1859年。此前阿诺德的兴趣主要集中在诗歌创作方面,在1859年之后他将写作的重心放在了文学与社会批评上。作为英国皇家教育调查委员会的巡视员,阿诺德常年需要巡视英国各地的中小学。对他来说,这份工作不过是糊口的工具,大量的文书工作让他感到烦闷不堪,在1863年给母亲的一封信中,他曾写到自己现在正进行着全世界最令人讨厌的工作----查阅和检视各式各样的文件[5]。但同样也是这份工作为他提供前往欧洲大陆进行教育考察的机会。1859年,他前往法国进行了为期五个月的考察,这次考察不仅使他得到了结识圣伯夫、勒南等人的机会,更让他看到了欧洲,尤其是法国与英国在社会、文化、教育等方面的强烈对比,为他随后的演讲和文章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1859年出版的《英国与意大利问题》就是这次考察的成果之一,也是阿诺德第一次关于政治问题的讨论。在书中,阿诺德较为集中地谈到了法国大革命对法国国民心态的影响,与他随后在《论民主》一文及《批评一集》中提出的观点相呼应。在法国的对照下,阿诺德开始思考文学与社会、文化及政治的关系。在这次法国之行结束后,阿诺德以《批评一集》为底本撰写成了非常详细的教育调查报告,并于1861年以《法国大众教育,以及荷兰和瑞士的情况报告》为名出版,这本书的前言后来被题为《论民主》,是阿诺德早期重要的社会文化批评文章之一[6]。
在《论民主》中,阿诺德批评理念的核心已经成型。在开篇,阿诺德就提到大部分英国民众都认为不应给予国家过大的行政权,以免民众无法对国家权力进行控制。对英国人来说,因为国家总是有成为独裁政府的倾向,如果民众不时时监督,权力就有失控的可能[7]1。阿诺德对民主的思考与当时的社会思潮密切相关。自英国1832年议会改革以来,推进议会制民主的呼声越来越高。1838—1848年间的“宪章运动”进一步推动了改革,及至1867年,英国正处在第二次议会改革的前夕,各种游行示威活动频发。英国社会在还没有充分的思想和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工人阶级就作为新的政治力量崛起了,举各种旗帜的人在争做其代言人,“民主”已提上日程[8]。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进行民主改革,防止专制独裁已经成为整个英国社会的主流声音。因此,在密尔的《论自由》一书中,开篇提到所谓的自由即是与暴政作斗争[9]。然而在《民主》一文中阿诺德笔锋一转,谈到当下的英国非但没有独裁的危险,相反,它的危险来源于独裁的对立面[7]2。这个对立面是什么呢?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的第二章中阿诺德写道:“自由,那是一桩我们很崇尚的事情,我们认为它自身就是好事,却不考虑得到自由后所应达到的目标。”[10]43“当我们除了钳制机制、除了观念上认为英国人享有尽可为所欲为的伟大权利和莫大幸福外,什么也没有了的时候,那么我们就面临着滑向无政府状态的危险了。”[10]44可见这个“独裁的对立面”指的是英国人崇尚的自由。对阿诺德来说,民主的大潮已然不可抗拒,在英国,由于自由主义思想如此深入人心,英国人大可不必担心国家有走向独裁的危险。英国人总是会牢记权威是由人民赋予的,是有其特定目的和界限的,倘若权威走向了独裁,人民将马上意识到它所犯的错误[7]15。英国社会真正的问题不是民主会受到专制独裁的威胁,而是当自由成为英国政治核心之后,人们各行其是,随心所欲。“我们崇拜自由本身、为自由而自由,我们迷信工具手段,无政府倾向正在显化”[10]45。“这种当前流行的自由主义价值观以物质成就为荣,轻视文化,对‘更高的典范’与‘最好的自我’毫无概念”[4]81。因此,对民主社会来说,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找到并保持较高标准的典范[10]14。
在这篇1861年发表的文章中,阿诺德提出了英国面对的真正威胁是当时盛行英国的自由主义浪潮,对自由这一问题的思考不仅成为了他文学批评的转折点,也将在他之后的批评文章中反复出现,并成为其批评观的核心问题。
真正奠定阿诺德批评家地位的是他于1865年出版的文集----《批评一集》,尤其其中的《批评在当前的功用》一文,几乎成为谈论阿诺德文学批评理念必然首先提及的文章。该文集第一次出版时,除了收录《批评在当前的功用》一文外,还有《学院对文学的影响》《海因里希·海涅》《异教徒与中世纪宗教情感》《斯宾诺莎》等一系列文章。待到1896年第二次出版时,除了序言被缩短之外,最大的改动就是《斯宾诺莎》一文添加了许多原本属于《主教与哲学家》的段落,也正是在这篇文章中,阿诺德清晰地阐释了他在文学批评中秉持的标准。
19世纪中期的英国恰好处在宗教观念产生深刻危机的时代。随着科学发展,对宗教尤其是《圣经》的挑战越来越严峻。1859年达尔文发表了著名的《物种起源》,对《圣经》的“创世说”提出了质疑。1860年,一本题为《论文与批评》的文集在英国的神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为英国神学批评史上的一个转折点。为其供稿的七位作者中不乏本杰明·乔伊特这样知名的神学家与古典学家。他们在神学上都有着自由主义的倾向,都在试图用历史批评的方式重新解读《圣经》。这一做法在当时招致了大量的批评,而这七位作者也被斥责为神圣使命的背叛者,在道德上不诚实[11]。1862年,圣公会的科伦索主教出版了《摩西五经与〈约书亚记〉的批判考察》一书,更让当时宗教观念进一步陷入了危机。事实上,19世纪随着启蒙理性主义的兴起出现了一种基于历史考证的《圣经》研究方法,如利用历史学、语言学、考古学等知识对《圣经》经卷的真伪、版本、作者、年代、背景、资料等进行考证研究[12]。这种基于历史考证的研究方法以德国的“杜宾根学派”为代表,其最富争议性和轰动性的作品就是大卫·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到了19世纪40年代,杜宾根学派的圣经批评方法被引入英国,《耶稣传》也被翻译并出版。在这一背景下,《论文与批评》于1860年在英国面世,科伦索主教也正是在德国圣经评断学影响下写出了《摩西五经与〈约书亚记〉的批判考察》一书。而对阿诺德来说,科伦索主教的这种解读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在他看来,当前英国或者说整个欧洲的危机在于旧的宗教体系已经岌岌可危,新的宗教体系尚未建立起来。而欧洲的文化应该回答的是“新的宗教应该是怎样的”这一问题[13]49。诸如黑格尔、勒南这样的人已经试图在为这一问题提供答案,因而他们的观点在阿诺德的文学批评标准下就是有价值的。但是科伦索主教从未试图回答这一问题,和《论文与批评》一样,科伦索主教的做法仅仅起到了瓦解过去宗教体系的作用,却对建立新的宗教体系毫无建树。而阿诺德所厌恶的正是英国当时盛行的自由主义风气及其导致的社会混乱,而宗教上的混乱显然也是阿诺德所反感的社会现象之一。正是为了批评科伦索主教对《圣经》阐释的幼稚与机械化,以及这种解读带来的宗教思想上的混乱,阿诺德写了《主教与哲学家》一文,而这篇文章中所陈述的文学批评的标准也恰好成为他后续批评观立论的中心。
然而,宗教问题是如何与文学批评联系起来的呢?阿诺德在《主教与哲学家》的开篇就提到,文学批评最重要的评判标准是作品对文化的影响程度[13]41。虽然分属不同领域的作品需要经受不同领域、不同专业标准的评判,但是都需要接受普遍的文学批评的考察,都要接受一个统一标准的评判,即它们对文化的影响。普通人未必是神学家、历史学家或者哲学家,但是每个人都会对自己民族的或者人类整体的文化感兴趣,那么以作品对文化的影响作为判断标准的文学批评就具有了其他批评所不能比拟的力量[13]41。由此可见,阿诺德在讨论宗教问题时并非试图在宗教领域讨论宗教本身,而是试图用文学批评对科伦索主教的《摩西五经与〈约书亚记〉的批判考察》一书进行考察,而其考察的标准即是作品对文化的影响。既然文学批评是以作品对文化的影响来评判作品的,那么作为文学批评的对象,宗教相关作品或者需要教化那些未受教育的大众,从而间接提升文化;或者需要增进那些受过教育的精英的智识,从而直接提升文化。而在这两个目的中,文学批评考察的重心在于智识力量对文化的直接推动,而非教化力量对文化的间接推动。因为相对未受过教育的多数人,受过高等教育的少数人才是人类智识和真理的主要组成部分。完全意义上的智识和真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根本无法获得的。大众必须通过他们的心灵和想象力的人文化,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可以让智识扎根的土壤,而对大众来说,新的思想观念是从少数有思想的人那里慢慢地渗透到他们身上的。在阿诺德看来,作品能否增进少数精英的智识,从而直接提升文化才是文学批评考察的核心标准。而科伦索主教的失败之处在于,少数精英已经充分了解了《摩西五经》中的矛盾之处,并且早已知道不可能把摩西的故事看作真实历史事件的真实叙述,科伦索主教的著作对增进少数精英的智识毫无用处。在19世纪中期的英国,宗教问题的核心早已不是《圣经》文本是否为真实的历史叙述,而是当《圣经》已经受到了来自科学及历史考证的挑战后,新的宗教观念如何确立。只有回答了这个问题,才能为文化带来提升,从而在文学批评的视角下的作品才是有价值的。
正是在思考如何解读圣经的过程中,阿诺德逐渐形成了他的文学批评立场。对阿诺德来说,文学批评乃是一切批评活动的最终参照范式[12]55。 如果说在写《论民主》一文时,阿诺德只是意识到了英国需要确立典范来对抗随心所欲的自由主义,那么随后在思考如何批判科伦索主教的过程中,他找到了如何确立标准的方法----建立真正的文学批评。
阿诺德在文学批评上的主要观点集中在《批评在当前的功用》一文中,而这篇文章也正是《批评一集》里成文较晚的一篇,是作为他准备出版的牛津演讲集的导言被收录的。在这里,阿诺德第一次完整地提出了他对批评的定义----认识和传播世界上最好的知识与思想的客观的努力[14]38。要理解这一定义,还是需要回到他提出这一定义的出发点。
在《论民主》一文中,阿诺德迫切地希望能在英国自由散漫的文化氛围下确立一个标准、一个典范,以防英国走上美国的道路,陷入完全的庸俗。在《批评在当前的功用》中,他同样表现出了对英国自由主义的担忧。阿诺德认为,对英国人来说,实用的目的永远是第一位的。出于实用的考量,英国在当前自由主义各党派林立的情况下,常常只根据形势作出实际的、有利于自己的、各行其是的判断。在英国出版的众多杂志中,不论是《爱丁堡评论》,还是《评论季刊》,或是《泰晤士报》,都只为自己的党派服务,为自己的党派作出相应的自由思考[14]20。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英国人总是行动力十足而思想空洞无物,无法形成真正持久的、有着永恒价值的观点。在这里,阿诺德将英国的状况与法国进行了对比,法国大革命在他看来区别于英国革命之处在于,它呼吁的是一种普遍的、确切的、永恒的观念秩序。对英国人来说,实用主义性质的需求永远比普遍的原则更重要。
为了对抗这种自由主义、实用主义的倾向,阿诺德认为需要建立一个观念秩序,就算这个秩序不是绝对真实的,也是相对真实的----真实性的来源在于让最好的观念胜出[14]6。批评的任务是去了解最好的知识和思想,也就是说,所谓的“普遍的、确切的、永恒的观念”对阿诺德来说即是“最好的观念”。要找到“最好的观念”,就需要进行一种不偏不倚、客观的努力,需要确立作家在文学中的地位及他与中心标准之间的联系[14]37-38。在这里,对阿诺德所谓的“客观”与科学意义上机械的客观之间的不同进行区分很重要。对阿诺德来说,“最好的观念”所代表的客观性是由文学培养的良好判断力确定的,是一种不受政治和宗教等现实活动影响的、不偏不倚的状态。对阿诺德来说,批评是一种缓慢而晦涩的工作,它拒绝实用主义的观点,通过观察事物本身,认识事物的本质,找到真理和最高层次的文化[14]25。阿诺德的客观绝对不是要求脱离现实世界进入某种超验的状态,而是要求不要让批评屈从于某些外在的目的,让批评真正找到“最好的知识与思想”。
然而问题是,谁能有资格判断什么是“最好的知识与思想”呢?阿诺德试图通过赋予批评“认识和传播世界上最好的知识与思想的客观的努力”这样的意义来对抗英国的自由主义,但是如果人人都能对“最好的知识与思想”进行判断,那么对抗自由主义的努力就只会是徒劳。因此在《学院对文学的影响》一文中,阿诺德通过论证法兰西学院的重要性来论证英国对权威和典范的需要。文章开篇就谈到了法兰西学院的职能----为语言制定规则,使其能够有能力处理艺术与科学[14]44。对阿诺德来说,法兰西学院为法国文学赋予了规则,制定并且提升了它的风格。在这里,他引用了圣伯夫的观点,在评价一件艺术品或者一种思想的时候,不应该以是否得到消遣和快乐,或者是否被打动为标准。在道德层面,人们有良知,有对错之分,人们接受某种更高的行为准则和权威典范对自己的修正。在知识层面,人们同样应该认可某种更高的准则或者理想[14]48。而法兰西学院所做的就是建立这样一个机构,以便在知识和品味有关的事务中为人们提供高标准。
对英国来说,自由即独立于一切权威,并为创作提供了力量之源,让英国这一民族精力充沛,但是它同样为英国带来了极大的害处。一个没有中心、没有权威、没有标准的文化将会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狭隘。对文学来说,一旦缺少中心、缺少正确的判断,缺少品味,那么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狭隘[14]66。在阿诺德看来,当前的英国随着自由主义运动的蓬勃发展,报纸业也飞速发展,新闻写作如果没有类似法兰西学院这样的机构进行监督,将会不断受狭隘精神的刺激,逐渐堕入狭隘、庸俗的深渊[14]66。
当然,阿诺德并不是呼吁要在英国建立一个类似法兰西学院的机构,他强调的是法兰西学院为法国提供标准这一作用。对英国来说,最重要的是意识到英国的学术与文学水平之所以低于其他国家,是因为自由主义盛行,缺乏标准而导致的。英国需要的是一个引领并提升大众的权威。所以,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中,阿诺德反复强调大众的普通自我和非健全的理智导致了社会复杂而混乱的局面,需要国家的至高权威维持秩序,国家将成为优秀自我的代言者,用美好与光明影响大众的生活。对阿诺德来说,只有在文学批评上建立起一个客观的标准(如同法兰西学院所提供的那样),才能对抗英国当时自由主义泛滥的大环境,提升英国的学术与文学水平。
在1865年的一封信中,阿诺德写道,“我确信英国即将面临一场真正的、迫在眉睫的危机……原因就是缺乏我现在只能称作观念的东西。这个想法不断萦绕在我的脑海,并时常使我陷入沮丧”[15]。阿诺德从不像密尔那样担心国家权力过大会损害个人自由,相反,他一直担心过大的个人自由会带来典范与标准的缺乏。
这种担忧一直影响着他之后的写作。到了1866年,阿诺德作为牛津大学诗歌讲座教授的任期只剩最后一年,而此时他已经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写作与社会和政治相关的文章上,以至于在1867年他只能抽出时间准备一场讲座。在他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在牛津的最后一场讲座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成型”[16]408,而这场最后的讲座就是以“文化与其敌人”为主题的。然而,阿诺德感觉自己在牛津的最后一场讲座并未说尽他心中所想,在1867年6月的一封信中,他表示想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发表一篇题为“混乱与权威”的文章,作为“文化与其敌人”相关论述的补充。英国自由主义可能造成的社会混乱及解决方法成为他后续多篇文章的主题,并最终集合成册,以《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为题出版[16]412。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阿诺德花了极大的篇幅来讨论自由主义的危害,中产阶级在自由主义影响下的危机及批判当前英国那些自由党的实干家。当阿诺德详细论述“文化”即是了解世界上最优秀的思想和言论时,这一说法与《批评在当前的功用》中批评的定义并无本质区别。阿诺德在开篇就论述道,文化是对完美的研究,是对和谐的完美、普遍的完美状态的研究。而这种对完美的追求能帮助人们建立内在的精神世界,以抵抗外部世界的混乱状态。在之后关于政治批评的文章中,阿诺德也延续了这一思考方式,试图用“国家”的概念来提升国民的健全理智,以阻止愈来愈走向无政府主义的自由主义。
阿诺德早期的文学批评,由他作为牛津的诗歌讲座教授开始,并随着他卸任诗歌讲座教授而结束,贯穿始终的是他对英国当时盛行的自由主义的思考。回溯阿诺德写作的历史情境,可以找到阿诺德所针对的核心问题。阿诺德所提出的概念,无论是“批评”“文化”,还是“国家”,其本质都是为了与自由主义对抗所建立的标准。阿诺德的文学批评从未脱离当时英国的社会与政治环境,而其文学批评思考最后的结果《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正是他社会与政治批评的起点。
纵观阿诺德的写作生涯,他在文学批评方面的尝试自19世纪60年代逐渐增多,并随着《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的出版转向社会与文化批评,此后他将精力主要放在了文化、宗教与社会批评上,直至晚年才又开始进行与文学批评有关的写作,并阐发了他著名的“试金石”理论,试图建立他一直渴望的“客观”的文学评价标准。阿诺德的文学批评的核心从始至终都围绕着“客观”这一概念展开,并且他在所有的文学批评文章中都展现出了对经典的推崇。在英国当时自由主义思潮盛行的大环境下,阿诺德在文学批评及文化批评领域展现出的姿态都是相对较为保守的,与当时较为激进的自由主义思想家,如密尔等人呈现出对峙的态势。而阿诺德本人也乐于参与当时报刊上的种种论战,试图通过批判英国当时的自由主义及物质主义来挽救英国日益走向无政府状态的倾向。19世纪到20世纪,虽然功利主义与实用主义的兴盛似乎与阿诺德的愿望背道而驰,但他在精神领域建立起秩序与标准的尝试对深受现代性大潮影响的当今社会依然是一种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