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敏敏,黄作阵,杨必安,姚 鑫,朱 志
(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北京 100029)
己亥冬末至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 肆虐全球,中华举全国之力抗击疫情,终赢得初步胜利。回顾整个抗疫阶段,中医药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这与千百年来中国人民在与疫病斗争过程中所积累的实践经验及相应的医学理论有分不开的关系。中医学对疫病的认识早从先秦时期就开始了,经过历代医者在结合自身实践下的不断诠释,至明末清初,江苏医家吴有性创造性地提出,瘟疫病因“异气说”,且在瘟疫传播方式、致病路径及治疗方法上皆有开创性的见解,其所撰《温疫论》亦成为我国首部瘟疫学专著,在中医疫病学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而从诠释学的视角来看,《温疫论》所体现的学术思想实为特定时代下、医者在结合自身医疗实践及学术背景基础上进行的一次经典理论的重新理解和解释,中医经典文本在形成后,其自身对读者的开放性亦为确立其经典地位及历久弥新的生命力提供了必要条件,本文试在诠释学视野下对《温疫论》学术思想的形成作一分析,以期为当前时代下中医经典研究和理论创新路径提供参考思路。
诠释学(hermeneutics)兴起于近代西方,是一门有关对文本的理解、解释和应用的新兴学科,其最鲜明的特征是强调理解与解释,是与时俱进的,读者的历史性对文本意义具有决定作用,主要代表人物是伽达默尔,伽达默尔主张理解不是一种对于某个被给定对象的主观行为,而是属于效果历史,即理解是属于被理解东西的存在,读者对文本意义具有决定性作用[1]。任何传承物在每一个新的时代都面临新的问题和具有新的意义,因此,我们必须重新理解,重新加以解释。传承物始终是通过不断更新的意义表现自己,这种意义就是对新问题的新回答,而新问题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在历史的过程中新的视域融合形成,而我们的解释从属于这一视域融合。所谓视域融合,即每个人都有从先见而来的理解视野,在理解前已具有自历史而来的观念、假设、前提等,而历史典籍、历史事件等也都带有由其特定的历史文化所赋予的视野,这就出现了两个视野,解释者的视野和被解释者的视野,理解的过程即是两个视野在更高层次上的融合,在这种融合下产生的理解是一种效果历史[2],即理解者(读者)对文本或历史事件的解释实际上是一种融合了自身背景的重构,文本本义和作者本义实际上不可达到,理解和解释的过程以读者所扮演的角色更为重要,这一过程也往往是实现学术理论、文化或实践创新的关键。
上世纪90年代杨学鹏先生发表“开辟中医学第二战场——中医诠释的研究”一文,文章首先提出了“中医诠释”的概念,但该篇文章所阐释的并非西方诠释学的相关概念及理论,而是强调梳理原义,用现代语言对中医理论进行诠释和“破译”。较早将诠释学理论引入中医研究当中来的当为陕西中医药大学邢玉瑞先生,其指出诠释学在《内经》学术史研究上具有重要意义[3]。近年来,王永炎院士团队在诠释学与中医学方面做了较多相关研究,王永炎先生认为,诠释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如施莱尔马赫的重构学说、伽达默尔的效果历史意识等对实现当代中医理论的创新具有重要指导意义[4-5],并据此提出了构建中医诠释学的想法,指出历代以来注释中医经典的传统中与诠释学在实践要素上具有一定的契合度,这为诠释学理论在中医学继承和创新过程中发挥作用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在研究后世医家对经典医籍进行解读时是否采用了 “文本中心论”“作者中心论”及“读者中心论”的问题上有重要指导意义。此外,赵京生等学者皆从不同角度发表了诠释学视野下研究中医学术的相关论文,包括中医经典的诠释学研究、中医理论的诠释学研究、中医诠释学方法探讨、创建中医诠释学的探索及诠释学在中医其他领域的应用等五个方面,并有黑龙江中医药大学韩彦华[6]与北京中医药大学张涛[7]在博士论文中运用诠释学的理论及方法对中医相关学说和思想进行了较为系统的研究,表明诠释学对当下中医学术的研究确有指导价值,不失为探究中医理论创新路径的一个新方向,笔者不揣浅薄,通过对吴有性《温疫论》学术思想的溯源,试以当代哲学诠释学最具代表性理论即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分析其形成过程,从中可管窥古人在经典诠释与理论创新之间的通道。
《温疫论》一书共两卷,上卷载文51篇,阐发瘟疫病因病机、证候、治疗,并从不同角度论述了瘟疫和伤寒之间的区别;下卷载文36篇,叙述瘟疫各兼夹症的临床表现及其病因病机与治法等。总结而言,全书围绕瘟疫所体现的学术思想主要有四:一是病因方面提出“异气说”,即“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突破了前人所认为的“四时不正之气”的观点,且认为致病因素除风、寒、暑、湿、燥、火六气之外,尚有“杂气”“是气也,其来无时,其着无方,众人有触之者,各随其气而为诸病焉”,而不同的“杂气”可引起不同类型的瘟疫症状;二是在瘟疫传播途径上认识到致病邪气“从口鼻而入”(空气传播),亦可谓超越前人之见;三是病位和传变上指出疫病之邪处于半表半里之间(膜原),临近于胃,有九种传变方式;四是治疗方法上创制达原饮并强调使用下法。然结合中医瘟疫学术发展史来看,这四方面实际上有源可寻,乃是吴有性在自身学术背景(医学和理学)及实践基础上,对经典文本和前人论述在继承基础上的突破性解释,且在不自觉间运用了正确的叙述方法,进而实现了理论上的创新,反过来又对临床实践产生了较大的指导性价值。从下文对其各学术思想的溯源中可明显发现这一路径。
吴有性在《温疫论》上卷“原病”中即开宗明义地指出:“伤寒与中暑,感天地之常气,疫者感天地之疠气,在岁有多寡,在方隅有浓薄,在四时有盛衰。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8]。首先否定了前人“非其时而有其气”的瘟疫致病说,提出瘟疫乃“天地之疠气”所引发的观点。从中医瘟疫发展史来看,自王叔和(约公元201~280年)在《伤寒例》中提出“此非其时而有其气。是一岁之中,长幼之病多相似者,此则时行之气也”的说法之后[9],后世各家如庞安时、郭雍、朱丹溪等在对瘟疫病因的认识上多遵此说;然“天地之疠气”的概念并非吴氏首先发明,早在东晋时期,葛洪《肘后备急方》中即有“其年岁中有厉气,兼挟鬼毒相注,名为温病”之说[10],其后巢元方(公元605~616年)在《诸病源候论》又有“若因岁时不和,温凉失节,人感乖戾之气而发病者,此则多相染易”的记载,提出“乖戾之气”的概念[11],明初王安道(公元1332~1383年)《医经溯洄集》中亦有:“彼时行不正之气所作,及重感异气而变者,则又当观其何时何气,参酌伤寒温热病之法,损益而治之,尤不可例以仲景即病伤寒药通治也”,已有“异气”之说[12]。此外,明·王纶“天地之病气”的见解及《素问·刺法论》所论述的内容皆为吴又可创立异气病因学说起到了比较直接的启示作用。从对瘟疫病因认识的发展来看,早期带有巫术色彩和迷信模糊印象渐渐呈现出与自然气候等客观因素相关的清晰认知,无疑是很大的进步,吴有性整合了前人之论并结合自身所处之时代背景及其临床实践经历,以正确的叙述方式加以抽象阐发,方实现了理论创新。
长期以来,诸医家对瘟疫的讨论多集中在病因方面,如从病因上分析伤寒、寒毒、时行、瘟疫之间的区别等,北宋·庞安时(约1042~1099年)在《伤寒总病论》卷五有“天行温病论”一节曰:“辛苦之人,春夏多温热者,皆由冬时触冒寒毒所致,自春及夏至前为温病者,《素问》仲景所谓伤寒也。有冬时伤非节之暖,名曰冬温之毒,与伤寒大异,即时发病温者,乃天行之病耳”[13],认为冬天感受寒邪,不即时发病,至春天及夏至前发为温热性质疾病的为《素问》和仲景所说的伤寒;而冬天应寒反暖,人感非时之气所发病者,则为天行瘟疫。郭雍(公元1106~1187年)《伤寒补亡论》“伤寒瘟疫论”一条中指出:“若夫一乡一邦一家皆同患者,是则温之为疫者然也,非冬伤于寒自感自致之病也,盖以春时应暖而反寒,夏热反凉,秋凉反热,冬寒反暖,气候不正,盛强者感之必轻,衰弱者得之必重,故明温疫,亦曰天行时行也。设在冬寒之日,而一方一乡一家皆同此者,亦时行之寒疫也”[14],认为传染性是瘟疫区别于伤寒的主要特征、而气候反常、四时不正之气是引起瘟疫流行的主要原因。而有关瘟疫之邪侵入人体的途径在诸医家阐述中鲜有提及,但并非完全没有,《灵枢·口问篇》即有:“口鼻者,气之门户也”[15]的认识,元·王好古《此事难知·辨阴阳二证》[16]就已指出,寒邪属无形之气,可从口鼻进入人体,为吴氏“邪从口鼻而入”的提出提供了先行之资。
吴又可认为,瘟疫之邪从口鼻侵入人体后,病位“内不在脏腑,外不在经络,舍于伏脊之内,去表不远,附近于胃,乃表里之分界,是为半表半里,即《针经》所谓横连膜原是也”,此处“膜原”说则是对《内经》论述的直接引用和发挥,《素问·疟论》载:“其间日发者,由邪气内薄于五脏,横连募原也。其道远,其气深,其行迟,不能与卫气俱行,不得皆出,故间日乃作也”,《素问·举痛论》曰:“寒气客于肠胃之间,膜原之下……”[17],吴又可所论疫病初起,伏于膜原,不得不说其理论基础是直接来源于《内经》之论,又结合自身临证观察及实践经验所做出的理论重构。
在对瘟疫的治疗上,吴又可根据临床实践创制了治疫名方达原饮,提出“温疫初起,先憎寒而后发热,日后但热而无憎寒也。初得之二三日,其脉不浮不沉而数,昼夜发热,日晡益甚,头疼身痛。其时邪在伏脊之前,肠胃之后……宜达原饮”,治法上擅用大黄,强调下法,虽立九种传变方式,但在辨证上依然运用仲景三阴三阳辨证法,并未脱离《伤寒论》,是对仲景治法及金元四大家等前人理论在实践基础上的进一步诠释运用。
总结上文,细究有性之论,实非完全原创,乃是在我国古人对瘟疫已有认识的基础上结合自身实践经历和学术背景对原有理论的重新整合和建构。《温疫论》中虽体现出吴氏有创立不同于伤寒思想之意图,但在辨证、治疗等方面仍在不自觉间有所运用,且《内经》及金元四大家等前人之论亦为其新理论的构建有重要影响,但这种影响是如何实现的,同样的时代条件下,吴有性是如何从众医家中脱颖而出,成为竖起新标杆的那个人呢?
据《明史》记载,从永乐六年(公元1408年)至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中国发生瘟疫流行达19次之多,其间以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即《温疫论》成书前一年)流行程度尤为严重,疫情遍及山东、河北、江苏、浙江等省[18]。吴有性在《温疫论》自序中即记载道:“崇祯辛巳,疫气流行,山东、浙省、南北两直,感者尤多,至五六月益甚,或至阖门传染。”崇祯辛巳即公元1641年,时明王朝已至暮年,风雨飘摇,社会动荡,受常年战乱、人口集中及自然灾害等因素影响,全国各地疫病流行,波及范围广、程度深、历时长,给人民生命安全造成了极大损失。张志斌先生《中国古代疫情流行年表》中罗列了现存一些古籍中对当时疫情的记载,大多数虽字词寥寥,仍可看出疫情的严重程度:张廷玉等《明史》卷28《五行志》第4“永乐六年正月,江西建昌、抚州,福建建宁、邵武去年至是月,疫死者七万八千四百余人”,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崇祯十三四年(1640~1641),大疫”“(崇祯十四年)山寇披猖,官兵驻巢,多婴疠疫”,周扬俊《温热暑疫全书》卷4“崇祯壬午、癸未(1642~1643),时疫盛行,道殣相藉”[19]。吴有性所生活的吴县当时疫情流行亦颇为严重,《吴县志》载道:“一巷百余家,无一家幸免,一门数十口,无一口仅存者”。吴有性身为医者,目睹疫病惨状,又痛心于当时大多医师不明瘟疫病机而“误以伤寒法治之”,以致延误病情,“病者日近危笃,病愈急,投药愈乱,不死于病,乃死于医”,于是深入疫区,“静心穷理,格其所感之气,所入之门,所受之处,及其传变之体”,将自己的实践经验总结而成《温疫论》。
廖育群先生指出,吴有性具有极强的思辨性头脑,他之所以能够看出疫病与一般外感伤寒的不同,正确地解释了传染病的病因、传播方式,正是受惠于这种思辨过程,而这种理性思维,与宋明理学格物、穷理的思想有直接的关系,但从他的学术思想来看,则可以发现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于近代西方科学[20],可知学术背景和思维方式(即前见)是影响理论创新的主要因素之一,但与此同时,历史事件和文本本身所具有的意义,在当下又该如何保持呈现出来?伽达默尔说:“每一时代都必须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历史传承下来的文本,因为这文本属于整个传统的一部分,而每一时代则对这整个传统有一种事实意义上的兴趣,并试图在这传统中理解自身”[1]5。吴又可《温疫论》的问世显然遵循这一理论,吴又可首先接受了来自理学及医学经典和前辈的学术视野,之后在对多次瘟疫的实际考察和研究中,产生了新的经验和新的感觉认识,在这个过程中实际上实现了来自自身前见和实践两方面的视域融合,经过历史效果下的理解和解释,并运用正确的叙述方法,从而实现了一次中医学上的理论创新。
汉末三国与明末清代是中国古代疫病流行的两个高发时期,而回顾中国医学史的发展历程,两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瘟疫创新亦产生发展于这两个时期[14]。由此可见,在时代背景下去传承、理解和解释传统文本,善用其中的理论解答当下的新问题,是经典文本保持源源不断的活力并产生新意义之根本,而文本、作者和读者在这一过程中分别侧重的占比是需要进一步思考和研究的问题。中医学依靠文本和师传解释,逐渐形成了“以文本为中心”的医学,实践经验是其最为突出的特点,对中医文本的解释不同于其他学科最大的一点即在于从医者自身的医疗实践,实践所带来的“前见”使医者在理解和解释前人之作时不会拘泥于文本本身,而是在不自觉间的一种再创造活动,吴有性正是在此基础上所实现的理论创新,为温病学的独立成派做出了很大贡献。
黄龙祥先生研究认为,理论创新的完整过程分为两条道路:第一条为研究阶段“从具体上升到抽象”,即从感性具体到抽象规定;第二条道路为叙述阶段“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即从抽象规定到思维具体。而理论体系的创新必须通过第二条才能最终完成。中国古人思维在第一条道路上优势明显,有包括演绎法在内的整套方法,甚至其相比于西方方法表现出更高的有效性,但中国古人忽略的是对第二条道路叙述方法的积极探索和自觉应用。而这则可以解释,中国古代有许多伟大的发明创造,有极为丰富的经验积累、规律发现,也不乏对经验规律的理论假说,但由于缺少正确叙述方法支撑而极少成功构建出严谨统一的理论体系。从中医学方面来讲,历史上那些横空出世的中医理论系统化经典之作如《黄帝内经》《针灸甲乙经》《脉经》《诸病源候论》《温疫论》等多是医家对理论体系构建正确方法的天才把握和不自觉应用,这种不自觉使得中国古代医家应用公理化方法构建的理论,虽然也有逻辑起点以及串连理论推导的逻辑链,但这条“链”多半隐而不见,链上所系的命题也常常没有按逻辑序列严格“对号入座”[21]。
黄龙祥先生通过多年探索,前瞻性地指出了中医学理论创新的规律,可以发现这种规律恰与伽达默尔所主张的历史效果事件一致,即后世医者在理解和解释中医经典及前人论述时,是根据自己的当前语境和现实问题对传统文本的把握,理解是陌生性与熟悉性、过去与现在、他者与自我的综合,但叙述方法的缺如和对构建理论体系的不自觉又限制了中医乃至中国文化中逻辑性和公理化理论体系的形成。这启示我们,在对当前的中国传统医籍进行研究时,对作者、文本及读者之间关系的侧重性当有不同于以往的眼光,对传统医籍文本的诠释只有跟随时代背景,实现与当下的视域融合,并以正确的叙述方法进行阐释,才可穿越时空,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使得中医古籍在当前时代焕发新的活力,为维护人类健康做出更为深刻而广泛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