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剑
读美籍日裔女作家柳原汉雅的《渺小一生》,是一次耐性与定力的考验,也是一场触摸卑微与崇高、探寻虚无与希望、感知沉沦与救赎的精神长跑。作家的叙述糅合了日本文学的忧悒绵软和美国文学的雨润风轻,呈现出一幅舒展在青春河床上的多维画卷。
有人说,这是四个年轻人的友谊史诗。威廉、裘德、杰比、马尔科姆大学毕业后来到纽约,各自发展事业,四人之间的友谊也在生活与事业的跌宕起伏中经受种种拷问。尽管有过摩擦甚至是伤害,但理解、互助与友爱从未离场。
四个年轻人的爱与痛、奔波与追寻、放逐与归来,浓缩成纯厚友情的画像。“我想友谊的唯一诀窍,就是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不是更聪明、更酷的人,而是更善良、更慷慨,也更宽容的人然后为他们能教你的一切而感激他们。”四人中的威廉与裘德,非常恰切地阐释了这个友谊的经典定义。
作者用很大篇幅讲述裘德坎坷悲伤的一生,以及他与威廉之间拥有与幻灭的故事。她试图回答触及灵魂深处的问题:对一个饱受磨难的心灵来说,爱到底是拯救还是毁灭?如何能在旧日伤痛挥之不去的折磨中发现生命的意义?
说“渺小一生”,这其实几乎是一部裘德的苦难个人史。从修道院的孤儿到最后成为律所合伙人,他虐和自虐始终伴随着他。从修道院的卢克修士到少年之家,再到特雷勒医生,噩梦般的虐待,一次次将他的童年撕裂。他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面对这种伤痛:割自己。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净化的形式,让他不会对其他人产生无理的愤怒”。
裘德是不幸之“集大成者”。养父哈罗德、家庭医生安迪、邻居理查德以及好友杰比、马尔科姆等的呵护与关爱,不但没有弥合他的伤口,反而使他在自责、愧疚、无所适从中更深地坠入自残的深渊。
因为关心越多、爱越浓烈,他越厌恶自己,越不能放下过往。友情在他看来,“其实只是出于他们对他的怜悯”。裘德试图与过去的自我彻底决裂,他渴望“拥有无穷的感知惊奇的能力”,期待“发现这個世界的种种愉悦”,但是并未成功。
裘德与威廉从朋友成为“恋人”,是全书最撕裂人心的部分。这一段无法以正常人思维感受的“恋情”,一度让裘德走出可怕的阴影。但一次车祸夺走了威廉的生命,也让裘德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遽然殒灭。威廉是唯一可以把他从污池中拉上岸的人,他也准备好了投入到充满温柔、宽容、谅解的生活之中。但威廉的离去,打碎了裘德的幻想,他以注射空气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渺小一生。
裘德的苦难历程,或许是某种隐喻。现实中少有人会遭遇这样的“折磨的总和”。但在苦难的另一面,从朋友、养父、家庭医生、邻居那里投射过来的爱的微光,则是这个世界尚有温情与良善的明证。这束光,属于所有渺小卑微的生命。
阿多尼斯说,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裘德没有做到,因为他背负了太沉重的枷锁。而我们,“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人们,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是向厄运低头,还是从伤口长出坚实的翅膀?柳原汉雅写了一个悲情的结局,但她用书写的过程作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