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日出过后,我们都是新的了

2021-12-03 15:24梦窈七
南风窗 2021年24期
关键词:陈白露戏剧节小东西

梦窈七

上世纪末,这个小镇还很老旧、闭塞。陈丹青形容乌镇时说,“东西栅破败凄凉,剩几户老人,听评弹,打牌,河边衰墙边停着垃圾堆、鸟笼子,还有家家的马桶,年轻人走光了。全镇完全被世界遗忘,像一个炊烟缭绕、鸡鸣水流的地狱。”

如今的乌镇,“死过一次,再活过来”,成为了中国戏剧人五彩斑斓、柳暗花明的追梦天堂,大家攥着戏票,夹着厚厚一摞的剧目介绍页,穿过染上岁月感的灰墙、树丛、野花、积垢、酱缸,在青石板路上不停奔跑,从一个剧场赶往下一个剧场。

第八届乌镇戏剧节的回归,承载了戏剧与小桥流水的重逢,也迎来了新的客人。疫情影响下,外国引进剧目无法演出,是国产剧目挑起了大梁。

金星自导自演的《日出》就是其中之一。

《日出》创作于1935年,是曹禺继《雷雨》之后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这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剧作,被巴金评估为“中国新文学行动中非常好的收成”。

早在2015年,金星就曾在《金星秀》里吐露过想演“金星版”陈白露的念头。距离上一部作品四年,在《日出》发表85周年之际,金星终于梦想成真。

作为乌镇戏剧节的新来客,金星的感受是“可圈可点”。

毫无疑问,乌镇戏剧节营造了极佳的氛围,让很多年轻人对戏剧充满了向往,像是造梦的魔术师。但同时,承载的责任也随着影响力的扩大而增加了分量。

金星坦言,中国戏剧创作氛围是非常谨慎的,在有限的创作氛围中生发出多样的变化,这恰恰体现了中国戏剧的内在爆发力。“我看到很多年轻朋友聚在乌镇戏剧节,都是鲜活而年轻的面孔,都对戏剧抱有巨大的热情,但大家千万不要把它看作一个时尚的东西。”

金星敲响了警钟,“当作生命中的一种精神对话就好了,这样你的生活就没那么无聊”。

“同时,我觉得对剧目的选择应该更加高级。”她在小镇对话中毫不讳言,直指本届艺术总监孟京辉将自己的戏作为开幕大戏,“如果我金星是今年的艺术总监,那今年不许上金星的任何戏,我作为艺术总监,我只负责选择剧目,介绍剧目。而并不是我是总监,所有剧目围着我转。(格局)有点小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金星依然还是那个金句频出的金星,还在舞台上发光,还在自由的表达,还愿意在沉默年代发出一个刺耳而响亮的声音。

金星的锋芒

这种让人心生敬畏的锋芒,在金星的戏剧舞台上,也没有被掩盖。

“如果我金星是今年的艺术总监,那今年不许上金星的任何戏,我作为艺术总监,我只负责选择剧目,介绍剧目。而并不是我是总监,所有剧目围着我转。(格局)有点小了”。一语激起千层浪。

在舞台剧版的《日出》中,金星不想单纯地复述这个大众熟知的故事,而更想用现代舞台语言去解构和呈现这部经典作品,希望能引发观众新的思考。“曹禺先生太牛了,85年前的作品里的每一句臺词拿到现在所生活的社会对照,都能找到相对应的人物,都能找到出口。”当我询问金星,85年前的《日出》与当下的人们有什么关联时,她如此回答。

金星让《日出》中的人物从“睡着了”的沉寂中走出来,走到了当下,走入了对社会现实意义的探讨中。

大幕徐徐拉开,灰暗的布景前一道长长的阶梯从舞台延伸而上,将舞台一分为二,一直到达背景天幕的最高处。阶梯两边是斜坡,一群舞者错落站立在斜坡上,他们衣衫披挂、面目模糊,在阴柔旋转的灯光下,自顾自地翩翩起舞。

这些舞者贯穿始终,充当着整场戏剧中某种符码的角色。他们可以是人物的心理世界,将人的内心世界情绪的起伏外化展示,配合着人物的自然表演;他们也可以是社会环境的动态呈现,充斥在生活中的黑暗势力像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人的喉咙、麻木的人们在窗外埋头高唱夯歌苦苦求生存、灯红酒绿的妓院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早已不知希望为何物……金星的《日出》确实与传统演出套路不一样。

舞台布置也和原作里的“客厅”全然不同,平添了几分现代的“摩登气质”:一侧摆放着线条硬朗的长酒桌、扶手椅上铺着白色的靠垫和质感粗粝的沙发,另一侧则展示了垂坠着巨型的账单、一只孤零零的金属木马和油画质感的彩色玻璃大门。舞台上的一切元素都来源于原作,金星在此基础上进行充满想象力的“提炼”和“再现”,带来了新鲜感和吸引力,从视觉感受上拉近了观众和剧中人物的时间距离。

在《<日出>跋》中曹禺说,剧中人物没有什么主宾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凑在一处。金星显然感知到了这一点,她打破一贯的大女主表演形式,而是选择不去预设角色的正反面,呈现出了一幅饱满生动的众生相。“以前都认为这是个“大女主”的戏,我没有,我给她淡化了。”

在舞台上出现的每一个角色都只是普通的人,不同社会阶层上在为生存拼搏挣扎的人,只是努力的方式不一样,仅此而已。“在众生百态中,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除了小东西(角色名),她是未成年人,她是被动地被推到社会中去,她没有选择,但是其他人都有选择权。”

戏里,陈白露试图搭救“没有选择”的小东西。

她帮助小东西躲避黑帮的搜捕,她请求潘月亭帮忙寻找小东西,但她真的关心小东西吗?

金星认为陈白露对小东西的态度就像对待可怜的小动物一样,偶尔释放一下自己的母性,转头又可以对方达生说,你把小东西带到乡下去吧,我把她送给你了。“其实陈白露就是现代人口中典型的绿茶婊,她受过高等教育,家里有很多钱,她也可以做电影明星,她可以自食其力,但是她不想,她就喜欢别人养她,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心里又追求什么单纯的爱情,什么都想要,很纠结、很拧巴的一个人。”

但是简单粗暴的“绿茶婊”并不能定义一个人的全部,正如著名作家金宇澄曾谈及对“渣男”一词的反感。人本身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把那样复杂的人性变化用刻板的一个词语去涵盖,太简单了。

金星的《日出》就是这样,她将每个人物的每一面原原本本的呈现给大家看,不下定论,减少具象化的表达,将留白与想象留给观众,也把思考的空间腾出来留给观众:在当今社会的繁华梦中,我们化为剧中人的镜子,应该作出怎样的选择?

剧场是个公平的地方

舞台对金星的重要意义自不必说,除了多年的舞蹈生涯,金星主演过八部话剧,导演过音乐剧和大型晚会。

简单粗暴的“绿茶婊”并不能定义一个人的全部,正如著名作家金宇澄曾谈及对“渣男”一词的反感。

只要回归到舞台上,游刃有余,用语言“大杀四方”的金姐才会变回紧张认真的金星。

“站在舞台上我依然会紧张,这是缘于一名演员对舞台的敬畏感。”她主动提及在乌镇的首场演出表现一般,谢幕结束大幕刚合上,她就转身鞠躬对其他演员道歉,“人有些疲了,调门起低了,节奏没起来,直到后几幕才渐入佳境。”

金星在《日出》中一人饰演两角,文学剧本提供的只是一个概况,转化成舞台剧绝非易事,而细节的部分、肉的部分,还需要演员去填充,这是一个二度创作的过程。从受过高等教育的高级交际花陈白露,摇身一变成为花街柳巷老妓女翠喜,作为演员,金星可谓是过足了戏瘾也下足了功夫,在表演中加入了很多不易察觉的细节。

比如陈白露穿着高跟鞋在斜坡的台阶上走动,好几处都要不停撩起裙摆,像是随时有被绊住的危险,这便是金星精心设计的细节。“每个舞台、每个服装,貌似是舞台行为,它都跟人物有关联,潜移默化的小动作就在暗示她的生活环境。那么华丽的东西还会牵绊她。”

比如翠喜身着红袄绿裤殷勤备至地招揽男人时,语气、脚步的节奏乃至身体的姿态都要与陈白露形成鲜明的对比。

翠喜这一角色绝不仅仅是一个小人物那么简单,曹禺先生在谈及“翠喜”时,曾说:“我将致无限的敬意于那演翠喜的演员,我料想她会有圆熟的演技,丰厚的人生经验,和更深沉的同情,她必和我一样地不忍再把那些动物锁闭在黑暗里,才来担任这个困难的角色。这个处于社会最黑暗角落却有一颗金子似的心的善良妇人。”

金星认为,翠喜就是陈白露的未来,像一面反光镜,陈白露看到翠喜才能反省自己。不得不承认,翠喜那种在生活中打滚的疲惫、关照小东西的热心肠都被金星拿捏的恰到好处。

舞台下的金星在强烈好奇心的驱动下始终像个陀螺,跨界尝试的经历不胜枚举,甚至在乌镇首演的前一晚她还在抖音直播带货,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在外人眼里,只会看到金星好像挣了很多钱,我一个人干了七八个人的工作,我当然挣得多了。别人在躺平的时候,别人在玩内卷的时候我依然在马不停蹄地干活儿,就这个简单的道理。”

金星说,她拼命赚钱,只为了“保护舞台的自留地”,在艺术创作方面能够最大限度的保有创作自由。

她觉得剧场是个公平的地方,当灯光暗下来,所有的社会阶层都抹平了。只要能够在舞台上释放自己,生活当中的劳累便不值一提。

金星说:“如果我的人生总的还算精彩,是舞台帮助了我,谁也没帮我。当我找不到自身价值的时候,我不知道金星是何许人的时候,我赶紧去跳舞,赶紧站在舞台上,我也就知道了自己生存的价值和意义。”

为戏剧奔跑

曹禺先生在契科夫处学到了艺术的平淡,而《日出》越追求艺术上的平淡,舞台上呈现的难度就更大。

金星在媒体群访中说道,她一开始三顾茅庐想邀请立陶宛大师级导演图米纳斯来执导,图米纳斯擅长在戏剧里融入舞蹈,也擅长在舞台剧中融入现代元素,但是图米纳斯看完《日出》的剧本,认为台词很有语言特色,不懂中文的他担心难以把握语言的精妙。

金星最后选择自己挑起导演大梁。

她的执导,让这一版《日出》,的确很“金星”,从舞台的结构、服装、演员的造型、人物的选择等都烙上了“金星”的印记。

在保留主要情节和核心人物的基础上,金星对原作做出了一些删减与合并—略去一些文字的交代、语言的来回,转而以现代舞进行“填空”“转译”和“弥缝”,在冷暖灯光的交叉配合下,形成一种独特的叙事节奏和表现方式。

乌镇戏剧节到了第八届,周围开始有了质疑的声音,包括金星也在小镇对话中直言“走偏了”。

而金星倾注于舞蹈中的情感是丰沛而细腻的,她让舞者们用肢体赋予心不在焉的对话和诗意冗长的独白以生命力和表情,让观众在台词里感受到“外化内心世界”所带来的弦外之音。

85年前,曹禺先生用筆描绘出一种对于东方红日出现的殷切呼唤,这声呼唤穿过历史的云雾,依然能够直抵现代人心底的困惑。

而金星重新演绎的“日出”更突显了人与人之间的纠结和内卷,摇摇欲坠的木马、枯萎凋谢的玫瑰、堆积成山的债单、向日而生的阶梯同时也是倾斜欲倒的,这些意象被安放在造梦之所—乌镇,充满岁月的痕迹又充盈着全新的希望。

在乌镇戏剧节的小镇对话环节中,很多年轻人追问金星关于当下的困惑:相声行业怎么和舞台剧进行融合创新?二十几岁的收入不够支撑自己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该怎么办?如何把中国戏剧的精神内核向西方人展示?

而金星的回答充满诚意。“千万不要拘泥于融合创新这个目标,为了创新而创新,好看的皮囊易得,但是有趣的灵魂难找,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到最后打动人的力量一定是来自灵魂的爆发。”

“无论是戏剧也好,还是其他,仅仅考虑用一些元素来让大家来认识中国是很片面的,不是说我穿着旗袍,打着油纸伞,提个红灯笼,就能代表中国,一定是要把精神内核展现给别人看。中国文化传统并不是一个具象的东西,而是整个气质和态度,包括你作品的留白,这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别把话都说满了,点到为止。”

…………

在这些对话中,乌镇戏剧节的意义也像日出一般从云层里逐渐露出头儿来,崭新的,明艳的。

乌镇戏剧节到了第八届,周围开始有了质疑的声音,包括金星也在小镇对话中直言“走偏了”。这项戏剧人的盛会是否已经走入人们的习惯之中?又或者,它是不是已经变得商业,以至于丢失了一部分初心?

但是我想,只要我们还能真诚地对话,还能愿意为戏剧奔跑,只要我们还对未来的故事抱有希望,一切就都值得。

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的藩篱,每一件事情的走向也必然会遭遇迷失和停滞的阶段,但是太阳朝升日暮,日出过后,黑暗留在身后,又是崭新的一天,我们都是新的了。

愿盛宴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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