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2021年外贸企业很忙,但真的没赚多少钱。”入行十年的邓祺对南风窗总结道。尽管经济复苏,订单量飞起,但不少行业的利润却缩水,疫情制造的贸易危机还没有翻篇。
2021年是中国加入WTO的20周年,也是我们与世界共渡疫情难关的第二年。在全球同此凉热的今天,外贸人是最敏感的一群人。
对见过世面、经受住风浪击打的外贸人来说,疫情,是又一次周期性的全球挑战,是对外贸人、外贸企业抗风险能力的又一次大考。
疫情对经济的影响是分阶段的。初期,大家集体躺平歇业,没有订单的日子,外贸公司靠着余粮硬扛。
在东莞经营一家外贸鞋厂的郭嘉告诉南风窗,2020年,国外商场因为疫情大面积歇业数月,他的客户长时间居家办公,有的甚至发不出工资,导致没有人回复工作邮件,订单也停了。
经历了“没米吃”的苦日子之后,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外贸各行业先后迎来了订单量的复苏和反弹。
同时,中国的疫情先一步得到控制,解封开工,欧美、东南亚疫情却屡屡恶化,深陷封锁停工,由此刺激了全球对中国商品的依赖,订单需求和产能开始往中国集中。
可形势如此大好的背面,是原材料成本、海运费持续上涨,现金流周转放缓,缩减了利润,增加了风险。这是2021年外贸人面临的真实困境,“集体渡劫”是他们恰如其分的自嘲。
早在7月,一位中国外贸人在网上留言就此诉苦:“今年做了几个大牌运动服单子,到现在还有很多货没有出,大几百万压了半年哪里吃得消?加上订单是前年签的,今天原材料涨价涨得眼泪都掉出来。”
邓祺切身感受到原材料涨价的成本压力,他告诉南风窗,铜铁铝的价格涨得厉害。“供应商涨价在8~10个点左右,几样加起来,真的要亏。机械制造业的利润不高,毛利率也就10%左右。”邓祺所在公司主营的摩托车,属于机械设备,后者是中国外贸出口最多的品类。
原材料成本上涨直接切走外贸企业的净利润,除此之外,汇率波动也让外贸人神经紧张,尤其对出口外贸来说,美元贬值,同样会让净利润缩水。
邓祺告诉南风窗,从去年10月到今年5月,美元兑人民币汇率不稳定,贬值明显,加上因为疫情延长了交货时间,最长拖了4个月,是疫情前交货时长的两倍,其间汇率一度从6.7跌到交货时的6.4,就出现了不小的损失;又因为已经跟客户签订了合同,不能涨价追加,损失只能“自己扛住”。
“那段时间都是亏,就这两个因素,第一个汇率,第二个原材料和零部件价格上涨。”邓祺接着说,“到现在好多了,因为汇率稳定了,我们该给供应商涨、该给客户涨价要涨价了,不涨价我们也承受不了。”
海运费居高不下,也让外贸人头疼。
“疫情前,租一个去洛杉矶的40英尺集装箱三四千美元,现在要1.2万~1.5万美元。”外贸人麦其峰算了一笔账,“按一个柜装6000双鞋算,每双鞋的运输费用从3块多增加到10块人民币,是原来的3倍。”
刚报完价,货值5000(美元)海运费14900(美元)。“(一年来)这类货值比运费还低的情况经常出现。”深圳一上市物流公司总经理陆鹏飞告诉南风窗。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据全球集装箱货运指数FBX,9月份,中国港口到北美东海岸港口,集装箱运价的最高价突破3万美元,最低价也达到了2万美元。到了11月,虽然总体上有下降趋势,但一个在福建做粮食生意的外贸人告诉南风窗:“(海运费)还在飞天,非常紧张。”
高昂的运费让货主吃不消,对玩具、平价服饰等低价产品出口商来说,更是赔本的买卖。
网络上有人晒出了这样一笔订单:刚报完价,货值5000(美元)海运费14900(美元)。“(一年来)这类货值比运费还低的情况经常出现。”深圳一上市物流公司总经理陆鹏飞告诉南风窗。
海运费上涨,虽不影响以FOB(买方承担运费的离岸价格)交易的外贸公司的净利润,但也导致客户迟下单、少下单、不下单,引起出口企业仓库积压,影响流动资金。
不过,船公司逆袭成了最大赢家,全球TOP 5的中远海控今年上半年净利润,同比预增31.6倍,行业一扫之前连年的亏损和不景气。
“海运费涨,原材料涨,外贸单起飞,加班到秃头,但利润全贴给了船公司。”一条留言道出了其他外贸人的无奈。
市场是外贸的生命线,展会是外贸公司开拓海外市场的快速通道。以中国外贸企业为参展主体、主营出口的广交会,是国内最成熟的展会,在这里聚拢了最多的外贸从业者,是观测外贸晴雨的最佳参照点。
10月,第130届秋季广交会在线下开幕,权威来信和讲话,释放出开放的积极信号。尽管因为疫情防控,展会仍有限制,但线下展会得以恢复,也给了参展商更多信心。
“很多外国客户都来不了,客流量比以前少,订单上面反馈出来的效果没有(疫情)以前好。”10月19日,是为期4天的广交会的最后一天,当天下午,邓祺一边招呼着撤展,一边透过电话和南风窗复盘了他所在的“鹤山国机南联摩托车工业有限公司”的参展情况。
展会数据没以前好看,但邓祺并不悲观,因为疫情期间,公司的订单反而增加了。“我们的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都是热销的产品。”
家电企业惠而浦也继续在今年的广交会参展,其市场经理陈晨告诉南风窗,这一届广交会恢复了线下展会,有意向订单的数量比之前的线上展会高出很多,“(比起2019年)数量上不算特别多,但还是有一些大的客户过来了”。
做粮食出口的河北泥河湾公司,其业务员程元告诉南风窗,公司在筹备参展的时候就有预期,国外采购商来不了,参会的直接经济效益不会乐观,但有这样一个线下参展的机会,公司不想错过。“我们在国内宣传一下也是很好的。”程元说。
他们的从容底气里,既有对大环境的积极适应,也有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和客户资源撑腰。
在东莞经营外贸鞋厂的郭嘉,用了12年在美国跑业务、谈客户、参加国外展会,过着空中飞人、两头跑的生活,才帮助自己的公司打开在欧美的市场。邓祺入职的公司,则依靠广交会,以非洲南美洲为起点,做出知名度,再依靠开发更个性化、更高性价比的新产品,获得在欧洲市场的生存空间。
这些已经搭建的商业信任基础,成为他们抵御疫情风险的盾牌,维系着他们在疫情期间的生意。
况且,外贸企业的供销渠道远比一二十年前多元,广交会依然是他们不会忽略的平台,但电商、直播等也成为新的、有效的、常态的渠道。
他们的心态也早有转变。“我们看重的是跟客户长期的合作,不会直接寄希望于线上或者线下能够立刻带来多少订单,先建立联系,后续再慢慢去聊,一般这样。”陈晨的表述颇有姜太公钓鱼的自若。
没有时间消沉,外贸人的精力都用在适应上。“也没办法做什么对抗,只能自己努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更加符合客人的需求,这才是最重要的。”郭嘉说。
产能跟不上订单需求,那就把工夫用在提高生产效率上。一家做着消毒设备设计和产销的公司,早早行动起来,其负责人程瑞向南风窗举例说明,一周500台的产量,原先一天生产100台,现在则提高到120台。
为此,工厂做了更多精细化分析,优化生产和管理。“产品的合格率反而更高。”程瑞告诉南风窗,“以前我们不太思考,想着一天大概弄100台就得了,其实忽略了很多问题。”
出路、机会和利润,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还是有的。
入世20年,很多改变在发生,融入开放和竞争的市场,机遇与风险相伴而生,大浪淘沙的剧目时时刻刻在上演,考验着竞争者的定力。
定力从一次次化解危机中获得。
郭嘉经历过2008年的金融危机,当时在美国开拓市场的他,目睹客户公司倒闭关门,而他损失了百万美元的合同款。谈及此事,郭嘉像是在回忆一件无甚痛痒的事。
郭嘉经历过2008年的金融危机,当时在美国开拓市场的他,目睹客户公司倒闭关门,而他损失了百万美元的合同款。谈及此事,郭嘉像是在回忆一件无甚痛痒的事:“一年做个几千万的话,几百万也差不多。”损失仍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但他也吸取了教训,大约从2009年开始,在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投保,以防范风险,降低损失。
邓祺十年外贸职业生涯里,经历的第一次风浪是2014年前后的石油危机,当时石油价格暴跌30%,这对位于非洲、南美洲,以能源出口为主要创汇来源的国家,是一次重创。它们的外汇收入剧减,生活用品进口都面临困难。
这些国家和地区,正好是当时邓祺所在摩托車产销公司的重要市场。
邓祺对南风窗回忆,当年他们在委内瑞拉的一个大客户,原先一年可以采购约十万台车,但危机发生当年,他们突然一个单子都没下了,之前另一笔订单的尾款也没有付。“整个国家都没有外汇储备了,他拿什么来付?”所幸的是,保险赔偿了公司大部分损失。
同样吸取了教训,邓祺工作的这家公司很快转向开发相对稳定的欧洲市场,以弥补失去的份额。“我们现在跟以前相比,一个是产品优化了,然后是出口的地域分布更广了,综合起来就可以规避风险了。”邓祺解释道,“没有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风浪不止于此,全球产业转移、对企业的环保合规要求、特朗普执政期间美国对中国加征报复性关税……都是外贸企业成长的试金石。
眼下,疫情危机不同于以往之处在于,它影响了全世界,而不限于单独的某些国家和地区。但在市场淘洗中留存下来的外贸公司、从业者,都比以往更加成熟和强大。他们会用更长的时间周期,来看待和化解亏损;他们会利用长尾效应,钻营出自己的生存空间;在过往激烈的竞争中,他们甚至压缩利润,以换取薄利多销的份额,但现在,他们也开始琢磨,是否可以更大方地寻求与付出对等的利润回报。
市场风险永远都在,时不时喧嚣,但企业的内功定力,当像金庸在《九阳真经》里留下的武功秘诀所言:“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文中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