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琪
(晋中学院,晋中 030600)
小说中的空间首先是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出现的。《繁花》中,在人物关系的串联、人物身份的标定和人物的塑造方面,空间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繁花》的故事发生在大都市,人物枝蔓众多,人物涵盖的社会层面较广,互相之间并不存在家族、姻亲的普遍联系,因而利用特定的公共空间和社交空间串联人物关系就成了小说惯用的手法。小说中,有两种空间类型非常集中地发挥了纠集人物、引起人物纠葛的重要作用。第一类是道路。故事的主要人物阿宝和沪生是在“绿荫笼罩,行人稀少”的思南路第一次遇见,由阿宝的嬢嬢介绍相识;阿宝在江宁路偶遇银凤,从银凤口中得知了与小毛分手的个中缘由,故事的一大谜团才终于揭开谜底;南京西路“大都会”门口,小毛虔诚地等待女伴赴约,阿宝穿着油腻的工服,骑着自行车奔赴与女朋友的最后一次会面,两人早已失去联系多年,却在上海最豪华的舞厅门前惊鸿一瞥。道路作为一种开放性的、人员流动很大的公共空间,人物常常在道路上毫无准备地直面遭遇,成为推动故事戏剧性展开的一个要素;另一类是以饭店包房和咖啡厅为代表的社交空间。《繁花》有意展开上海生活的众生相,对与主线故事无关,却颇具趣味性或象征意义的事件,从第三者的转述中被道出就是一种颇为合理的叙述方式,而饭局、咖啡厅等社交空间就是这种“八卦”交流的最佳阵地。
其次,小说关注地方性书写,小说中的人物除了成为故事中的角色,还与空间一道绘制出了一幅上海坐标图。小说中有诸多次要人物是直接以居住地命名的,如北四川路男人、亭子间小阿嫂、香港小开、小广东……这种称呼方式一方面是对次要人物的化称,另一方面也暗示着居住空间对人物身份的象征。例如,“亭子间”是石库门建筑一种独特的房屋类型,暗示着亭子间小阿嫂既身份低微又心高气傲的个性;“香港小开”“小广东”都象征着对市场经济中获利者的独特看法。这种通过居住地判断人物身份的有色眼镜,其实是城市生活中市民身份构建的有机环节。与乡村生活相比,城市生活剥除了家族、姻亲的联系,人物身份的建构更多地与职业、财富、以及居住方位联系在一起。新式弄堂、老式弄堂、老公房、公寓、花园洋房……在小说中代表着人物不同的出身遭际。空间与人物互相成就,空间标识人物身份,人物标识空间坐标。
在人物塑造方面,空间作为一种“空间表征物”参与了人物的塑造。具体来说,是将人物塑造集中与某种特定的空间联系起来,通过特定空间展现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运。比如,陶陶与菜市场的纠葛。小说引子部分第一句话就是,“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市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前女友梅瑞的邻居”。陶陶一出场就展现出一个满嘴跑火车,与顾客大胆调情的菜场老油条形象,虽然身份低微,但头脑灵活、生性乐观,在菜场混得风生水起。反观陶陶在经过几轮投机发达之后,却变得心事重重,疑虑谨慎。过去在菜场摆摊的日子成了他内心深处的情怀和心理归属;亭子间小阿嫂是“夜东京”饭店的常客,她最大的特点是,在饭桌上的所有客人中,她是唯一一个经常出入厨房的,“如果是弄堂小阿嫂进门,必带来新鲜名堂,橄榄菜、牛蒡、芝麻菜、味噌或者蜗牛、菱肉,寒暄几句,转进厨房炒了,大家品尝”。亭子间小阿嫂自知虽有葛老师的提携参加饭局,但自己无论在年龄姿色还是社会身份上都没有拿得出手的资源,无法在饭桌前立身,只好在饭桌与厨房之间回转。而“饭桌”与“厨房”的双重空间就暗示了她既心高气高又自卑局促的矛盾性格,也为剧情后来小阿嫂与玲子等人决裂埋下了伏笔。
空间在小说中不仅作为人物出现的背景串联起了人物关系,而且空间本身以极强的符号属性作为叙事的有机环节,起到了提示人物身份、暗示人物命运的重要作用。空间是人物成长的领地,奠定了人物的格局,与人物的命运强烈地纠葛在一起。人物的成长不只与大的时代有关,也与他所呼吸吐纳的现实空气有关。《繁花》对人物居住成长空间的格外重视,实际上也是叙事上现实主义的表现,增加了小说的深度。
时间的安排是小说《繁花》在叙事上的一大重要特点。小说有两条主要的时间线索: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这两条线索在叙事时齐头并进,体现在章回上是交叉进行。在小说中断裂的两个历史时期,其所锚定的空间类型也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时间线索的开端,小说展现了一幅难得一见的开阔温馨的图景,“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听见黄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在蓓蒂家的小花园里,蓓蒂在保姆绍兴阿婆的陪伴下度过了懵懂的童年时期,阿婆给蓓蒂讲关于各种小菜的民间传说,讲公冶长和仙鹤的故事,讲凤凰和梧桐树的故事……童年伙伴、淳朴老人、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小说中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充满了童年的气息。这既是个体童年,又是人类童年的影像,是手工业生产阶段人类的朴素、单纯、开阔、亲近自然、充满想象力的开端。小说的整个六七十年代,以一种浸入式的视角,通过极尽详细的街道、里弄、公寓、工厂、电影院、饭店、食品店、粮油店、旧货店等坐标标示出了一幅上海全景地图,仿佛充满了在文化地理学方面有所建树的野心。对各类空间的全景、详貌、意蕴,小说充满了描述的兴趣,仿佛人物只是空间中流动的因子,空间才是小说所着力塑造的中心。而人物与他们居住的空间也是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仿佛扎根于此,充满归属感。
从1966年开始,小说中的整个全景地图又染上了浓厚的政治规训的色彩。特殊时期诞生出了独特的民居样式,阿宝一家由花园洋房搬迁到沪西曹杨工人新村。“此种房型,上海人称‘两万户’,大名鼎鼎,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沪东沪西建造约两万间,两层砖木结构,洋瓦,木窗木门,楼上衫木地板,楼下水门汀地坪,内墙泥草打底,罩薄薄一层纸筋灰。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上五下,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两个马桶座位。”“纯真坦然”的生活图景背后,是共用厨卫,共用走廊的不便和“窗外野草蔓生,室内灰尘蜘蛛网”的颓败。貌似“家家门窗大开,纯真坦然”的生活却充满了心机和窥视,单男女混用的公共卫生间的隔板上,每块隔板上“挖有六到十六个黄豆大小的洞眼”。在严格的政治规训下,与之相角力的是人的欲望。老弄堂里小毛银凤等人躲到顶楼,“关紧南北老虎窗”,压低声音偷听沪剧唱片《碧落黄泉》,小心翼翼,提防“别人晓得,弄到派出所,麻烦了”。当私人空间已经不再隐秘,一些半开放的公共场合就成为了宣泄私情的最好去处。政治规训要求人的私人生活绝对公开,监视的触角触探到私人生活的最隐秘角落,以公园和舞场为代表的娱乐性公共场所便成为了被默认的欲望宣泄之所。
与小说中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关注极具体的地理坐标并表现不同空间与人物和人性的关系不同,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小说不再对人物居住的住所空间感兴趣,不再对具体的城市坐标、道路娓娓道来,取而代之的是多达几十个饭店、餐馆、茶坊、舞厅、迪厅的名字,这些社交空间的坐标不明、历史不清,名字大多附庸风雅。依据空间生产理论,空间不仅仅是一个客观的物理性的存在,不同的时代和生产关系生产不同的空间类型,空间又反过来塑造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交方式。人们的生活缺少了与民间的联系,与历史的联系,缺少了本真性和多样性,空间缺少了体现生活本相的有机性,成为商业化的、大众化的、同质化的社交场所。各阶层人物的生活圈层看似被打破,实际上产生了更加深刻的疏离,并且人物的生活动力成为千篇一律的金钱。
空间不是一成不变的客观存在物,人的活动空间本质上是人的生产物,从自然图景到市民生活场景,到政治规训之所,再到利益追逐之场,小说中空间的流转中也蕴含着时代的变幻,这场时代的变幻不光是展现了新中国四十年的风云变幻,其深层也暗示了个人的成长甚至人类历史的进化之路。
小说的书写总是与一定的现实关联。《繁花》描述的时代轴线,恰恰是中国最风云突变的四十年。小说并没有回避重大社会事件,但最感兴趣的是生活在上海的普通市民的个人的生活,以表现上海的地方文化。因此小说中所关联的现实、历史和政治事件只是作为模糊的远景,而上海地方文化和民俗生活则充斥于小说的字里行间。
追溯《繁花》的创作动机,作家金宇澄自述:“《繁花》的起因,是向这座伟大的城市致敬。”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金宇澄始终对这座城市怀有深沉的热爱。八年的上山下乡经历,非但没有让他在情感上回归乡村,反而时时用热切的眼光回望故乡。“城市永远是迷人的”,“所谓城市已冷酷无根,愈加浅薄,只剩钢筋水泥,人人无根无源,浅层苔藓,遗失母亲的孩子——在我这老牌城市人看来,遥远的边疆,才会这样”。不管是小说的沪语写作,还是小说对上海市民生活的描述,都反映了作者对上海城市地方文化保护的欲望。对于书写上海的方式,金宇澄一直强调,“我想做一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实际上是摒除了宏大叙事的欲望,专注于“记录”时代见闻和表达个人真切感受。在对上海的书写中,金宇澄回避了对百乐门、外滩等符号化的上海印象,甚至有意避免了对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而是将更多的笔触聚焦到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这些努力都是在试图破除读者对上海的符号化认识,塑造了一个多样化的、立体的、本真的上海都市形象。这样的都市形象,是用无数的都市生活细节堆砌的。在民居方面,小说对各类民居的地理位置、格局、装潢、家具陈设津津乐道,人们在这种居住空间中生活的便捷与不便,人与人在不同居住空间之中的交往方式,甚至民居最后的变迁与归宿都是小说的关注点。除了民居空间之外,小说还详细描写了工厂、公园、舞厅等公共空间,尤其是对一些如今也已消失的充满时代特色的公共娱乐空间的描述更增加了小说的民俗学价值。小说还描述了“翼风”航模店的各种商品,展现了特殊时代城市居民对军事武器的特殊偏好。小说中对这些逐渐消失的市民生活空间的如数家珍,是作者温情的文化记忆,但也间接地起到了记录历史、记录民俗的社会学意义。
反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书写,小说放弃了对真实地理方位的执著,而是用虚构的饭局、舞厅等社交空间取代,一方面是对时代变迁下的市民生活空间变迁的真实记录,另一方面也包含了作者的担忧和批判。如果说文人的符号化书写消磨了上海的地方性,还只是对“纸上的上海”的一种浅薄化的处理,那么商业化、同质化的时代进程对“地上的上海”地方性的消磨就是不可逆的、毁灭性的。作为《上海文学》的编辑,他曾经创立了“城市地图”栏目,试图还原被商业文化和过度的符号化叙述所遮蔽的上海地图。而《繁花》对都市民俗的关注同样表现了金宇澄对上海地方性文化即将消逝的担忧。
《繁花》中的空间书写总是立足城市本体,写出城市人的真实生活动线,而不是塑造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想象”。归根结底,这来源于作者保护上海“地方性”的夙愿,而这正是作者独特写作风格形成的原因,还具有保护上海地方文化的现实意义。
相比较时间在小说叙事中的明确地位,空间在文学作品中的意义向来是模糊的。然而在《繁花》中,我们可以看到,空间的表义功能是复杂多层次的。小说中空间的三种表义功能是层层推进的。空间作为客体成为表现人物主体的工具,并且空间具有象征意义,成为揭示小说的内涵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空间的变革本身暗示了时代的变化。除此之外,空间本身蕴含了文学作品之外的无限韵味,体现了历史的和民俗学的价值,这种价值也是文学作品想要反映的,体现了文学作品的外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