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的孤独者
——从“家庭”角度解读《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的浮士德形象

2021-12-03 12:14李蓓蓓
白城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浮士德虚幻海伦

李蓓蓓

(吉林外国语大学 中东欧语学院,长春130117)

《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是文艺复兴时期英国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的优秀戏剧代表作之一。剧中浮士德博士的形象成为学者们关注研究的经典人物形象之一。该形象被贴上不同的标签——“恶棍”“叛逆者”“渎神者”“僭越者”“邪恶欲望的代表”等,这些形象标签也已被广大读者所接受。但是笔者认为如果浮士德只是以反面形象存活至今,那么该剧的悲剧意味也就不会那么浓烈了,毕竟“恶有恶报”。学者冯伟指出“浮士德博士如果只是一个渎神者或叛教者,那么该剧的悲剧内涵将大打折扣”。[1]通过文本细读,笔者认为浮士德博士与家庭之间存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霍普金斯指出,魔鬼拒绝浮士德娶妻要求和浮士德对公爵夫人的“热爱”,反衬出浮士德渴望有家。[2]斯多克侯德认为,浮士德对怀孕的公爵夫人的殷勤态度暗示一种扭曲的俄狄浦斯情结,对怀孕母亲形象存在“异常迷恋”心态。[3]学者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主人公浮士德与家庭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笔者在前人对浮士德“家庭情结”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得出浮士德与家庭之间“爱而不得”的复杂关系,即原生家庭的缺失、向魔鬼索妻的失败、对怀孕的凡豪特公爵夫人一家的欣羡、试图与海伦建立虚幻色彩的家庭,塑造出浮士德“悲苦的孤独者”形象,愈发显示出身寒门的浮士德博士的孤苦无依,愈发加深了该剧的悲剧意蕴。

一、原生家庭的缺失

原生家庭之爱的缺失是浮士德博士处境的真实写照,残破不堪的家庭关系将其置于无家可归的孤独境地。在《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第一幕中解说员告诉观众:

我们首先要说他(浮士德)的孩提时代

他出生在德国,家世寒微,

生养他的地方叫作罗得镇

待到年岁稍长,他去了维腾堡

他的生计主要靠亲友的周济。

由于在神学方面造诣颇深

不久超越同道,获博士美名。[4]

这几句开场诗是全剧中唯一一处有关浮士德的原生家庭出身描写。浮士德出身寒门,孩童时期家世贫穷寒微,父母是死是活观众不得而知,但是最起码父母过的日子不富裕。否则,也不会在浮士德年岁稍长出外读书后的基本生活保障全都依靠亲友接济。换句话说,读书期间全靠亲友抚养长大。[5]如果没有亲友的周济,估计早就饿死在维腾堡街头了。

至于手足之情,解说员在全剧没有提到一句,浮士德本人也没有提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但是可以大胆推测他要么是独生子,要么与兄弟姐妹的关系较为疏远。如果是独生子,那么由于原生家庭的残损不堪,他已属踽踽独行。如果有兄弟姐妹,那么“与父母或师长愈亲近的孩子愈能够理解并学习父母或师长的爱心,自然地模仿他们,去关爱并照顾其他手足或同龄的伙伴”。[6]然而,浮士德和兄弟姐妹都没有从原生家庭得到真正的温暖,也没有相爱的原生家庭父母为他们做榜样。“与父母或师长关系疏远或不和的孩子,也很难和同龄孩子和睦相处或建立亲密持久的关系”。[7]浮士德和兄弟姐妹就属于此类情形。换句话说,他们之间无法建立亲密的手足之情。所以,浮士德一直在维腾堡独自生活,没有亲姐爱妹通信以示挂念之情,也没有胞兄胞弟上门拜访话谈家常。

足够支撑起一个人正常成长的原生家庭在人一生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家庭是一个人最初认识世界的地方,是良好性格被塑造的地方,也是得到真心关爱的地方。许惠珍写到“‘(家庭的)爱’虽然看不到、摸不着、嗅不出,但它不但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且其威力强大无可比拟”。[8]一个孩童只有生活在一个健康的原生家庭中才能得到真正的父母关爱。无论他(或她)遇到什么困难挫折,都可以向父母家庭求助,原生家庭父母的爱滋养孩子一生。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是正常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之一,但是年轻的浮士德博士却没有这么走运。浮士德从原生家庭没有得到父母的疼爱,感受不到手足之间的温暖,也没有获得生活上的正常供给,唯一得到的就是父母结合后给予的这具肉体。如果很小时曾与家庭建立一种微妙的关系,那么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就完全失去了这种家庭联系。只有第一幕戏剧中的解说员提到浮士德的家庭,而后的所有场次中任何剧中人(也包括浮士德在内)都没有再提到他的原生家庭以及父母、兄弟姐妹。

一言以蔽之,原生家庭的缺失使浮士德成为一个“流浪儿”,一个无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关心的“可怜人”和“独行者”。

二、向魔鬼索妻的失败

浮士德的前半生通过努力成就神学博士美名,但是从他的独白中依然表达出内心的孤独苦闷。“浮士德虽然也不断地以独白形式暴露自己的思想活动,但这种方式恰恰反衬出他的孤独。浮士德可以吐露心扉的听众只有他自己:‘开始你的课业吧,浮士德,开始钻研你将视作专业的科目’,[9]独白中,浮士德没有使用第一人称‘我’,而是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凯撒大帝一样把自己的名字当作代词使用”。[10]不难看出神学博士独居已久,没有成家,没有伴侣,只能与自己对话排解孤独郁闷。

随着时光的流逝,浮士德对枯燥神学的兴趣日渐减少直至转移到学习魔法,并遇到改变一生的魔鬼靡菲斯特。和魔鬼签订24年的契约后,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娶一位全德国最美丽的女子为妻。妻子对一位男子而言意味着二人小家庭的建立,尤其对浮士德这位“大龄孤儿”而言,婚姻意味着摆脱单身,走向幸福。“向魔鬼索妻”一幕印证浮士德渴望建立自己的小家,回归夫妻之爱。然而魔鬼通过带来的地狱中容貌、品行都非常丑陋的女子吓唬浮士德,并且批评道:“世间婚姻不过是一场仪式性的游戏。如果你把我当朋友,这事别再想了”。[11]魔鬼通过讽刺婚姻家庭的不可靠性与不稳定性,打消浮士德的娶妻美梦。整部戏剧中“最明显的就是靡菲斯特拒绝博士为数不多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反对他娶妻”。[12]从中可以看出博士大受打击,失去唯一一次有可能凭借魔鬼神力建立家庭的愿望。之后与魔鬼朝夕相处的日子中,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在魔鬼面前提起妻子,更别说提出组建家庭了。

由于向魔鬼索妻的失败,浮士德再也无法迎娶世间女子为妻,更无法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也不可能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无法娶妻生子的浮士德注定要孑然一身,忍受孤独。

三、欣羡怀孕的凡豪特公爵夫人一家

霍普金斯通过分析浮士德对待凡豪特公爵夫人的态度得出“博士已经没有可能娶妻成家了,为了弥补无法得到的爱的方法之一就是把爱投射到怀孕的公爵夫人身上”。[13]通观全剧的世间女子,浮士德唯独欣赏、尊重怀孕的公爵夫人。当发现身怀六甲的公爵夫人没有因为魔法变出空中城堡而心情不悦时,赶忙温柔询问:“仁慈的夫人,这些场景好像并未博得您的欢心,请您告诉我,什么东西是您最想得到的。只要是这个世界所具有的,我都能为您觅到。我曾听说,有孕在身的女子通常都希望得到稀有珍宝”。[14]不难看出浮士德博士对怀孕的夫人情有独钟,对怀孕的女子倍加关心。更重要的是马洛笔下怀孕的公爵夫人由丈夫陪伴的场景是三口之家的美好象征,这也暗合浮士德渴望有家的心情。斯多克侯德写到“浮士德有一种微妙的俄狄浦斯情结”,投射到公爵夫人身上则是“恋母情结”。[15]“恋母情结”主要是孩子对母亲的过度依恋心情,这种“恋母情结”恰恰反映出神学博士渴望来自家庭的爱,来自母亲的爱。

如果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对于浮士德而言,未出生时的他躲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快快乐乐成长是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没有世俗的邪恶,没有金钱的诱惑,更没有人情的冷暖,一切都是那么的纯洁无瑕。子宫里的生活是他此生最留恋的温室生活,也许这就是他成年后为什么会存有一种“微妙的恋母情结”,甚至对孕妇持有一份特殊的迷恋之情。浮士德离开母亲的子宫后,一直孤苦伶仃的依靠亲友周济存活。所以,当夫人回答想在欧洲寒冬腊月吃一串熟透的葡萄时,浮士德立刻“表孝心”地命令靡菲斯特施展神威去遥远的东方国家摘回紫红色的鲜熟葡萄献予夫人。吃到鲜熟葡萄的夫人十分高兴地连连称赞浮士德的才能。接着,浮士德又通过戏耍马贩子、女店主、马车夫等人博得了公爵和夫人的欢心。最后,公爵和夫人再三表示感谢浮士德驱散夫妻二人的愁云,浮士德听到“父母”的表扬像个孩子一般喜上眉梢。

浮士德对怀孕的公爵夫人一家大献殷勤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对父母之爱的渴望,但是这种幸福毕竟只是短暂的。当公爵一家做客结束离开后,浮士德又回到了“独守书房空对月”的难挨生活。

四、试图与美女海伦建立虚幻色彩的小家庭

豪斯等学者通过调查结婚年龄在19至30岁之间,结婚时间是6至13个月的25对异性恋夫妇认为:如果一个成年人童年阶段由于家庭原因造成某些重要情感(例如母爱)未能得到满足,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未满足的情感不会消失殆尽,而是会越来越强烈地想要追求得到这种情感,并到与配偶组成的婚姻家庭中去寻找满足和回应这份情感是最重要的方法之一。[16]马洛笔下的浮士德就是渴望用婚姻弥补童年缺失的爱的典型。合约快要到期时,浮士德要求海伦做自己的情人,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和美女海伦建立一种虚幻的情侣关系,即建立一个“虚幻的家庭”。

正常的家庭中必须得有女主人,浮士德的虚幻家庭的女主人则是已经死去的美人海伦。剧本中有一处细节描写海伦影像出现时“从两位爱神身边穿过”。[17]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两位爱神既是母子关系,又是爱情的象征,即维纳斯(希腊名是阿芙洛狄特)和儿子小爱神丘比特。不得不赞叹马洛的神来之笔,表面上美女海伦只是魔鬼眼中浮士德博士的情人罢了,而非妻子,但是实际上却是浮士德回光返照时对家和家人的渴望,他把携带着男女之爱和母子家庭之爱的“虚幻妻子海伦”盛赞一番:

除了海伦,一切都是废物残渣。

我要成为帕里斯,为了你的爱

让维腾堡代替特洛伊而毁灭,

我要与不中用的墨涅拉俄斯决斗,

盾牌的羽饰上挂出你的标识。

我还要刺伤阿喀琉斯的脚跟,

然后再回来与海伦深情亲吻。

啊,你的美胜过绚烂的晚霞,

无数的星星衬托出你的优雅。

当朱庇特在塞墨勒面前显形,

他的光彩不如你明亮晶莹;

即便他投入林中女神的酥胸,

这天界的君主也不如你可爱。[18]

此刻,只要可以得到海伦的爱,博士愿意做一个粉身碎骨都不怕的“情种”。最后浮士德大声表白“我的情人只有你,别人不配”。[19]令人心酸的是热情告白的爱情背后隐匿着死亡与毁灭,帕里斯为了海伦失去了特洛伊,朱庇特真身的显现活活烧死了塞墨勒。与浮士德相见的“海伦是一个鬼魂,是一个死人,博士在与死人接吻”。[20]这一切的爱都昭示着悲剧的到来,但是即使是死,浮士德也要和“美鬼”海伦相爱一场,建立一个明知是昙花一现而后必然走向毁灭的家庭。

虽然临死之前只是组建了一个带有虚幻色彩的家庭,但是毕竟圆了他的梦,即建立一个家庭,回归到家庭,感受家庭的温暖,感受妻子的爱。“虚幻的美好家庭”与实际浮士德的残缺家庭形成鲜明对比,现实的家中孤单一人,没有温暖,没有父母、妻子、兄弟姐妹和孩子的爱,只有一堆自己早已看透学通的庸俗味道的神学、医学、法学等书籍。

五、结语

通过文本细读剖析出浮士德与家庭之间“爱而不得”的复杂关系,揭示出浮士德是一名“悲苦的孤独者”。原生家庭的缺失使浮士德无法得到父母关爱和手足之情,向魔鬼索妻的失败使得他再也无法在人世间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对怀孕公爵夫人一家的欣羡暗合了这个才识过人的男子对家庭、母亲与父亲的留恋,渴望与美女海伦建立虚幻的家庭映射出其内心渴望有家而又无家的酸楚,所有这一切足以证明因缺失家庭之爱而孤单的浮士德博士穷极一生都在寻家。但是到死也没有真正把属于自己的家建立起来,更谈不上回归家庭,感受温暖了。浮士德无家可归的悲苦的孤独者形象,愈发引起读者对他的同情与怜悯,愈发加深了该剧的悲剧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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