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举,杜欢
(长春理工大学,吉林 长春 130022)
“意象”为中国首创的一个审美范畴,意为“寓意之象”,即将主观情思寓寄于客观物象之上,因有创作主体情感活动的参与,使其区别于其他物象而带有某种意蕴与情调。孙春旻在《审美意象与小说的艺术特质》中解释为:“意象是在意识和对象之间建立起来的,以隐喻、象征、神话等为基本的思维活动方式来承载或破译文化密码,使简约的语象获得有效的信息增值,并极具美的魅力的艺术符号。”而随着“意象”在文学领域的广泛运用,“意象”中的“意”已不单只是主观情思,而是需要创作主体在对客观世界审美感知与深入体验的基础上,通过想象力的参与而融汇的思想、感情或理想,故而“意象”便具备了独特的审美性。中国美学泰斗朱光潜先生将“意象”与“美”有机联系在一起,在《谈美》一书的序章中,他就表示“美感的世界是一个纯粹的意象世界”。康德提出的最高审美范畴和中心概念“As‐thetische Idee”一词就是由他翻译为“审美意象”的,并视它为与典型、意境处于同一地位的艺术形象的高级形态,是文学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一环。
“意象”本是中国古代的一个诗学概念,诗人将意象作为基本元素完美融于诗歌之美的创造中,而在以抒怀感意为重心的诗歌创作之外,以虚构为主要特征的小说叙事同样是孕育意象的温床,使意象的美学价值在虚构叙事作品中获得彰显。无论是偏爱以清冷的月亮、易碎的镜子等审美意象来营造苍凉、虚无之美的张爱玲,还是钟情以竹林、溪水等自然意象来构建纯美乡土田园世界的废名,中国向来不乏擅于运用审美意象进行创作的作家,直到苏童的出现,更是将小说领域的意象写作提到了新的高度。早在1988年,便有学者将苏童小说命名为“意象小说”。如葛红兵所言,苏童“突破了20世纪主宰汉语言文学的启蒙语式,创造了他的意象主义写作语式。”
苏童最初以“先锋”姿态出现于文坛,创作了大量具有突破性的先锋文学作品,后来开拓了女性题材与新历史小说等不同的创作方向,逐渐沉淀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与书写方式。除着力于对女性与少年形象的精准刻画、对心理范式的细腻展现之外,苏童一直坚持在小说中创构大量颇具内涵的审美意象,并将自己的美学追求寓寄于此。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发表文坛处女作《桑园留念》,到2017年出版的汇聚苏童代表性短篇名作的精选集《玛多娜生意》,苏童三十余年来不断开拓写作之路,创作了诸多极具代表性的小说作品。尽管类型不一、形式相异,但这些小说无不彰显出苏童有意营造出的“美感”,而将文学艺术美感提升至更高水平的方式之一,便是对审美意象的创构,这也是苏童明显区别于其他作家的原因所在。诚如朱光潜先生所说:“所谓文学,就是以言达意的一种美术。在文学作品中,语言之先的意象,和情绪意旨所附丽的语言,都要尽美尽善,才能引起美感。”苏童小说中的审美意象,首先在数量上便达到了惊人的高度。其次,对于审美意象颇具创意的选择与创造,也是他实现“意象主义写作语式”的关键。
与个别作家钟爱描写某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一样,苏童也有独属于他的“文学世界”,或者说,是他在最初开始创作时便有意构建的景观意象——香椿树街。从文坛处女作《桑园留念》开始,围绕着这一景观意象,苏童创作了“香椿树街”系列小说。
香椿树街是一条虚构的街道,与其说它是一条“街”,倒不如把它视作一个历史久远、结构复杂的群落,在这个群落中人们经历艰难的生存挑战与人性考验,苏童就是在香椿树街上还原了自己的童年,并对青春与成长之痛进行了重新审视。作为苏童创作的核心景观意象,“香椿树街”往往包含着其他意象或意象群,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意象群便是少年形象意象群。
香椿树街上最多的就是少年,所发生的也大多是少年们鲜血淋漓的成长故事。《舒家兄弟》中的两对少男少女,在目睹上一代人的生活丑态后在不同程度上发生了命运的转变,最终作家以舒农的一场报复式纵火完成了对少年暴力心性的刻画。《城北地带》中摆脱家庭束缚而像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的少年红旗、达生,经历不同的变故后迎来各自生命的落幕。香椿街树街上的少年形象大多是充满青春躁动与暴力的,苏童也以这一人物意象群实现了关于“文革”创伤、成长伤病的书写。
除却少年形象意象群,香椿树街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复杂的审美意象。一方面它代表烟雨蒙蒙的南方,在这种温度适宜、生活节奏缓慢的环境下,人们的生活本该是宁静平和的,但另一方面,香椿树街泥泞的道路,发臭的河水、各怀鬼胎的邻里,又使这处本该有着南方应有的婉约气质的地方,生发出截然不同的颓败堕落之感。“香椿树街”景观意象,一面象征苏童湿漉漉的童年记忆,一面又最大限度地代表了人性的灰暗,它既是“美”的,又是“丑”的。
朱志荣在《论审美意象的创构》中认为创构审美意象的源头来自于自然界的物象。苏童的小说中当然也隐藏着大量来自自然或人类社会的物象,但在苏童的创作之下,它们往往挣脱原本的自然形态或审美意义,在倾注了作家的主观情感后成为具有创新性的审美意象,并承担不同的功能,或是预知角色未来,或是隐喻生命母题,或是寄寓内心理想。
“绳子”这一生活中常见的物象,在苏童的小说中多次出现。在《我的帝王生涯》中绳子对于燮国败亡后的端白来说,是谋生的道具,也是希望与生命;在小说《把你的脚捆起来》中,绳子便是一个父亲留住儿子的捆绑工具,因而便具有了束缚的隐喻义。而在《黄雀记》中,绳子象征着男主角保润,这一意象贯穿了小说发展的始末,也串联了保润被绳索缚住的一生。保润的拿手本领是用绳子“打结”。这个少言寡语、性格木讷的少年,只有在使用绳子的时候才会获得一些从未有过的认可。绳子可以说是保润的精神寄托与力量来源。同时,也为他日后的命运埋下了深深的伏笔。与其说当年在水塔用绳子绑住的是柔弱无助的仙女,倒不如说,那根绳子从此牢牢将三人的命运绑在了一起,缚住了他们的人生。故事的结尾,保润仍以绳子为工具杀死柳生,绳子让保润的命运陷入了一个恶性的循环,如果说故事的前半程保润还算得上是一个“捆绑者”,随着故事的发展,保润便一步步地变为了“被束缚者”,而这一角色的转换,其实也是柳生、仙女甚至香椿树街众人的写照——起初是欲望与命运的“捆绑者”,最后沦为欲望或者命运的“被束缚者”。此时,绳子已不再是灵动、予人便利的物象,而成为象征束缚与无法挣脱的命运的审美意象。
此外,《黄雀记》中象征宿命轮回的水塔与象征生命困境的兔笼,《米》中象征故乡回忆、人生理想的米等审美意象,都以其特异的形态和深厚的内蕴成为小说中引人注意的审美趣味和永恒记忆,这使苏童的小说在其审美意象中展现出相关的生活经验,并触动人们精神世界的某些深藏的节点。
除具体的物象意象之外,苏童的小说中还存在大量的抽象意象。这些抽象意象经由特殊的语言符号进行创构,因语言符号具有模糊、多义的性质,使得作家的想象空间得到进一步拓展,从而赋予了抽象意象更多的象征性与隐喻性。
长篇小说《黄雀记》共分三个部分,苏童以春夏秋三个季节意象为小说章节命名,将小说巧设为三段体的结构,分别对应小说的三大主人公保润、仙女和柳生,以季节特色隐喻三个主角不同的人生阶段与命运。而缺失的冬季,则隐喻着三位主角在历经多次起伏后,在人生结局时均迎来凛冬的降临。苏童不用具体的数字时间,而以季节意象暗示故事的走向和主题,使得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不由自主地沉浸于他有意打造的季节氛围中,随季节更迭感受故事情节与人物命运的瞬息变化,与故事主角共同呼吸、共同感受,形成了独特的审美体验。
除季节意象外,具有超现实与空灵特点的神秘意象也是苏童钟爱的审美意象之一,这使得他的小说变得奇幻且意趣横生。在《我的帝王生涯》中,端白时常看见的“白色小鬼”喻示即将降临的亡国灾难,《黄雀记》中祖父寻找的“魂”象征一代人的价值体系与精神信仰,神秘意象将隐喻功能放到最大,也在无形中增加了作品的荒凉、虚无之美。
比起让小说承担推进宏大价值观的“文学责任”,苏童更重视小说的艺术、美学表现。除了在语言上选择充满中国古典美学意蕴的诗化语言,苏童小说中的意象也在隐喻主题、凸显人物形象功用之外,为其小说美学世界的构建起到了推动作用。苏童将自己的美学理想与追求寓寄于繁复的意象之中,使得读者在欣赏他创作的充斥着“淡淡血味”的故事的同时,往往也徜徉在那个由苏童精心打造的“美”的世界。
黑格尔认为,“颜色感应该是艺术家所特有的一种品质,是他们所特有的掌握色调和就色调构思的一种能力,所以是再现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一个基本因素”。苏童的创作便带有这种“颜色感”,这来源于他特别创构的大量色彩意象,他的小说如同一幅色彩绮丽的画作,这不仅丰盈了他的小说艺术,也为阅读群体带来了崭新的色彩审美体验。
红色意象是苏童小说出现频率最高的色彩意象,很多作家也在作品中注入过“红色”元素,比如莫言笔下悲壮豪迈的“高粱红”,余华笔下残酷暴力的“血色红”,而苏童往往将红色这一传统意义上最能代表喜庆、正气的颜色赋予新的色彩意义,如他自己所说,他笔下的红色是“血脉的黑红——灾难红”。我们从他创构的如罂粟花、少年血、红月亮等红色意象中可以看出,苏童视红色为衰败、灾难的代表色,在《罂粟之家》中,他着力以红色罂粟花这一意象表现小说的色彩美,当主角刘沉草面对红色海浪似的大片罂粟花地,读者似乎也以刘沉草的眼睛看到了大片触目的红,甚至闻到了罂粟花散发的衰败味道,这便是苏童为读者呈现的民族衰败史,这段历史并非只是以冰冷或沉痛的叙述呈现的,而是具体可感的。“具体可感通常是指作品中的审美意象作为个别的、具体的感性形式,像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人、事、景、物一样以其光、色、声、形或运作态势直接作用于我们的感官。”苏童所选用的色彩往往突破传统设定而显得独特,却又最能贴合主题,展现由色彩带来的衰败的美感。
苏童的小说,书写民族衰落、逃亡或少年成长之殇主题的占比很大,这些主题是沉痛的,但读者的阅读感往往并不十分沉重,这源于苏童的作品中氤氲着他独有的诗意情调,而诗意世界的打造,也与他审美意象的创构有关。如杨义所说,“叙事作品存在着与诗互借和互通之处,意象这种诗学的闪光点介入叙事作品,是可以增加叙事过程的诗化程度和审美浓度的。”
作为一名成长于温柔水乡苏州的作家,苏童对于故乡的记忆与深切感情也浸化于小说之中,苏州化为“枫杨树村”和“香椿树街”,也许它们与我们印象中温柔的姑苏城不尽相同,苏童笔下的南方世界总是充斥着衰败与堕落,发生在此的故事也往往血腥残酷,但苏童选用的审美意象,如静静流淌的河流,林立的枫杨树和遍野的花等等,却能使人感知到弥漫在小说每一个角落的诗意的情调。而苏童之所以被称为当代最会描写女性的作家之一,也与他擅长用种种审美意象象征女性形象、女性心绪有极大关系,她们有时是“行将凋零的罂粟”,有时是一件“暗粉的旗袍”,显示出江南女子特有的诗词般的柔美。
苏童善用诗化的审美意象和笔调,带领读者穿梭于古典与现代之间,领略两种美感的碰撞。每每到了合卷之时,读者除了对小说描述的故事、人物间纠葛的情感念念不忘外,脑海中也必然会留下一种仿佛品读过一首优秀诗作的美的体验感受。
苏童小说中的审美意象数量繁多,寓意深远,寓寄了作家的情思与美学理想,在当代作家中,苏童对美感的追求是格外突出和引人注目的,在审美意象的选择与创构上他往往另辟蹊径,使审美意象在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之外,不再只单一地为小说浅层审美结构服务,而能承载起表现作品宏大的主题叙述和隐含的审美意蕴的功能。从一定程度来说,这些审美意象已经成为苏童小说结构系统的核心部分。美的生成是动态变化的,意象创构体现创作主体的美学追求和情感价值尺度。美的创造过程是开放且不断迭新的,苏童的创作之路仍在开拓,而他对于审美意象的创构、对文学美感的追求也必将在新的时代里走向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