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露 章于炎
(1.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沈阳110036;2.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密苏里州哥伦比亚65203)
传统认为,法兰克福学派自创立之初就反对实证主义,霍克海默在1934年上任研究所所长之初就撰文《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提出“批判理论”的概念,并将其与传统理论相区别,提出实证主义以客观中立的立场来研究世界,是对科学实证主义的推崇,由于预先设定了存在于历史的规律与逻辑,虽然貌似客观的科学实证,却取消了精神理想与价值判断,实现了对现存制度的肯定,是一种肯定性思维。因此,霍克海默坚持要对现实社会进行具有价值立场及目标的批判,通过批判异化来实现人的自由与解放。但自1937年研究所成员陆续流亡美国后,研究所从事的部分研究开始使用实证方法。从1937年阿多诺与拉扎斯菲尔德在广播音乐研究中的方法论冲突,到1950年阿多诺在权威人格研究中的实证方法运用,批判学派的实证研究从学术发展史的进程来看呈现出从冲突到交汇的研究进路。那么,如何解释这一转向,或者这一转向基于怎样的哲学基底,本文尝试回答这一问题。
1944年,AJC(American Jewish Committee,美国犹太人委员会)制定了一项着力解决“偏见”问题的研究计划(普林斯顿——拉杜克社会研究项目),这是针对权威人格和法西斯主义的一项反犹主义心理学研究。其成果集结为五部著作相继出版:《偏见动力学》(布鲁诺·贝特尔海姆①布鲁诺·贝特尔海姆(Bruno Bet telheim,1903-1990),美国心理学家。生于奥地利,维也纳大学心理学和哲学博士,从事精神分析,后移居美国。1944至1973年间,任芝加哥大学附属索尼亚·香克曼发展矫正学校校长。、莫里斯·詹诺维兹②莫里斯·詹诺维兹(Morris Janowitz,1919-1988),美国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对社会学理论及对偏见、城市问题的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1941-1943年任美国司法部组织和宣传科的高级宣传分析师。1947年起任芝加哥大学社会学讲师。1961-1972年,任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主任,他与布鲁诺·贝特海姆(Bruno Bettelheim,1903-1990)合作完成了《偏见动力学》(1950年),是对种族和族裔偏见的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反犹主义和情绪障碍》(奈森·阿克曼①奈森·阿克曼(Nathan W.Ackerman,1908-1971),美国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家庭治疗领域重要的开拓者之一。1944年,霍克海默首次建立科学研究部时,担任该部门顾问。、玛丽·雅霍达②玛丽·雅霍达(Marie Jahoda,1907-2001),拉扎斯菲尔德第一任妻子,法兰克福学派早期成员,社会主义者,毕业于维也纳大学,1945年赴美,任纽约大学社会心理学副教授。)、《破坏的彩排》(保罗·马辛③保罗·马辛(Paul Wilhelm Massing,1902-1979),法兰克福学派成员,德国社会学家。)、《骗人的先知》(利奥·洛文塔尔④利奥·洛文塔尔(Leo Lowenthal,1900-1993),美国社会学家。生于德国法兰克福,1923年获法兰克福大学博士学位。任哥伦比亚大学(1940-1956)、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956-1968)教授,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社会学系主任(1973-1974)。法兰克福学派重要成员。、诺伯特·古特曼⑤诺伯特·古特曼(Norbert Guterman,1920-1984),翻译家、哲学家。)和《权威人格》(又译《权力主义人格》,见李维译本,2002;西奥多·阿多诺、埃尔斯·布伦斯威克⑥埃尔斯·布伦斯威克(Else Frenkel-Brunswik,1908-1958),生于波兰。美国精神分析人格心理学的代表,1930年获维也纳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1939年起任职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伯克利人类发展研究中心。布伦斯威克在维也纳接受心理分析训练时,对维也纳学术圈的逻辑实证主义的了解较多。布伦斯威克将心理分析和经验方法应用于该项研究,实际上,其很可能是第一作者,但仅因为作者按字母顺序排列而被提名第二。)。这五部著作均由法兰克福学派成员主持或参与完成。可以认为,这是一项由法兰克福学派为智力主体的研究项目。其中,《反犹主义和情绪障碍》以一些来自不同行业的个案为基础,分析其意识和理性之下的因素对个体权力主义人格的影响;《骗人的先知》研究煽动者如何将业已存在的偏见和倾向转化为某种学说;《权威人格》指出权力主义是某些人格成分的核心,具有这种人格的人更多地关心权力,包括本身行使权力和服从上司的权力。作为心理学和社会科学领域的开创性著作,这一研究发现,反犹太主义不是孤立的,而是普遍的民族中心主义的结果,其特征在于独特的权威人格结构。这种人格类型是弱者和依赖者丧失了对自己和他人的真实体验,以换取秩序和安全感。僵化的刻板印象取代了个人经验,造成了缺乏自我意识和内在价值的人格类型。他们与他人的关系取决于权力和成功,表现为一种手段而非目的,从而导致对群体的明显偏见。
《权威人格》是一部关于权力主义的经验研究。针对反犹主义,该研究将“偏见”作为时代问题予以提出,运用大量实证方法对偏见态度进行测量。作为法兰克福学派学者流亡美国后的一部合力之作,它是批判理论在心理学研究领域的拓展,也是法兰克福学派对二战大屠杀的深刻反思。从事此项研究时,阿多诺的身份是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社会歧视研究项目课题组组长,他的合作者是同为犹太裔流亡学者的布伦斯威克,布伦斯威克在奥地利维也纳大学获得博士学位,致力于精神分析、逻辑实证哲学研究,参与了“科学统一运动”,⑦科学统一运动:指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统一,是维也纳学派学术运动所追求的目标。流亡美国后在伯克利人类发展研究所从事心理学研究。这一合作是一项跨学科研究的理论与方法论融合的学术实践尝试,布伦斯威克负责实施和分析有偏见者和无偏见者的临床访谈,阿多诺负责理论总结。权威人格研究通过比较两名大学生的思想进行思想倾向测量,设计了反犹主义AS量表、民族中心主义E量表、法西斯主义量表,同时配合临床访谈、主题统觉测验等,将数据和分析结合起来,借用S·弗洛伊德和K·马克思的某些观点,主要考察某些个人为什么会自愿接受反犹太主义思想和意识形态宣传。他关心的是个人对反犹太主义意识形态的态度,而不是这种意识形态的起源和发展,也不是这一意识形态支持者的政治权力增长的问题。《权威人格》使精神分析的临床洞察和美国社会心理学的经验主义方法对社会性质和思想意识的研究发生了重要影响。霍克海默评价该书“以一组综合的研究技术为基础,提供了个体心理学中,哪些东西会使人产生偏见,使其对戈培尔的煽动做出赞许反应,为此提供了答案,它表明人格特征与偏见具有高度相关,同时,该研究成功创制了在各阶层人口中测量这些特征的工具”。⑧〔德〕阿多诺等:《权力主义人格》,李维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页。然而,该著作由于方法论的缘故受到尖锐批评,主要围绕实证方法在批判理论研究中的具体应用是否与批判方法存有冲突这一问题展开。
长期以来,学界普遍认为,实证与批判是文化研究中两种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对立的研究方法。认为实证是基于经验、事实、数据、调查的研究方法;批判是基于反思、批判,追问意义、评判价值的研究方法,进而确立了文化研究的两种路径和范式。
实证作为科学主义的产物,其作为方法源自逻辑实证主义,而逻辑实证主义的一个重要学派是维也纳学派。维也纳学派以石里克、卡尔纳普为代表,由维也纳大学的一些逻辑学家、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组成,早在20世纪20年代,该学派就提出并推动了以“统一科学”为目标的学术运动,试图将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相统一。维也纳学派认为,知识分为关于数和量的抽象推论以及关于事实与存在的经验推论。拉扎斯菲尔德在维也纳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学位并担任讲师,与卡尔纳普产生交集并进入维也纳学派的学术圈,故而深受逻辑实证主义影响醉心于实证方法的设计使用。与批判学派认为文化是不可测量的观点不同,拉扎斯菲尔德在《广播与印刷》(1940)中,将广播听众按照人口特性、收入、教育程度进行分类,比较其收听与阅读习惯的差异。①P.F·Lazarsf eld,Radio and the Printed Page,New York:Duell,Sloan,and Pearce,1940,p.332.
而此一时期,批判学派的灵魂人物阿多诺对实证方法是抵触的。他首先对这种崭新的行政研究模式(为某一类公共和私人行政机构服务的研究)持有警惕,并表现出完全的蔑视,嘲笑斯坦顿——拉扎斯菲尔德节目分析仪是天真的美国实证主义工具。②〔美〕大卫·E·莫里森:《寻找方法:焦点小组和大众传播研究的发展》,柯惠新、王宁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年,第165页。在回忆自己对建立于废弃啤酒厂上的纽瓦克研究中心的第一印象时,他说:“类似于工厂一样的气氛令我震惊……完全没有任何详尽理解的痕迹,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和同事们交谈,听到诸如‘喜欢’或‘不喜欢’的研究,‘某个节目的成功或失败’之类的讨论,对于这些说法,我一开始就听不懂……”③〔美〕E·M·罗杰斯:《传播学史——一种传记的方法》,殷晓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289页。可见,阿多诺被这样一种以应用为导向的科学惊呆了,这种研究方式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他所理解的“方法”一词,更多的是欧洲意义上的研究的操作技术。阿多诺在后来的自传中写道:“我尤其为方法圈子的危险性感到不安:为了理解文化具体化的现象,研究人员必须使用具体化的方法,他们如此具有威胁性地在我眼前,以那个机器的形式,那个节目分析仪。”④〔美〕大卫·E·莫里森:《寻找方法:焦点小组和大众传播研究的发展》,第170页。阿多诺认为赞助人只承担部分责任,只想确保“将记录在案的研究成果限定在主导的商业体制里,而体制本身的结构及其隐含的命题都没有得到分析”。⑤T.W.Adorno.“Sociology and Empirical Research,”in Theodor W.Adorno et al.,eds.,The Positivist Disput e in German Sociology.(New York,Harper&Row,1976),pp.68-86.这种所谓“隐含的命题”我们理解为广播本身是否存有压抑功能,是否构成一种新的文化压抑形式。此外,项目的命名也体现了研究的前提预设,即肯定广播的传播价值。这种价值判断有悖于阿多诺在德国对广播作为纳粹宣传工具的经验。阿多诺视广播音乐为大众文化的一部分,指出“个性泯灭是新音乐(流行音乐)的特有标志”“流行音乐的标准化与虚假个性,是文化工业的一部分”。⑥Adorno,Theodor W.,and George Simpson.“On popular music”Zeitschrif t für Sozialf orschung 9.1 1941,pp.17-48.最重要的是,他质疑将文化现象转换成量性数据的实证方法,认为“将文化和可测量数据完全等同是大众文化物化特性的典型体现,……而文化可能恰恰具有一种品质,那就是拒斥能够测量它的那种思想”。⑦〔美〕马丁·杰伊:《法兰克福学派史(1923-1950)》,单世联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54页。因此,阿多诺致力于发现广播音乐的不足,他的研究无法转化成经验主义的实践,更无法满足该项目“矫正当前广播音乐缺陷”的研究目标。⑧〔德〕罗尔夫·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及政治影响》,孟登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8页。1939年底,洛克菲勒基金会将音乐研究预算经费取消,终止了该项目。对此,美国著名传播学者E·M·罗杰斯评价道:“拉扎斯菲尔德与阿多诺合作的失败为经验主义学派和批判学派日后的棘手关系奠定了基调”,⑨〔美〕E·M·罗杰斯:《传播学史——一种传记的方法》,第290页。并开启了媒介文化研究中实证方法与批判方法的分野。
而1950年《权威人格》一书的付梓出版,让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批判理论家们对实证的复杂态度。这部跨学科的著作通过成功运用实证方法打破了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的学科藩篱,实现了对态度进行测量。此时的阿多诺与组内心理学家在实证研究或经验研究中对量化方法的运用已经十分娴熟。如前文所引霍克海默在该书序言中所述,霍克海默对实证研究方法所持态度是非常开放的。他针对“偏见”这一文化现象制定出两种研究标准:短程研究和长程研究。前者重视技术性,后者注重可读性。他特别指出,前者针对具体问题展开特定研究,所涉范围较窄,属于小规模研究。例如公众对社会大事的公开反应;对媒体报道团体关系时所用的方法和技术进行评估,但这样的研究有助于研究者在涉及问题时发挥更大的独创性,提高认识。霍克海默认为两者的区别在于研究结果是直接还是间接满足研究计划,而非方法论、技巧和技术的区别。⑩〔德〕阿多诺等:《权力主义人格》,第2页。在霍克海默看来,对于这两种研究标准,尽管涉及学科间的不同研究方法,却并不必强求一致。
这是由于文化研究的对象繁杂且涉及不同领域,需要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就从事权威人格研究的欧洲学者们而言,犹太裔流亡者的身份所带来的相似体验使反犹主义成为他们共同的研究主题并为他们提供了跨学科合作的契机。反犹主义的产生具有极强的现实性、多元性和复杂性,方法论的融合有助于对这一问题展开研究,并不断打破各自的研究疆域。同时,批判理论的研究宗旨是根据当代社会科学技术来寻求真理,当代文化研究既要产生理论价值又要具有实践价值,只依靠实证研究而回避复杂的根源探析和系统的理论分析,无法获得具有人文意义的科学结论;而单纯依靠哲学溯源和理论思辨,理论研究也无法对文化现象进行系统的科学阐释,无法对文化问题作出具体的改善。就研究方法而言,科学技术,尤其是统计学的发展,为人文学科提供了更为科学、精准的研究方法,并且为部分学说推理提供了可资检验的方式。对于核心问题的研究只要贯彻真正的科学精神,就可以采纳各种灵活的研究方法,不仅能使学术研究获得更加接近于减少团体偏见和仇恨问题的理论阐释,而且有助于实际问题的解决。
倘若进一步从哲学层面追溯实证何以介入批判理论构成,可借助马尔库塞在考察理性发展史时,对理性的分类予以阐释。理性概念的形成在源头上与逻各斯(Logos)和奴斯(Nous)这两个哲学名词有关。其中,逻各斯一词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理念中,被明确地指认为是具备数值比重的意义,包含计算、推导、数值比等多种特点。斯多葛学派则指出逻各斯不但是宇宙里所有理性分析应该遵循的准则,还包含了人类所有行为的动机,也是人类社会建立道德法律的依据;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逻各斯是一种理性秩序与必然规则。奴斯与逻各斯之间具有紧密联系,荷马认为奴斯反映的是人的心灵和其所具有的作用;柏拉图将奴斯比作个体的灵魂所包含的唯一不灭的理性内容,在《蒂迈欧篇》中,他认为是奴斯维持着宇宙世界的有序运行,是世界灵魂的原则;到了亚里士多德眼中,奴斯则又是相对于感官知觉的理智存在。基于奴斯所代表的灵魂意义、逻各斯所蕴含的准则含义,斯多葛学派将奴斯和逻各斯等同起来,所以,从理性含义的源头分析,理性包含理性所代表的有序性和维持这种有序性的依据,综合来说,理性是其目标和目标所指的统一体。在《爱欲与文明》中,马尔库塞也基本把逻各斯和奴斯看作一个意思,在《单向度的人》的“单向度思想”中,他认为,理性的分裂始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柏拉图之前,“认识论本质上就是伦理学,伦理学本质上就是认识论”,①〔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113页。柏拉图的辩证逻辑和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的差异可以说明这一点。辩证逻辑成为批判的价值理性的主要内容,而形式逻辑和数学演变为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的范型,正是这种分离造成理性本身的对立和倾轧,而社会发展史、哲学史及文明史也被解释成两种理性的斗争史和兴衰史。②傅永军:《批判的意义——马尔库塞、哈贝马斯文化与意识形态批判理论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8页。因此,实证方法与批判方法从某种意义上是两种理性分析方法的差异表现。
此外,维也纳学派“统一科学运动”及“科学的世界”概念的提出也可视为实证与批判交汇的哲学底色,并为我们从“统一科学”角度来认识权威人格研究提供了思路。早期逻辑实证主义(逻辑经验主义)③早期逻辑经验主义是一种具有现象主义还原特点的认识论的科学主义。自18世纪以来,这种类型的认识论的科学主义一直强调科学统一的经验基础。由于直接经验具有私人性和主观性,包含错觉和幻觉,为克服这种困境,早期逻辑经验主义放弃以直接经验内容的证实作为命题真伪的标准,而以直接经验的语言陈述的实证(即以共同的观察记录陈述)作为判别标准。他们基于语言是共同的和可以相互交流的观点,将孔德的实证原则语言学化,强调依靠共同的语言(即后文提到的物理主义语言)可以建立起统一的科学体系。例如,卡尔纳普最初建立了一种较强的“科学统一”模型,该模型建立在简单、中立、客观的形式准则的基础之上,其特点表现为公理的结构,不同层次上不同科学的概念之间严格还原的逻辑联系。科学概念能根据各类基本经验构造出来,这些基本经验不是马赫意义上的原子经验,而是源于作为一种复杂整体的以格式塔心理学方式形成的经验领域。由于现象主义语言缺乏主体间性,卡尔纳普和纽拉特转向物理主义,即使记录命题取代确证陈述成为科学知识的基本陈述。不过,与纽拉特不同的是,卡尔纳普的物理主义仍然具有某种经验基础和严格的逻辑关联。具有强烈的社会、政治、文化领域的关怀和诉求,这一诉求与该学派成员的政治信仰、宗教背景和学术基础有密切关系。早期逻辑实证主义是维也纳学派的思想主流。维也纳学派是由维也纳大学逻辑学、物理学、数学教授为主体构成的学术圈,多为犹太人或与犹太人有某种关系,代表人物包括石里克、卡尔纳普、纽拉特等,受20世纪一二十年代维也纳的政治倾向影响,他们中的一些人具有早期的社会主义倾向,即使在其所从事的科学哲学认识论领域也秉持着社会、人文目标,体现着多元的社会文化视角。逻辑经验主义发起的“统一科学运动”集中体现了这种社会、人文维度的目标诉求,使意义问题成为此时逻辑实证主义的中心问题。该运动作为一场社会践行运动,追求建立一种与科学联合的新的哲学,推动各门科学和知识门类的统一;同时强烈关注现实生活,针对当时的社会、文化问题和状况提出愿景和解决的办法,尤其是把这种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维度引入到哲学认识论、科学统一的目标之中。
维也纳学派“科学的统一”论题的提出是对当时德国思想界关于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①精神科学这一概念由德国学者狄尔泰在19世纪初提出,意在划分自然科学与其他学科的不同。严格对立的思潮的对抗。这一思想深受马赫的实证论的统一思想的影响。马赫早在1867年即认为,“科学是一个统一体,全部科学起源于生活的需要,但它可以被培育它的人的特定职业或有局限性的倾向和能力详尽地划分开来,可是每一个分支只有通过与整体的活生生的联系才能充分地、健全地得以发展。唯有这样的统一,才能保证不致片面修剪和畸形生长。”②E.Mach,The Science of Mechanics,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USA.1960,p.609,转引自李醒民:《马赫:维也纳学派的先师和逻辑经验论的始祖》,《自然辩证法通讯》第16卷(1994),第5期,第1-10页。石里克也提出没有分化的自然之域和精神之域,因为借助这些词语所表示的区别并非事物本质的区别,而是研究领域的区别,即所谓的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工作方式上的区别。纽拉特甚至谴责:“‘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的二元论,‘自然哲学’与‘文化哲学’的二元论,归根结底都是某种神学的残余。”③纽拉特:《社会科学基础》,杨福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第113页。
由纽拉特执笔的维也纳学派宣言《科学的世界概念》强调,“科学的世界”概念的“努力方向是将个别研究者在不同科学领域的成就连接起来并使其协调一致”,“科学的世界概念的特点主要不在于它本身的一些命题,而在于它的基本态度、观点和研究方向。其目的是统一科学。致力于将个别研究者在不同科学领域的成就连接起来并使其协调一致。”④O.Neurath,Empiricismand sociology,Dordrecht: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73,p.306.科学的世界概念将来自观察和实验的经验作为知识的来源。卡尔纳普用数理逻辑这种新工具进行逻辑分析,建立一种新的哲学。他在罗素的关系逻辑基础上制定了许多关于“构成”科学概念的法则、定义和公设,并以此为依据,将个别科学的基本概念通过它的构成关系,从形式上联系并统一起来,从而建立一种“概念的谱系”。其基本特征表述为,尽管物理学家和心理学家可能不会共用同一个定律,但只要他们在各自领域中,把自己严格限制于现象层面上来谈论的话,他们就会共用同一种语言。这就提供了将社会的、心理的科学最终还原为物理科学或普遍的现象学的基础。总有可能把所有的经验陈述都还原为具有清晰观察结果的更基本的陈述。这就是他提出的物理主义语言。⑤物理主义语言的理解,不能误认为是物理语言。除了物理语言之外,还存在一种记录语言,它记录所建立的命题的经验检验,所谓“记录命题”是指对直接的体验内容或所予现象所作的记录。卡尔纳普认为,有关个人心灵感受的陈述可以被翻译为行为陈述,特别是有关他以某种方式对某种刺激作出反应的意向陈述。纽拉特进一步指出所谓“记录语言”,是指一种对于直接经验的给予的陈述。记录语言必须在主体间的基础上加以合理改造,因此,他在记录语言中排除了一切主观因素,如“我”“现在”“这里”“这个”等,而代之以“记录者N”“地点O”“时间T”以及“被观察的对象X”。纽拉特的记录语言涉及知觉行为,他把这些知觉行为归属于有名字的、可公开认出的人们,而不归属于主观主义认识论的“我”。通过这种办法,他希望整个地标示出所有提及不可理解的“经验”之处。在纽拉特那里,直觉被行为主义地解释为生物学过程,所有关于“经验”的陈述都可以用“物理学的语言”,也就是通过提及空间和时间中的过程来表达。以上论述也可以用于解释《权威人格》中的记录者、观察者、访谈者的相关术语及拉扎斯菲尔德《广播音乐研究》中的实证研究模式。
通过以上对卡尔纳普和纽拉特思想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统一科学”论题被给予了物理主义的重新解释,这导致心理学和其他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都可以经由行为主义的标准而加以表述和检验,也就是探索精神生活的实证主义表达形式。社会科学致力于研究人类行为中可观察到的规律,确定这种行为之间可度量的关系。一旦学会如何记录行为的种种形式,并发现支配它们出现、传播及衰落的条件,那么就有可能如同预测自然现象那样有效地预测社会现象。虽然二战后逻辑实证主义从内部分裂,一种高度学理化、抽象化的风格逐渐占据了主流,并导致脱离社会文化和现实政治的逻辑经验主义最终形成,但从某种意义,本文对实证与批判之争的哲学溯源,也还原了一个更为全面、真实的逻辑经验主义。⑥〔德〕阿多诺等:《权力主义人格》(下卷),李维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247页。
那么,阿多诺的实证研究处于一种理论自觉?抑或是一种境遇所迫?本研究倾向于后者。这是由于我们在回顾这段学术史时必须考量到研究所成员流亡美国之后的生存境遇,以及霍克海默为捍卫研究所学术生存空间所制定的目标。而从1950年返德之后批判学派发展看来,实证的介入确实为批判学派理论发展提供了实践启示,这也是实证介入批判的实际意义。
20世纪60年代,阿多诺参与了联邦德国社会学界关于实证主义的论战。在与波普尔之间的“实证主义之争”中,阿多诺认为科学的发展并没有证明实证主义或实用主义的知识理论是正确的。相反,科学发展和经济成就越来越远离人性,带来新的异化。他指责经验主义的实证论社会学把一般事物化约成个别事物的社会“原子”,使认识方法与认识对象相脱节;批评这种认识方法包含一种“意识形态的功能”,即确立“客观的社会总体性”对“非同一的特殊事物”的支配;指责实证主义从事实和事实的“实在性”出发,而不考虑社会事实本身的历史性质和阶级性质。①T.W.Adorno,Heinz Maus,Friedrich Furstenberg,et al,The Positivist Dispute in German Sociology.New York,Harper&Row,1976.由阿多诺编辑出版的《联邦德国社会学的实证主义论战》(1969)一书,反映了以他和哈贝马斯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与批判的理性主义者波普尔、结构功能论者帕森斯,以及双方的支持者对当代社会学理论认识上的一些歧见。波普尔回应阿多诺的实证主义挑战时说:“我们在社会科学中成功或不成功,有趣或无趣,富有成效或徒劳无益,恰与我们所涉及的问题的意义或趣味成比例;也恰与我们处理这些问题时的诚实性、直接性、简单性成比例。这一切都不仅限于理论问题。严重的实际问题,例如贫困问题、文盲问题、政治镇压问题或者合法权利的不确定的问题,是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出发点。然而这些实际问题导致思索,导致建立理论,因而导致理论问题。在所有情况下,这些都毫无例外地是问题的特点和性质——当然还有建议的解决办法的大胆与独创性——决定着科学成就的价值有无。”②Koertge,N,“The methodological status of Popper’s rationality principle”,Theory and Decision,1979,10(1-4),pp.83-95.人类学(主要指其中实证方法的大量运用)的胜利是一种据称观察的、描述的方法的胜利,它声称使用的是归纳,这是一种据称更客观的方法的胜利,被认为是自然科学方法的胜利。而按照波普尔知识的分类,③波普尔对知识的分类:第一类:常识(日常生活中形成的知识,人人都具有。最具有真理性、实用性的知识)是其他一切认识的基础。第二类:经验性知识(带有专业性,是在专门性活动中积累起来的)大部分知识是这类知识,属于拟规律性知识,可对可错。第三类:神话故事、传说(具有特殊的价值,往往能产生实证理论所不可能产生的思想)。第四类:科学知识(形成于以上几种知识基础之上,是反映事物的本质、规律的知识),科学的真理性受到批判,真正应该提倡的、重视的是“科学精神”。波普尔提出科学的可错性并讨论了科学划界问题,科学与非科学之间没有界限。第五类:哲学。第六类:艺术知识。第七类:宗教。而早期维也纳学派把科学认识看作唯一可能的认识,依据经验主义原则和逻辑分析方法实现科学的统一。该学派认为,知识仅有科学的知识,科学史知识的体系是一种真的能证实的经验命题的体系。实证主义则是“误入歧途的自然主义或唯科学主义方法论”。
从批判学派发展来看,哈贝马斯按照知识的旨趣把科学分为以技术为认知旨趣的分析的科学、以实践为认知旨趣的解释的科学和以解放为认知旨趣的批判的科学。他把社会学和心理分析视为批判的科学,想通过社会学的批判能力来唤醒人们从崇拜社会结构和社会总体性的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从其理论起源和取向上看,哈贝马斯却从霍克海默、阿多诺的悲观主义、否定哲学及马尔库塞的革命理想冲动中获取了资源,成为这一种传统中的新向度。哈贝马斯的批判理论与霍克海默或阿多诺时期相比已大为改观:它已包含有实证科学的概念和因素,近似于一种实用―心理分析的知识社会学,又接近于一种解释学的“沟通行动理论”(或“沟通理性”的理论)。
霍耐特提出,只有意识到批判理论的所有缺陷,人们今天才能创造性地延续这一发端于霍克海默的理论传统。他认为,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都没有超出历史哲学的思维框架,他们都把人的理性看作是工具性地利用自然对象的理智能力。就此而言,他们都拘泥于意识哲学的思想传统。这一思想传统是按照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认知关系模式构建人的理性概念;另一方面,他们认为,一种从历史理论的已知哲学前提中推导出的结论:历史发展首先作为理性潜能的展开过程而发生,这种潜能是由人类工具性地利用自然对象得以实现。霍耐特从这种思维框架中诊断出一种封闭的功能主义特色和一种还原主义的方法论倾向,正是这种倾向导致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按照工具性行为的模式来概括人的需求的形成过程以及社会统治的行使过程,于是他们将整个文明过程看作是由这样的工具理性所控制。更进一步,作为这种历史哲学的还原主义的牺牲品,他们被迫再一次把批判的社会理论从经验的社会科学的范围中摆脱出来,并重新使之回到哲学的领域,而批判理论在方法论上融入多学科社会研究的时候就是要摆脱这种自足的哲学领域,告别时代诊断的哲学前提。
综上所述,批判的社会理论本身就是“工业社会”理论的一种特殊形式,其中包含着现代人如何看待这个社会以及如何行动的具体纲领。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一般批判,批判理论涉及意识形态的起源、形成和社会功能等诸多知识社会学问题,它本身又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知识社会学体系,虽然从创立之日起,它就把批判的矛头指向社会学中占主导地位的实证主义方法论,但作为一个学派,它对实证的认识是不断变化并深化的。作为一种社会认识方法论,批判理论继承了德国人文科学的精神传统,是开放的,并不排斥实证研究方法中的科学成分,并且只有将实证研究方法融入批判的理路中,才能赋予文化研究以生机。而对实证方法的狭隘理解和盲目应用也应引起足够的重视和警惕。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把兼有哲学取向和经验基础的社会理论的观念建立在其所在时代的科学氛围中,也尝试在自己的工作中努力达到这种直到今天看来仍具有示范意义的要求。如果我们今天能够在当初社会理论框架和知识背景下更加认真对待他们的作品,那么批判理论从哲学上所确立的目标可以从社会学上得到实现,其方法将是更为多元的。对所谓方法论冲突的理解也不应被领会为一个在实证主义和科学方法之间的选择,而是对某一方法过分机械应用的一种矫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