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博 贺时纬
(1.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2.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副文本”的概念由法国文艺理论家热奈特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包括内副文本(peritext)和外副文本(epitext)。前者指封面、正副标题、作者名、译者名、题词、前言、后记、序跋、注释等;后者包括作者的日记、访谈、书信以及出版社的广告、海报等(Genette,1997)。
热奈特(Genette,1997: 1)认为,“文学文本一般很少以不加修饰的状态出现,总是有一些诸如作者名、标题、序言和插图等在内的元素所伴随和强化”,并进一步强调“副文本只是一个辅助物,是文本的附件。没有副文本的文本有时就像没有赶象人的大象,失去了力量;那么,没有文本的副文本则是没有大象的赶象人,是愚蠢的走秀”(朱桃香,2009:46)。副文本作为书籍成书与出版的关键方面,与正文本虽然是相互独立的存在,但二者又互为补充、相互关联,各自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金宏宇(2014:1)强调,“在正文本周边环绕着、穿插着或点缀着的其他文字基本上都可以统称为‘副文本’或‘辅文本’,它们是作者营构文本的特殊策略,是读者进入正文本的必由之路,是解构家进行作品解构的裂隙之处,虽处于‘边缘’地位,但它们参与文本构成和阐释,助成正文本的经典化”。
热奈特(Genette,1997)虽研究了文学领域的书写,但他却忽视了文学翻译副文本的重要性。赫曼斯(Hermans,1996)和科瓦拉(Kovala,1996)最先在Target(《目标》)期刊上阐述了翻译副文本,而塔赫尔(Tahir,2002)首次阐明副文本之于翻译研究的意义。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对翻译副文本的研究热情不断升温。克里里(Colilli,2007:445)在“Paratextology”一文中指出,“副文本元素的考证与研究与围绕在处于优越实体位置的正文的多种因素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有助于解构赋予正文优越地位的层级体制”。巴特勒(Batchelor,2018:12)认为“任何评论文本、呈示文本或影响文本接受的元素都可以称为副文本”,并对热奈特原有概念重新定义——“副文本是为文本有意设计的“门槛”,无形中潜在地影响文本接受方式”(Batchelor,2018:142)。同时,塔赫尔(Tahir-Grcaglar,2002:44-60)强调,“副文本对翻译研究具有积极意义,对译作副文本元素的分析能够提供给研究者文本不能传达的角度”,“为理解译作的产生、传播与接受提供了价值参考,是翻译研究的重要史料来源”(Batchelor,2018:47)。
近年来,国内副文本研究成为翻译研究的前沿阵地,尤其在翻译文学相关领域,学者从不同侧面阐释了翻译副文本在翻译研究中的作用。由于国内副文本理论应用于翻译研究的历史不长,尤其是莎剧汉译的副文本研究仍存在明显的问题:较集中于译者的单个作品或作品的某些副文本元素,鲜有对译者系列译作副文本的整体性、全面性研究。同时,对梁实秋莎剧的研究多是基于《莎士比亚全集》展开,鲜有对文星版《莎士比亚名剧二十种》的研究;多集中于研究梁实秋翻译思想、文艺思想等方面,鲜有从副文本角度去解读其莎剧翻译。
本文拟以梁实秋在《文星丛刊》出版的《莎士比亚名剧二十种》中的副文本元素为考察对象,从出版商、例言与序言、注释三个重要副文本类型进行分析和解读,挖掘副文本中被遮蔽的价值和作用。研究发现:副文本与正文本构成一种互文性关系,同时不论是封面、排版,还是插图元素等,梁译文星版莎剧都成为独特的存在。
明晰的例言、翔实的序言、丰富的注释,这些是梁译本区别于其他译本的根本性特征。作为译莎的杰出代表,梁实秋为中国莎剧百年译介与传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其译莎活动的系统性、完备性、历时长,使其成为译莎界当之无愧的典范。为了进一步提高对梁实秋莎剧的认识,更加深入地研究莎剧在中国的译介史、生成史、出版史与传播史,我们应该重视对莎剧翻译的研究与批评。
在莎士比亚400周年诞辰之际,1964年由《文星丛刊》推出梁实秋《莎士比亚名剧二十种》,这是梁实秋抵达中国台湾地区后第一次出版莎剧汉译本,推动了1967年《莎士比亚全集》的出版,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值得深入探究。梁译莎剧副文本元素丰富,既包括出版商为译本出版传播与市场效益所做的考量,同时也包括译者自身对译本创作与经典化建设做出的努力。副文本作为一种“交易区”(Genette,1997:1),体现了译者与原作者、出版商、读者以及批评家所做的某种交易。多重力量的参与对于译本的生成、出版与宣传起着重要的作用,同时对于原作与译作的经典化构建起着助推作用。笔者主要从出版商、例言与序言、注释三大层面对文星版《莎士比亚名剧二十种》中的内副文本和外副文本展开论述,揭示内蕴其中的独特关系。
文星书店成立于1957年,是一家以书籍代理、西书翻印或教科书与参考书编辑为主的出版社。1961年,李敖《老年人与棒子》一文的发表,成为“中西文化论战”的导火索,《文星》杂志也成为论战的主阵地。在这一形势下,社长萧孟能为抓住市场机遇,特推出《文星丛刊》,仿照英国企鹅、日本岩波等著名丛书,秉持“尽可能好的书,尽可能低的钱”的原则,出版了一系列价格低、易携带、易保存的经典书籍,市场收益颇丰,同时也带动了丛书出版的热潮。“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出版界也进入一个新阶段,书籍的装帧印刷开始发生改变,平凹版印刷的引进,使印刷成本降低;“穿线胶装”法的使用,方便了读者阅读。同时,在文星书店的带动下,流行于欧美的40开本(口袋书)的引进一改过去沿袭的书籍版式,令整个出版界耳目一新”(辛广伟,2000:46-51)。《文星丛刊》出版的梁译本仿照英国、日本装帧设计,为36开纵开本右侧装订,字体大小适中,有平订平装和带槽方脊精装两种,书籍价格廉价,小巧精致,便于携带。除“莎士比亚名剧二十种简介”,扉页和广告部分为横排外,总体上为繁体字竖排平版印刷。每册平均在130-230页左右,每页16列(包括页码列在内)。页码为汉字形式,位于每页左侧或右侧靠下位置。正文部分页码与其余部分分开标示页码,正文首页另起页码。
封面页最先呈现给读者,传达关键信息和重点内容,是进入书的“门槛”和“入口”。平装封面为橙红色背景,设计简练庄重。前封上方左侧为书名,黑色粗体,字较大,突出醒目;右侧上方为译者名、期刊名、在已出版书目中的序号和在系列书中的编号,黑色细体,字较小,其下方由白色横条隔开,标示英文书名;右下角为莎翁头像。封底上方左侧为梁实秋先生像,右侧为先生个人简介。与平装不同的是,精装封面为红色背景,银色字体,封面的莎翁像和封底的内容被去除。
平装书脊自上至下依次为期刊名、在已出版书目中的序号和在系列书中的编号、书名、译者名和文星书店,中间用白条隔开。上部分为黑色字体,“文星书店”为白色字体。精装书脊内容无变化,字体内凹,颜色为银色。
前扉页内容和风格与封面一致,避免重叠。后扉页内容丰富,分为中英文上下两部分。上方为书的英文信息,下方中文包括书名、丛书名、在已出版书目中的序号和在系列书中的编号、译者、发行人、出版者、印刷所、定价、初版和再版时间、校对者和版权信息。
前文提到,《文星丛刊》版1964年《莎士比亚名剧二十种》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是一脉相承的。对两个版本进行纵向比较发现,封面、扉页、开本大小、排版、字体、阅读顺序等存在明显的差异(具体差别见表1),这可能是由于地域与时代因素的显现:中国大陆为简体字,横版排列,从左往右读;中国台湾为繁体字,竖版排列,从右往左读。
表1 《莎士比亚名剧二十种》与《莎士比亚全集》主要副文本比较
从表1可以看出,就装帧来说,均有平装和精装,体现了出版商的周到考虑,为不同的读者群体提供不同的类型:平装满足阅读,精装同时满足阅读和收藏。两版本在注释上存在略微的调整,如对原版本进行增加补充和订正修改,由于篇幅有限,在此不做赘述。
与此同时,出版商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书籍的出版,为了市场利益,会在书中穿插广告、创刊目的等内容,以达到宣传促销的市场效果。《文星丛刊》推出梁译莎剧系列一方面是以文学名著的形式展现给读者,让读者跨越时空与历史,跨越地域与文明,接近莎翁、了解莎翁、欣赏莎剧、研究莎学,闻其声、品其神、赏其美、悟其道,领略异域文化、普及世界知识、提高生活情趣、传承文学经典、丰富文化交流。另一方面是借全世界庆祝莎翁400周年诞辰的特殊时机,和梁实秋在文坛与社会的文化资本与名人效应,提高知名度和影响力,以获得市场份额,是一种极好的市场营销策略。
“文星丛刊已出版书目”版块是为了推广各类书籍,包括诗歌、小说、散文、译著、自传等,同时也体现了文星书店秉承“生活的、思想的、艺术的”创刊方针,仿照欧美、日本等国的袖珍版本,推出一系列价格低廉的好书,以传播科学思想,体现了思想性、艺术性与社会性的有机统一。
文星书店当时为了增加图书的市场销量,进行了精美装帧设计,并借鉴国外先进的便携式开本,植入广告介绍与出版缘起,在一定程度上为《文星丛刊》系列书籍的出版创造了有力的条件。
在译例言中,对于版本的选择,猥亵语的处理以及尽可能保留原作的标点符号都凸显了梁实秋忠实存真的翻译原则以及异化为主、归化为辅的翻译策略。他(黎照,1997:619)认为,“翻译家的任务即在于尽力使译文不失原意而成为通顺中文而已。简言之,亦不过‘信’‘达’二字”。换言之,梁实秋追求的是忠实基础上的通顺。同时,在其十条“翻译的信念”中的第四条,他强调“译原作的全文,不随意删略”(刘炎生,1998:51)。梁实秋无时不在尊奉着“信顺论”,给予原作一份尊重与信任。对于译本的选择,梁实秋也有考量的标准,“读者可以随便捡取一种现代化的莎氏剧本来读,译者不能这样做,他必须选择一种作为翻译的根据”(梁实秋,1970:100)。
在例言第一条梁实秋详细交代了译著所依据的莎剧版本。梁实秋认为“我只能选择一本比较为大众所接受的本子,我最终选定的牛津大学的编本,W. J. Craig编,这个本子销行很广,美国耶鲁大学的编本也是根据这个本子编的”(1966:569), 并且“早已有无数的批评家从事这种编纂的工作。剑桥本与牛津本便是此种近代编本。牛津本定价廉,取拾便,应用广,故采用之”(梁实秋,1966:1)。与此同时,梁实秋(柯飞,1988:48)指出,“戏剧里的插科打诨,本身有其时代背景的意义。纵然涉及猥亵,亦无伤大雅,有时且可表示一种心理健康的意味。牛津本是个完整的本子,没有任何删节,我翻译时也没有顾及任何忌讳,我努力试行恰如其分地把原文忠实地翻译出来,以存其真”。这展现了梁实秋对于原作的“诚”,为了保证译本的忠实。
例言第二条说明了原文体裁,“原文大部分是无韵诗,小部分是散文,更小部分是押韵的排偶句”。译文体裁和处理方式为,“译文一以白话文为主,但原文中押韵处以及插曲等则悉译为韵语,以示区别”。梁实秋在前言强调“因为无韵诗中文根本无此体裁;莎士比亚之运用无韵诗体亦甚为自由,实已接近散文……所以译文一以散文为主,求其能达原意,至于原文节奏声调之美,则译者力有未逮,未能传达其一,为读者惊之”(梁实秋,1966:2)。这对于莎剧汉译的两大译者,即梁实秋和朱生豪来说,都称得上是一大遗憾,均未能如实译出原作的体裁。其实,完全的忠实是不存在的,理想的译本终归只能停留在理想之中。
例言第三条指出“原文常有版本困难之处,晦涩难懂之处亦所在多有,译者酌择一家之说,必要时加以注释”。梁实秋认为,“做翻译不等于做研究,但是译者力求心之所安,不能不尽量参酌吸取他人的研究成果”(1967:77)。凡是对原文有费解的地方,梁实秋大多会在综合他人想法的基础上做出自己的评论,形成一种综合性注释。进而言之,梁实秋加注还体现了赞助人对意识形态的操纵,“我当初有一种妄想,认为译本是给中国人看的,便试想把译文做到可读的地步,不需要注释亦能一目了然……胡先生要我补加注释,我只择要加以补注”(柯飞,1988:51)。这在梁实秋与胡适的书信往来中得以体现,“……翻译不可成为‘Paraphrase’文中难译之处,须有详细注释”(梁实秋,1966:565)。勒弗维尔在《翻译、改写以及文学名声的操控》中指出,“翻译是对原文的一种改写”(Lefevere,1992:vii)。在这其中,“改写会受到赞助人和诗学的内外因影响,并且,意识形态作为赞助人中的一个控制元素”(Lefevere,1992:11-40),是赞助人或权力的意志体现。意识形态作为一只“无影手”若隐若现,或促进或阻碍地操纵着译者的翻译,影响着译本副文本的书写与呈示。
第四条强调“原文中多双关语以及各种典故,无法移译时则加注说明”。梁实秋(柯飞,1988:49)强调“在翻译的时候,双关语非常令人为难,几乎是无法翻译,如果完全置之不理又觉得对原文不忠,无可奈何只得加上一个注解,作为交代”。这不仅体现了译者的翻译伦理,同时也反映了梁实秋的读者关照。
第五条“原文多猥亵语,恐照译,以存其真”,涉及秽语问题。笔者认为,莎剧中所反映的污秽之处恰巧是剧本的精彩部分,是契合当时世俗生活,是社会现状的真实写照。梁实秋在《莎士比亚与性》中谈到,“剧本里含有猥亵处,不足为奇。……莎氏剧中淫秽之词,绝大部分是假借文字游戏,尤其是所谓双关语。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把这些部分几乎完全删去。他所删的这部分,连同其他较为费解的所在,据我约略估计,每剧在百行以上,我觉得很可惜。我认为莎氏原作猥亵处,仍宜保留,以存其真”。①刘天华 维辛选编.梁实秋读书杞记.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第11-12页.这凸显了梁实秋作为跨文化的使者,尽可能地呈现原作的风貌。
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一景中茂丘里奥与班福里奥的对话,“真愿她是烂熟的裂开的‘那话儿’,你是一直生硬的大青梨”。梁实秋同时添加注释,“枇杷树(medlar tree),按medlar学名为mespilus germanica,系亚洲产的一种苹果科植物,其果于烂熟时方可食用,顶上平坦而裂缝,象征pudendum(阴户)”。②梁实秋译《罗密欧与朱丽叶》.台湾:文星书店,1965,第61,100页.鉴于当时社会对性在一定程度还是保守的,梁实秋采取了“直译+注释”的翻译策略,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剧中的性色彩,避免了完全过滤,保存了人物本身内蕴的特性。读者在阅读时,借助注释和翻译,并结合上下文,便可理解人物间的对话,从而充分理解剧情。
第六条为“译者力求保存原作之标点符号”。梁实秋(柯飞,1988:48)认为,“莎士比亚使用的标点符号,似乎不大正规,其实是自成体系,莎士比亚的目的乃是借以指点演员们在舞台上如何背诵台词,如何产生抑扬顿挫的效果。根据这一说明,我便决定在译文中尽可能地保存莎士比亚原文的标点符号”。他同样认为,“我翻译中首要注意的是忠于原文,虽不能逐字翻译,至少能逐句翻译,决不删略原文,如某些时人之所为。同时还要尽可能保留莎氏的标点”(李正西任合生,1992:13)。这反映了他在力求追随莎翁的脚步,对原著尽可能地“保真”与“忠实”,为译语读者提供异域文化知识,加深对原作的理解与接受。
同时,梁实秋还交代了插图的来源“Charles和Mary Cowden Clarke所编一八六四年刊行莎士比亚全集”。基本上每部戏剧中穿插着图片,少则10幅,多则20余幅。在插图下方,有对原插图中英文对话的汉译或是译者根据情节增添的话语。插图作为非语言副文本,在译作中同样具有重要的作用。就剧情插图而言,两个版本存在明显差别,2001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删除了插图,这便凸显了梁实秋在文星出版莎剧二十种的独特性。虽然视觉文本无法与文字抗衡,但在阅读体验中,文字并不是单一的符号语料,尤其是深处图像时代之中,必须和图像搭配起来发挥合力作用,一来可以引发读者的兴趣,二来图文互补,形成视觉审美,深化读者对情节的理解。
序言跋语在翻译传统上被看作是一项“隐形”的活动,但却可以让译者“现身”,能体现出梁实秋在翻译过程中的翻译原则、翻译策略及其翻译态度。纵观文学翻译作品,“几乎所有关于翻译的思考都是以译者前言的形式附在具体文本里的”(许宝强 袁伟,2001:161),例如,支谦《法句经序》中的“因循本旨,不加纹饰”、道安《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中的“五失本,三不易”,严复中的“信达雅”等。金宏宇(2014:39-43)在论述序跋与正文本的关系的过程中认为,“序跋作品的导读文字,是读者登堂入室的钥匙,具有附属性和独立性,是文学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结合点”。德里达(李应志,2008:4)认为,“序言与其说是一种臣服,不如说是一种反抗,它们的同一性是不可能完成的”,斯皮瓦克也有类似的观点,“序言作为一种阅读的纪念物,标识出的不是对作品的重复、概括;相反,它是对不同阅读之间的差异的一种纪念”(李应志,2008:4)。
笔者认为,文学翻译本身就是一种译者对原作进行解构和重构的过程,序言与正文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是同一性和延异性的统一。序言可为原作和译作的研究提供史料,同时也是译者研究的重要文献。序跋作为文本的延伸与扩展,历史“影像”的回溯,应该成为翻译文学研究的新语料,从中挖掘译者相较于其他人的独特之处。梁实秋在序言部分涵盖的内容极其丰富,包括版本考证、著作年代、故事来源、舞台历史、批评建议和对剧本的问题阐述。其实这些副文本元素在资料贫乏的年代,实属不易,这凝聚了译者的心血,体现了译者的严谨态度与研究意识,为莎剧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来源。同时,“梁实秋具有学者风度与学院气派,善于明辨、博学、慎思、笃行、审问,其每部译本前都具有译者序言,内容包括原剧版本、创作年代、故事来源、舞台历史和评论,‘弥漫着清雅脱俗的书卷气和理雅之趣’,为莎剧欣赏与研究提供了背景知识与学术资料”(王平,2018:135-136)。例言与序言的书写,为批评研究者提供了视角与资源。译者在例言与序言的发声,体现了译者的显形,不再是隐身者。
佩拉特(Pellatt,2013: 1)将副文本视为“任何具有解释、界定、指示、支持、补充背景信息作用的、与核心文本相关的、附加的或者外在的材料,以及学者、译者和评论者的相关观点与态度”。注释作为译本中不容小觑的副文本,是文学翻译中至关重要的环节,不容忽视。金宏宇(2014)认为译注是文学翻译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是不容忽视的必要之处,尤其是经典作品的注释往往能提供最完备的史料。梁实秋(黎照,1997:617)曾在《翻译之难》中提及,“遇到引经据典的地方,应该不惮烦地去查考,查出来应加注释,使读者也能明白”。相比于其他译者,加注可以算是梁实秋译本的一大特色。从表2中可以看出,梁译莎剧系列中的注释总数达到近1600条,并且剧剧有注,每部译著最少30条,最多有160余条。在梁实秋所添加的注释中,知识性注释占比近一半左右,同时研究性注释也占四成左右。(如图1)
表2 各剧中注释条数及分类分布数
从跨文化的角度看,译注可以增进两种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体现译者的话语立场,再现文化历史语境,使得译者在尊重原作者和原著的前提下,在深度融合的空间中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译注表明对原著的重视程度,体现了译者对于原作的深入研究的决心与态度,是译者主体性的一种体现,是使原作者重现、使译者在场的手段,显现出译者本着严肃认真的考究精神,以研究者的姿态去丰富对原著内容的解读与阐释,体现译本的权威性和科学性,进而可以为促进莎学研究提供参考资料,助推原作和文学翻译的双重经典化。同时这也是对译语读者的关照,为读者提供丰富的异域文化,同时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体现了友好的翻译伦理。
图1 各类注释占比情况
阿皮亚(Appiah ,1993:817-818)指出,“通过注释和评注将文本置于丰富的文化和语言环境中,对他者文化给予真切的尊重”。源语文化信息对于译语读者是一种缺失,译者的注释是对文化缺省的一种补偿,对宣传西方文化,提高读者的文化水平,搭建中西跨文化沟通的桥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读者来说,这是一份馈赠,这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原文,了解源语文化,保证源语文化信息留存,倾听他者文化,丰富目的语文化,促进跨文化交流。
余光中认为,“有些译者在译文之后另加注解,以补不足,而便读者,便有学者气象。……原文若是经典名著,译者这样郑重对待,诚然是应该的;如果更郑重些,加上前序后跋之类,就更见学者的功力了。其实,一本译书只要够分量,前面竟然没有译者的序言交代,总令人觉得唐突无凭”(2002:172)。梁实秋的译本在这方面做的是至善至美,关注读者,引导读者,这是其翻译伦理的体现。与此同时,加注是梁实秋对赞助人胡适的一种回应。他(梁实秋,1989:18-19)曾提及,“胡适先生对我的影响有三点:一是他的明白清楚的白话文,二是他的思想方法,三是他的认真严肃的态度”。这几点都在无形中给梁实秋以牵引。
就注释内容来说,结合译本特色,注释可以分为知识性、研究性和综合性三类。其中知识性注释指解释性注释,分为语言类和文化类(非语言类),研究性注释包括纠正性、补充说明性、引据指示性和评论性,综合性注释为知识性和研究性注释的组合。梁实秋在译文中所添加的注释,从性质来说,属于显性注释;从注释与正文的关系来看,属于分离性注释,这可以保证读者阅读过程的流畅性,不至于被注释所牵制,体现出译者对于读者关照,同时也是一种“关照性叛逆”(孙致礼,2001:21);从注释方式看,梁实秋采取的是直译加注的方式,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不可译的缺憾,体现了对原文的尽可能忠实与保真。
注释可以帮助读者免除盲区,为作品增值,在某种程度上与正文构成互文文本,可以促进文学翻译的充分性、厚重性、权威性。
就研究性注释而言,可以细分为纠正性、补充说明性、引据指示性、评论性、混合性五种,各有侧重。(具体占比情况见表3)。
表3 研究性注释各类占比情况
例如,梁实秋对《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景中哈姆雷特与挖坟者乡人甲的对话中 “三十年”所注,“此处所说‘三十年’,证以上文,‘正是小哈姆雷特生的那一天’一语,则哈姆雷特之年龄当在三十左右无疑。若然,则哈姆雷特年三十始出大学,其母至少当在五十以上,犹有奸情,似均不伦。盖莎氏初撰剧时所写之哈姆雷特确为二十左右之青年,后以哲学的辞句逐渐增加,遂不能不抬高其年纪,前后未加细整,故有此失”。①梁实秋译《哈姆雷特》.台湾:文星书店,1965,第220-221页.这体现了梁实秋在翻译过程中的所做的评论性注释,译者对于存在疑问之处提出自己的观点等,这有利于其他译者对于文中存在争议的地方进行深度探讨。
又如,莎士比亚受《圣经》影响很大,剧中描写与《圣经》有关的很多,有些是人物名字,也有一些是隐含的《圣经》教义。梁实秋对《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景中哈姆雷特和波洛涅斯的对白中“耶弗他”所注,“见《旧约士师记》第十一章第三十至第四十节。耶弗他乃以色列十二士师之一,出征亚扪人时许愿神前,如获胜归来,即以由家门先出迎接者献为燔祭。先迎者乃其独生女,乃以女献”。②同上,第86页.耶弗他由于得到上帝的帮助,成功打败以色列亚扪人,为了履行誓言,只能杀女。梁实秋进行了综合性注释,即包括引据指示性和知识性注释,一方面能提供给研究者参考资料来源,同时能帮助读者理解陌生的《圣经》知识,扫除西方文化障碍。
王宏印认为,“梁译的最大特点是研究型翻译。剧本之前有详细的背景研究资料和个人研究成果,每一幕之后附有较为详尽的注释,倾注了译者一生的心血。……对原文的理解精深而译笔略显简略。不少地方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发挥而并非死扣原文,较之朱译显然可以说要严格和准确一些。个别译文,因独特的理解而颇有参考价值”。③王宏印译评《哈姆雷特》.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4,第xvii-xviii页.
另外,透过上述序言和注释,我们还可以管窥到梁实秋在翻译与解构中融入了他“人性论”的文学思想。例如,《考虑欧雷诺斯》序言中,“莎士比亚的兴趣不在历史的准确,而在人物的性格,所以他对历史背景往往不求甚解,有时有意无意地还要把伊丽莎白时代的色彩汇入到罗马生活里去,他所肆意经营的对人性的描写”。④梁实秋译《考利欧雷诺斯》.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2,第11页.同样,对《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景第七条注释中,“to hold, as’t were, the mirror up to nature”中“nature”的解读,“其意乃谓演员之表演宜适合于人性之自然,不可火气太重。今人往往借用此语为‘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实误”。⑤梁实秋译《哈姆雷特》.台湾:文星书店,1965,第140页.从这几点我们可以从侧面窥视到他独特的人性诗学思想在翻译中的渗透。在译莎的过程中,梁实秋是为了宣传“人性论”思想,虽与当时社会上主流诗学话语相冲突,但作为莎剧翻译经典,在一定程度上延展了当时翻译文学的阐释空间,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与开放。
综上所述,文星书店作为出版商,在书中交代了出版缘起,并进行了广告介绍,这是为市场效益考虑;译者梁实秋在译著中添加例言、序言和注释,赋予了原著“二次生命”,让研究者和和读者参与其中,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动态阐释,体现了译者和赞助人的合力作用,共同促成译著的成书、出版与传播。没有文本,便不会成为经典,但想要流传于世,具有长远影响,必然要有副文本元素的支撑。译作副文本的存在与其意图的设计,是进入译文与正文的门槛,从而在阅读过程中发挥应有的价值。通过研究解读《文星丛刊》版《莎士比亚名剧二十种》中的不同副文本,发现副文本虽然是正文的辅助物,但也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对于深入了解梁实秋的译本独特性,助推译本传播,彰显译者翻译理念与态度,满足读者期待,传递西方文化,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