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古老、尊贵的多延罗公墓一角,
费希特、黑格尔高大、庄重墓碑的斜对面,
一块不起眼的棱形花岗岩石上
刻下你的名字(没有生卒年月)。
你就以这样的姿态屹立。
你安葬在这里,不是为了跻身历史
(那些油漆匠们的历史!)
是因为它就处在你生前寓所的右侧,
你用一只眼的余光看到了它。
现在,你的黑雪茄不再冒烟了,
而你流亡时期的那只军用小手提箱似乎
仍搁在你的墓石背后一侧,
似乎你仍可以随时抓起它起身离去——
除了躺在身边的海伦娜,
甚至死亡
也不再成为你的负担。
在昌耀的诗中,句子后面的
句号,接连降落。有时也像一个铜环
紧拴住一头发情的牦牛。
以这个句号,万古与刹那与他内心的
火成岩挤压在一起,
并露出一抹婴儿的微笑。
也爱用排比句、长句,最后还是那个句号,
而那个苦役犯,或是托钵僧,
带着“被抽筋似的快意”,又向前
“趔趄了半步。”
在一个雨雾飘散的秋晨,在青海佑宁寺,
我看见一位年轻的
身披深红色僧袍的阿卡,绕着
寺院前的那棵菩提树
一遍遍,扫着落叶……
我听着那扫帚的沙沙声。
我们好像是穿过了千里万里的黄沙天,
碰巧来到那里。
我走上前。我不说“谢谢”,我说“谢谢你”。
而现在,在北京,在这雨雾聚拢的清晨,
我再次醒来。
我听着滴水声,
我又听到那扫地的沙沙声……
好像这一次我是真正醒来。
好像那來自一棵繁茂大树的青黄落叶
还在不断地
为我飘下、飘下……
(以上选自《花城》2021 年2 期)
初秋,江南的桂花树香气正浓
我再次从你的旧居前走过
富春江仍从你的笔下日夜流动
拨开岸柳,江面更开阔了
人们为你塑像,而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年
远行前望故乡最后一眼
他再也没有归来,从一条人生长途
在最后倒于苏门答腊的丛林前
但你仍坐在这里,任门前的拖船来往
静静航行于另外的时间
——谨以此纪念杜甫逝世一千二百五十
周年
即使不是乘船来,我也能想象你在生命最后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的情景。
我们驱车,穿山越岭,行至半途,
一带雾中的江流便出现在窗侧——
它会伴随我们的!带着两岸黑瓦残枫
和飘拂的苇草,像是从你的诗中流来,
只是天色在变暗,先是冷雨,
后来变成了“舞回风”似的飘雪。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那道江流
仍时隐时现:为什么你会从洞庭调头
沿汨罗溯流而上?是病重求医
还是重又听到三闾大夫招魂的声音?
只是一切也该结束了—— 你的双眼
在这里合上:对命运的最后接受。
你的枯眼合上,而泪从我这里涌出,
我们这一生也只能靠泪水带路。
什么是你要看到的?山丘上的荒坟
还是那一叶永远消失了的孤舟?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飘旋的冷雨
和这针尖似的细雪。
“……多美啊,你看那些冬小麦田,
像不像你们的作业本?”一位年轻母亲
对趴在车窗边上的小男孩说。
“树上的鸟巢怎么全是空的?”
“鸟儿怕冷呀,它们都飞到山里去了。”
披雪的山岭,闪闪而过的荒草、农舍……
“池塘里面有鱼吗?”
“应该有,它们在冰下也能呼吸。”
而我也一直望向窗外(我放下手中的书),
它让我想起了基弗的油画——
那灰烬般的空气,发黑的庄稼茬……
而小男孩仍是那么好奇:
“麦田里那些土堆是干什么的?”
“哦,那是坟,妈妈以后再告诉你。”
而我们从苏北进入齐鲁大地,进入
带着一场残雪和泪痕的新年。
忽然我想到:如果我们看到的
是一道巨大的深黑的犁沟,
像是大地被翻开的带污血的内脏和皮肉,
或是遇到一场事故……那位当母亲的
会不会扭过孩子的头?
什么也没有发生。列车——
在这蒙雪的大地上静静地穿行……
(以上选自《十月》2021 年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