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妍卉
“我去买几个橘子,你站在这里不要动”。这句话出现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语文课本中,是无数学子的记忆,其源自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国人对于朱自清的记忆大多都停留在这篇描绘父子亲情散文里,而舞剧《朱自清》在散文的基础上,挖掘作者个人鲜为人知的生活:腼腆、教学严谨、时常擦眼镜的教师身份;家境清贫、身患疾病、热爱文学的学者身份;伸张正义、宁死不屈的爱国者身份等真实而多面的形象。该剧在表达主旋律爱国情怀的同时,又散发了独有的文化底蕴和人生节点的愁绪,凭借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使人物鲜活、故事动人并具有深远的意蕴。
朱自清以其文采占据了大多数中国国民的记忆,其中《匆匆》、《荷塘月色》更是脍炙人口的名篇,然而,其文学成就以外的生活却鲜有人知晓。舞剧既然是以朱自清命名,那必定围绕着其个人的人生命运而展开,如果只是按照时间顺序罗列比较重要的人物经历,难免会使舞剧沦为平庸,并且会消减人物内在的文人气息。该舞剧在塑造朱自清这一人物形象时,遵循着“立人”先“识文”,由“文”识“人”,再由“人”重识“文”的创作思路,识文是编导对人物表现进行前的理解,这样的理解也是将国民对朱自清的第一印象进行凝练。而到了由人重识文则是在已形成认知的基础上,进行更深入的解读,将人物与文章进行更加紧密的连接,文章的内蕴与人物的心理交织达到了双重意蕴的彰显。于人物而言,刻画了其文人光环之下的艰辛生活,在生活贫困、身体虚弱的处境之下,依旧热爱教学、忠于祖国,彰显了其人性的光辉和内心的柔软;于其文章而言,无疑是完全表露了其背后作者内心的挣扎和向往,在加深观众对人物、对文章体悟的同时,也增强了舞台的文学性。
以第二幕开场舞段为例,该舞段讲述了朱自清《背影》一文中父亲送自己去车站,临行前为其买了橘子送子远行的场景。在文章里,这一场景是全文感情的爆发点,也是作者着笔墨最为翔实的描绘之处;在舞剧中,则是以父与子的双人舞形式着重表现父亲与儿子之间纠葛而复杂感情,表达主人公在教学上的失意和对父亲的愧疚,但是,相较于文章大量的白描而言,将父亲“递橘子”的行为简化了,不去交代父亲如何蹒跚地买橘子、如何穿过人群递橘子给儿子,仅仅选择了“递橘子”一个简单的举动,但基于前面双人舞的情感铺垫以及《背影》一文刻在读者心中的文化情感符号,使这一简单举动承载了前者双方深厚的情感,因此,达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情感效应。
舞剧在讲述朱自清的人生历程时采用了心理结构,它以主人公朱自清的心理活动作为安排其行动的依据和展开情节、事件的贯串线,其目的是为了更充分更深入地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舞剧突破了传统结构形式的“顺序性”结构原则和表现方法,而以人物主观的心理活动的发展和变化作为进行结构的依据,其在结构上将朱自清的心理历程划分成五个部分:为人师、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友、为人杰,以此作为人物心理成长、不断走向成熟的过程。全剧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舞台时空的局限,并用倒叙、回忆或闪回等手法,如:在描绘好友闻一多之死时,该舞段分为了三个部分,将闻一多遇袭至牺牲的时间段切开,中间穿插了朱自清分裂式的心理挣扎。舞段的前半部分将闻一多遇袭以隐喻的方式呈现,以此作为缠绕在朱自清心头的噩梦和其开始自我斗争的引子;朱自清个人复杂的心理斗争则是由三人舞呈现,将朱自清内心保守和激进的两面从其本体中分裂出来,而本体则以第三者的视角来进行人生的重大抉择,当其决定站出来为好友伸张正义时,又将闻一多的死以现实化手法重现于舞台之上:连续的枪声、不断颤抖直至倒下的身体,真实而残酷。此画面一出也暗示着朱自清面对现实及其勇敢坚定的信念,为之后朱自清公然反抗为友发声提供了心理上和行动上的依据。
舞剧在体现朱自清人的心理历程时,也将人物所处特殊的时代背景特征进行了深入的刻画,合理利用舞台装置的意象,使其具有明确的指向,即可为宏大复杂的舞剧叙事起到了“减负”的作用,从而可以使演员最大限度地表现较为抽象的心理活动。
于父子双人舞中穿插的长方体装置是该剧以装置来减负叙事的典型手法,其作为一堵“墙壁”与舞台投影技术的结合,展现出火车在铁轨徐行之景则交代了情节发生的场景,为朱自清与父亲的双人舞确立了离别惆怅的情感基调。当“墙壁”从舞台左侧向舞蹈中心呈弧形移动,原本缓缓前行的火车随着装置的移动变为鸣笛响彻渐渐疾驰而去,朱自清与父亲之间的距离逐渐拉长,此情此景终是别离,儿子对父亲愧疚、思念与不舍的情感,皆在火车远行的移动画面中弥漫开来。“墙壁”的运用不仅在此处,在朱自清与妻儿分离的舞段发挥了其对舞台空间的分割作用,以呈现同一时空不同群体的不同境遇。此时,“墙壁”位于舞台的中心点进行顺时针旋转,将舞台空间切割为“前”、“后”或者“左”、“右”两部分,并将舞台的前区位作为主要展示区位。为了将不同人物的境遇尽数展现,旋转的装置将不同群体的舞段推至舞台前区,使他们的命运一一展现在观众眼前,不同群体的命运如同轮盘一般,不断地轮转,以表示身处乱世的他们,此刻不同的遭遇和心境,给人以命运世态的无常之感。最后“墙壁”又作为闻一多激昂振词的演讲台,人物站在装置上,通过高维度的空间凸显了其伟大的爱国精神和英雄气概,给人以形象的伟岸之感、鼓舞人心。
主人公的心理发展历程是全剧主要描绘的对象,在表现人物深层的内心波动时客观的景象、内心的情感、人物的形象是最为基础的部分,达到真正的意境上的氛围营造,才能使内在情感的表露更加有力、感人。在舞蹈创作中,意境的结构层次表现为:景一情一形一象一境。景:即舞蹈作品的特定时空,是舞蹈作品中引发人物动情的外部环境。情:是舞蹈的原动力,亦是舞蹈作品人物行为的内在驱动力。形:即人体的外部形态。象:就是形的练与升华,它能准确鲜明地刻画人物的个性,饱含人物内心情的外部态,是姿态造型和运动过程组合有序的动态形象。境:在一部舞蹈作品里,舞蹈形象的优劣直接决定着舞蹈作品的成败和审美价值的高低。
舞剧最能体现意境之处在于“荷塘月色”舞段,其表达了朱自清的文学追求和理想,该舞段位于“分裂三人舞”的中间,与后者压抑、矛盾的基调相较而言,荷塘月色轻盈、梦幻的舞蹈风格则象征朱自清在现实压迫中寻求的精神上的慰藉,是残酷现实中唯得一息尚存的纯真梦境。舞段选择了女子群舞,来展现月下荷池的浪漫意境,颇有戴爱莲之《荷花舞》的超俗气质。只不过同样是女子身着象征荷花的粉衣,不同于《荷花舞》以圆场步伐来表现荷花于静谧的湖面之上亭亭玉立,舞段采取了一个个象征荷叶的绿色带滚轮的小平台,女子们在平台上或立或坐,正如池面上姿态各异、高低不齐的荷花,滚轮牵引着静态的少女徐徐前行,令人不免想起梁元帝的《采莲赋》中的场景:“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再加上舞台灯光的投射,使舞台如同波光粼粼的荷塘,荡漾着温柔的月色,为女子群舞增添了空灵之感,反映出朱自清内心对于平静生活的追求和向往。而之后衔接的“分裂式三人舞”,则意味着超俗的梦境终将破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论多么眷念超脱的文学世界,终是要投入现实的救国行动中,在黑暗中寻求正义的光明。“现实——梦境——现实”的转换,通过舞美和装置突出意境的塑造以达到隐喻朱自清对现实的批判,并为其之后的选择奠定了心理的预示。而当朱自清风烛残年、缠绵病榻之时,“荷塘”之景再现其梦境之中,巨大的绿色织布蔓延舞台,其被掀起的布纹正如当年的荷池里连绵的水波,泛起故时的梦,伴其长眠于世。荷塘月色的风雅终不能实现于黑暗残酷的乱世,那么就伴随魂灵的消逝而入梦吧!
作为现实主义爱国题材的舞剧作品,《朱自清》将人物个体命运融入了时代命运的大框架之下,其心理的不断发展乃至最终的成熟,皆在时代局势的变化之中得到一步步的改变。人物在思想上不断成熟的过程,实则是其爱国情怀不断坚定,以“小我”的抉择造就“大我”的爱国情怀,从而使作品的思想情感得到了人性上的升华。舞剧在地域人文方面,则突出了朱自清的家乡——文人辈出的扬州,展现了扬州独有的文化气息和江南自古以来的文雅气质,通过对地方的描绘来体现对祖国河山的热爱,由地域至国家这份家国情怀,也是作品的可贵之处。
舞剧《朱自清》凭借其心理结构的叙事方式、人物形象的精准塑造和引人入胜的舞台装置以及舞美,不仅为带给观众视觉上的审美体验,同时还表达出在国家生死存亡的时代大背景之下,朱自清个人的心路历程以及人杰地灵的扬州风采,使观众在感悟人物自身魅力的同时,增添了对地域文人气息和祖国大好河山的敬意和热爱,形式美与内容的有效结合,造就了该舞剧强烈的感染力,以至于当演出结束,全体演员挥手谢幕时,观众也起身向演员挥手致意。可以说,舞剧《朱自清》生动地还原了观众印象里的朱自清,并且通过视觉上的美和情感上的真,使原来朱自清散文在大众浅层认知里所形成的文化符号,得到了进一步地加深,从而形成于时代上、地域上的文化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