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红嫂的历史记忆解读

2021-12-02 21:45付玲玲
临沂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红嫂沂蒙

付玲玲

(1.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2488;2.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276005)

沂蒙山区是革命老区,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沂蒙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历经血与火的考验,铸就了沂蒙精神,成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个经典红色区域样本。在构建沂蒙精神的主体中,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家喻户晓的群体,那便是沂蒙红嫂①群体。原中央军委副主席、国防部长迟浩田上将曾说:“没有沂蒙红嫂,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老区人民,就没有革命胜利。红嫂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时代赋予沂蒙女性闪光的称谓!”

沂蒙红嫂的闪光点,在大型歌舞剧《红嫂》《沂蒙颂》、电视剧《沂蒙》以及大量的文学作品中都得到了集中的呈现。然而,在正式的历史和革命史记述中,她们的经历和感受,记忆和讲述,却往往不为众人所熟知。临沂大学曲文军教授为《口述沂蒙抗战》作序时写道:“这本书在照顾‘面’的同时,少了一些‘点’的亮色。这个亮点就是战争中的沂蒙女性……红嫂是沂蒙人民‘爱党爱军、忠诚坚韧、勤劳勇敢、无私奉献’的优秀代表,沂蒙红嫂是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域的妇女英雄群体。”

沂蒙红嫂群体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亲历者、见证者,自然也是那场波澜壮阔的历史变革的言说者。那些弥足珍贵的经历深深镌刻、埋藏在记忆的深处,经久不忘,并体现出独特的女性视角和情感体验。战争从未让女人走开,个人的遭际往往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展开,这个角度亦可成为研究红嫂精神的切入点。

一、身体视角的独特体验

爱弥尔·涂尔干在其《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指出:人是“双向”的,既有其生理性与个体性,又有其社会性,而且社会性的身体是更高层次的身体。人的身体从出生就打上了社会的烙印,女性的身体更是社会权力控制的焦点之一。女性身体视角的抒写囊括了体貌特征、服饰穿戴、性、生理周期、生育、死亡、疾病等。沂蒙红嫂对战争的体认方式夹杂着身体的视角,呈现出具象化、日常化、琐碎化的特征,叙事鲜活灵动,蕴含着丰富的情感体验。

(一 )生育苦痛

在记忆理论的框架中,诸如战乱、饥荒、大屠杀等天灾人祸,都属于“灾难记忆”的范畴,灾难对人的影响刻骨铭心,记忆也更加深刻久远。生活条件的贫瘠恶劣,战争的动乱残虐,再加之女性生理上的特殊性,妇女要比男性更加艰难,在沂蒙女性的记忆里,我们深刻感受到了战乱期间女性生儿育女的苦痛和不幸。

那年月,女人生了孩子,喝顿小米饭就算坐月子了,第二天该干啥干啥,大人孩子的命都不值钱。那时不知啥叫卫生纸,用布缝个袋子装上草木灰,就是卫生带,带着它推碾拉磨,血水顺着裤腿往下流。女人哪个不落下个月子病。[1]53

掰开手指头数一数,没有一个女人生的孩子个个活下来。我生第一个孩子时正推着磨。放下磨棍进屋把孩子生下,包一包扔到炕上,再出来继续推磨,推完磨进屋看看孩子,孩子早没气了。复一娘生了13个孩子,只活了4个。崔正义家的生了10个,只活了2个。谁家死了孩子,就用破席卷起来,往村西岭上一扔,山里的狼,村里的狗都到那找食吃。[1]55—56

战争、伤害、时间会吞噬人们的记忆和情感,同时也会留下永久的心灵创伤。然而,我们在这段有着非常强的个体化和身体化色彩口述中,竟品读出了一丝丝的麻木,这更加让人心痛。婴儿出生和夭折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作为母亲不可能无动于衷。她们被历史的车轮裹挟着前进,甚至无暇顾及倏忽而逝的生命,这很残酷,却是事实。“她们是在用身体、用生命感受那段历史并记忆和表达那段历史,她们决非隔离于那个特殊的历史过程,而是与之血肉交融,情感相系,因为毕竟那个过程造就并从根本上改变了她们的生存状态。 ”[2]

(二 )艰难生存

1938年4月21日,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临沂城。日军对手无寸铁的临沂百姓大肆屠杀,制造了惨绝人寰的“临沂惨案”。1986年,中共临沂市委党史征集委员会对惨案中的幸存者进行了访问,刘玉芝说:“提起这些事,就恨得俺打哆嗦,难过的光想哭。俺父亲当时52岁,就是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的,他浑身都炸成了肉汁,只剩下了一个头。送殡时是配上假身子安葬的。”[3]139

日军不仅对临沂城狂轰滥炸,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政策,对临沂各个县各个村的迫害也非常深重,老百姓为了保命,整天东躲西藏,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日子艰难到了极点。抗日战争时期担任霜沟峪妇女主任的张玉萍(1921年生)回忆起当时的艰难,说道:“鬼子一来就将俺刚秋收完的粮食抢个精光,剩下的东西不是砸光就是烧光。……屋烧光了,粮食没了,俺一家从此过上了流浪生活。”[4]183

由此可见,沂蒙女性对战争的记忆,多是关注吃穿住行,关注自己与家人的关系,有着较强的自我意识,蕴含着丰富的情感体验。这些记忆和事件融合在宏大的战争叙事中,是对侵略者的控诉,也是对历史的见证。

(三 )躲避迫害

女性的身体在战争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侵略者往往把对女性身体的占有和迫害看成是一种象征性的征服。康克清在《三年来的华北妇女运动》中写道:“她们除和男子忍受同样的痛苦以外,还要多受一重痛楚的蹂躏……忍受日寇兽行的侮辱。”[5]66女性作为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作为女人,担心自己的身体受到摧残,整天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

我生下大孩子刚满月,外面说鬼子来了,俺们啥也顾不来了,卷起包袱,抱上孩子就走。怕鬼子追住,跑得可快了(很快),这次把我跑得浑身是汗,后来到了后山的一个洞里才停下来。那段路估摸着有十来里,我现在也不知怎就跑到了。从那以后,我就落下个气喘,直到现在吃了可多(很多)药也好不了。[6]89

日本侵略者对中国女性的迫害是惨绝人寰的,给她们的心理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为了反抗迫害,她们会拼命逃跑躲避,这种情况在沂蒙抗日根据地也是非常普遍的。

日本鬼子驻大店②,我那年才十三啊,十三我就拉(长)起个了,俺妈妈把她那褂子脱下来叫我穿着,不就像个老人样嘛,我就坐在墙根,日本鬼子走俺个当街啊。俺奶奶还叫日本鬼子穿了一刺刀啊!她是护俺三姑啊。俺三姑在俺家里走娘家,日本鬼子看中了,起了坏心了。俺奶奶寻思那是我的闺女走娘家,我得袒护她。鬼子一刺刀刺俺奶奶这里(用手比划,激动哽咽),骨头很薄,就露着骨头了。俺三姑趁着这个空急忽地跑了,遇个秫杆头,一头拱里面去了,连孩子都不要了。③

以上是莒南县十字路镇季大兰老人的口述,老人在讲述其祖母的遭遇时,声音颤抖,眼含热泪,可见当时的事件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多大的阴影和伤痛。

二、面貌各异的战时婚姻

(一 )旧式婚姻

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指出:“中国的男子,普遍要受三种有系统的权力的支配,即:政权、族权、神权。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外,还受男子的支配(夫权)。”[7]31传统的婚姻关系中,女性处于被动和从属的地位,无论是配偶的选择还是婚后的生活,都没有自主权。

我8岁给重坊街孙永连当童养媳,19岁,与其结婚,因丈夫给地主家当护兵,不干正事,敲诈民财,又娶一房小老婆。1937年他就不要我了,我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回娘家,没有办法,和地主徐贞阵(66岁)结婚。1941年徐死,33岁(1942)和贫农徐敏杰私自一起合伙生活,下半年才住到一起,徐死后(1950年徐死)务农至今,1950年被划为地主。[8]

这是徐王氏的一段自述。她的婚姻是不幸的,他被第一任丈夫无情抛弃,携儿带女回了娘家,孤苦无依,只好委身于老地主。为了生存,她辗转改嫁多次,仍然没有摆脱隶属于男人的从属地位。她的前两次婚姻完全不是自主的,要么迫于父命要么迫于生存,最后一次和徐敏杰的搭伙生活才有了一丝自主自愿的情感成分。

(二 )自主婚姻

如果说徐王氏的婚姻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旧社会妇女的无奈和选择的话,还有一些女性的婚姻因为战争而抹上了时代和革命的色彩。家住莒南县筵宾镇金沟官庄村的沈春香老人已经92岁了,她回忆起和老伴相识时的情形,如是说道:“那时候俺家老头子,在大机房织布,他去走姥娘家(沈春香老人的村庄),那,我看中他了,结婚了。他那时候是真漂亮!”

老人在讲述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些娇羞的神情,她为能够自主选择喜欢的人感到自豪。在那样艰难的战争年代里,自主的婚姻带给女性的幸福感消抵了现实的残酷,我们才得以有幸在世纪老人的口中分享到这样的浪漫和温情。

当然,女性个体和婚姻的解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包办婚姻仍然是主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女不侍二夫”等传统的婚姻观念紧紧地束缚着她们的意识和行为,即便是遭遇不幸的婚姻,也要苦苦坚守,能够大胆为自己的婚姻做主的沂蒙女性还是少之又少的。

三、宏大叙事的再现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重大的历史事件,在沂蒙红嫂的历史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们缝军衣、做军鞋、烙煎饼,倾其所有地支援前线;她们用家里仅剩的一把米、一只鸡给伤员熬汤养伤;她们敢于直视敌人的刺刀,宁死也不暴露八路军伤员的藏身之地;她们毅然跳进齐腰深冰冷的河水里,搭起“人桥”让突击部队通过;她们冒着生命危险抚养指战员的后代,舍己为人,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谱写了撼天动地的革命精神。

(一 )全力支援前线

在艰苦卓绝的革命年代,沂蒙红嫂以柔弱的身躯,承担起了部队的后勤补给工作,全力支援前线。出生于1927年的伏广兰老人回忆起当时的革命岁月,感慨万千:“那时候我们自己也没吃的,树叶子树皮都被我们给吃光了。麦子和小米磨的面,要送到前方去,我们自己从来不吃。对我们来说,把麦麸掺在一起,磨出来的就是好东西,这些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4]178在物资极度紧张的战争年代,她们“最后一口粮作军粮,最后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个儿子送战场”,她们牺牲自我成全大我,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和坚韧,战胜了无数的困难,换来了革命的胜利。

沂蒙红嫂援军的点点滴滴,不仅留存在她们自己的记忆里,也永远印刻在他人的回忆里。粟裕将军在《真正的铜墙铁壁》一文中回忆解放战争时期在临沂作战时的情景:“她们日夜赶做军鞋,家家碾米磨面。在柴草缺乏的时候,她们甚至拆掉自己的草房当柴,烙出煎饼支援前线。伤员从村里转运时,她们精心服侍,洗衣烧水送鸡蛋;部队行军从村里通过时,她们在路两旁摆设茶水店,满怀深情将一碗碗大枣水、绿豆汤送到每个战士的面前……使指战员们亲身体会到,解放区处处有亲人,村村有温暖。”[9]1061

“道”是什么?这是千古以来经久不衰的话题,是老子哲学乃至道家哲学的枢要。许春华将学界对《老子》“道体”的研究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将“道”当作形上实体;第二类是认为《老子》之“道”是多种含义的组合;第三类主要是牟宗三的主观境界论。⑦笔者较为认同第二种多义综合论。陈鼓应的论说具有一定代表性,他指出《老子》之“道”有三种含义:形而上的实存者、规律、准则或典范,三者是可以贯通的。⑧

据统计,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沂蒙红嫂共做军衣122万件,做军鞋315万双,碾米碾面11716万斤,救护伤病员6万人,动员参军39万人,有10万多名沂蒙籍的战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10]3

家住莒南县道口镇西许口村的王秀举老人回忆:“1949年八路军过长江,南边的桥都叫国民党炸了,不叫八路军过呀,过去他就得灭亡呢国民党,都给拆了。妇女扛着门板子,当桥,过长江啊。八路军从上面走,都过去了,才解放啊。”

(二 )抚养革命后代

在战争时期,革命干部养育孩子面临着重重困难,部队要打仗,孩子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成长中的孩子也不适宜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很多沂蒙女性主动承担起了抚养革命干部后代的责任。闻名全国的沂蒙红嫂王换于和张淑贞,在革命年代办起了战时托儿所,保护抚养了一大批革命后代,而自己家的四个孩子却因营养不良而夭折。

1939年日军夏季“扫荡”的时候,中共山东分局和八路军第一纵队机关首长徐向前、朱瑞来到了东辛庄……首长和同志们还有一批孩子需要照顾。这些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刚出生,一共20多个……我除了当妇救会长和艾山乡副乡长外,又当起地下托儿所的所长了……除了陈仕铁家的孩子之外,俺家还抚养过罗荣桓的女儿罗琳,陈沂与马楠夫妇的孩子陈小聪等。[11]52—53

沂蒙红嫂为了革命牺牲小我的事迹还有很多,《沂蒙红嫂颂》里有一篇题为《她默默地奉献出亲生骨肉——记精心抚养革命后代的张志桂》的回忆录,述说了沂蒙山妇女张志桂老人的感人事迹。为了保证革命后代的健康成长,她没有给自己的女儿吃足奶,眼看着孩子因为营养跟不上一天天地虚弱下去,7个月便夭折了,她心如刀绞。但她擦干眼泪,又毅然承担起了照顾病重的革命战士的任务,其博大的胸襟和甘于奉献的精神令人感佩不已。

(三 )积极动员参军

从传统意义上讲,在乡村文明中,生活是按照一种缓慢的节奏,并沿着习惯划定的路线进行的,即便是在战争年代,农民也是不情愿离开土地和家园去参军作战的,他们顾虑重重,甚至害怕牺牲。1938年,聂荣臻对华北地区百姓的思想状况曾有如此描述:“一般民众,对于社会改革,表现隔膜与冷淡,富于农业社会所特有的保守观念。”[12]97沂蒙地区虽处于华东地区,但是抗战爆发前的种种与此相差无几。

沂南县的公成美回忆,送夫参军时,她对丈夫说:“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公婆。在外面,我工作也不会落后,地里的营生也丢不了,一定不要你挂念,更不会给你丢脸。”[13]630非常不幸的是,公成美的丈夫景会同志牺牲在了前线阵地,她万分遗憾、心痛,但她也深知革命就会有牺牲的道理,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一个小脚的农村妇女,携家带口,跌跌撞撞,艰难行走在雪地里,这无疑是一个心酸的画面。但是她的心里怀着对革命的崇高的信念,无惧艰难险阻,让人肃然起敬。

(四 )直接参加抗战

在战争的紧要关头,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和组织下,沂蒙红嫂还开展了侦查消息、传送情报、铲除汉奸、破坏敌人交通等形式多样的工作,成为了战场上的新生力量。

沂南红嫂李桂芳同志,她出生入死从敌人手里救下革命战士;因传递情报被敌人盯上,多次历险,虎口逃脱。1945年,为了解放蒙阴城,她被派去摸清顽固组织的情况。她在《特殊的环境特殊的胆——李桂芳同志的回忆》一文中回忆道:“当时执行这种任务是很危险的,但我没感到害怕,打扮成要饭的,就去和那里的地下中共党员接头。接头很困难。我整整奔波了一天时间,才把事情办妥。那位地下党员为了保险起见,把情况写在纸上,压在碾下的石头底下。半夜时分,我取来了重要情报,为解放蒙阴城起到了大作用。”[14]232

莒南县壮岗镇前莲花汪村94岁的李正云老人,年轻的时候加入了爆炸班,自己制造炸弹。七十多年过去了,老人仍然能够清晰地讲述炸弹的制作过程:“就找些石头,那么高,当中镩出个窟窿,镩那么深,粘上黄药,炸药都黏里头,芯子安上。把那个竹竿子劈开,在竹园杀的大竹竿子,一劈两半,把雷线搁里面,再扣上。这通那边去,那边通那边去,这一个总雷子搁这窝里。下地雷那时候,我那年才21。”

另外,救护伤病员,也是沂蒙人民拥军的突出表现。提起沂蒙红嫂救护革命战士,最著名的莫过于明德英老人用自己的乳汁救活小战士的故事。这一情节后来被写入小说《红嫂》中,又被编入京剧、舞剧《沂蒙颂》,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高度认可。从此,红嫂的故事享誉全国,家喻户晓。“据不完全统计,在抗日战争中,全地区有42466名妇女参加了救护八路军伤病员的工作,共计救护伤病员达19776人。并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先后以不同方式掩护94394名革命军人和抗日工作人员脱险。”[15]16

四、集体的欢腾

沂蒙红嫂的历史记忆中有对旧社会的谴责和侵略者的仇恨,有对战争和苦难的细致琐碎的描述。然而,当她们回忆起战争期间的反抗和自身的解放时,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振奋、愉快、自豪的神情,集体的、宗教般的欢腾仿佛冲抵了一切。

(一 )前所未有的获得感

这种集体的欢腾表现在沂蒙红嫂不怕苦不怕累、苦中有乐的获得感上。她们依托集体的力量,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愉悦感。公成美回忆:“我年轻的时候,正是炮火连天的战争年月,村里的妇女‘识字班’那阵儿很活跃,推磨轧碾烙煎饼,送军粮,做军鞋,站岗放哨当向导,埋地雷、抬担架、慰问伤病员……没黑夜没白日,不要命地干……整天歌儿不离口,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13]629

沂蒙红嫂用一针一线、一蔬一果表达着对前线战士的关怀和慰问,给战士们带去欢声和笑语、温暖和勇气,谱写了一曲曲血乳交融的军民鱼水情,让亲历者终身难忘。冠西在《记者日记》里这样写道:“根据地宜滨区的识字班来劳军。她们勇敢地穿过敌人的火力封锁地带,来到司令部的院子里。她们带来了水果、鸡蛋和极新鲜的蔬菜。她们还带着针线、麻绳和锥子,要求替战士补衣补鞋。院子里是一片欢乐的歌声和笑声。”[9]1027

在革命战争时期,集会和唱歌是非常普遍的动员方式,发挥着沟通情感、传递信息、鼓动宣传的重要作用,也是中国共产党群众工作运作机制的有力武器。莒南县莫西翠老人说她平时在家也经常唱歌。老人性格开朗,在接受访谈时,兴致高昂地唱了一首,歌词如下:“今年1944年,民主政府真勇敢,领着我们的识字班咱勇敢,查岗放哨捉了汉奸,捉了汉奸。咱们大家想一想,都是中国共产党,举了军呀把日抗,帮助妇女求了解放,求了解放。妇女放脚多庆祝,走起路来有力量,力量大,大生产,保证妇女求了解放,求了解放。”

一曲唱罢,老人稍有喘息,“现在你望(看)我声还好样滴”,老人说着放声大笑,大家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现场气氛活跃。老人补充说“我这都90多了,那时候打着拍子,领着老妇女”。歌声里面囊括了太多,有宏大的历史、沧桑的回忆、欢愉的时刻、满满的自豪。

(二 )不顾一切的使命感

1939年3月18日,山东抗日军政干部学校师生行军演习到蒙阴垛庄。在隆重的军民联欢大会上,蒙阴“四大娘”中的韩大娘(谢德甫)说:“我们妇女也是国民的一分子,都应担当起救国的责任来,不要再和以前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到的,对国家毫不关心,希望我们的姐妹们、大娘们,都要参加妇女救国会,帮助妇女救国会,帮助抗日军队,把鬼子打出中国去,我们才不愧是中国妇女……”[11]187顿时,几千人的会场上掌声雷动。韩大娘本是没有文化的农家妇女,在党的培养下,成为了一名有觉悟的共产党员、优秀的妇女干部,为革命战争的胜利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李正云老人是一名普通的群众,当被问到拥军支前的经历时,她不假思索地说:“那时候做军衣做军鞋不用问了,我那霎(时候)天天干。我带着妇女干部,天天这边儿那边儿送,军服,那个袄、裤子,都得送。婆婆嫌唬(讨厌,不满意),说俺当家的你就由着她天天不着家,到明儿她不跟你了,让她儿打我一顿。打我一顿,该怎么去做我还怎么去做。”

老人当年支前,要顶着家庭反对的压力,甚至还有离婚的风险,但是她依然义无反顾。“打我一顿,该怎么去做我还怎么去做”,质朴的语言背后蕴含着坚定的信念,更加发人深思。老人不懂高深的理论,但有家国的情怀,有对党发自内心的忠诚和热爱,才有了不顾一切的使命感,才能生发出勇于牺牲、甘于奉献的红嫂精神。

(三 )新颖醒目的创造力

集体的升腾还表现在沂蒙红嫂对革命的热情,以及新颖醒目的创造力上。1947年4月29日,刊登在《鲁中大众》上的题为《拥军新办法——鸡蛋上写字》的报道尤其引人注目。“沂中杏峪村的妇女识字班,在一天晚上,她们带着五十盒香烟,一百个鸡蛋,到青山大队营部去慰问。营长笑嘻嘻的招呼她们,忽然看见鸡蛋上红红绿绿地写着:‘吃个红鸡蛋,打个歼灭战。’”[16]232残酷的战争背景下,沂蒙红嫂新颖的拥军办法,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她们是那个时代最可爱的人。

1944年抗战胜利前夕,部队亟需补充兵力,而农村的青壮年兵源严重不足,动员参军工作面临着重重困难。当时年仅17岁的莒南县洙边村识字班班长梁怀玉,在参军动员会上发言:“乡亲们,我们只有积极参军支前,消灭鬼子,才能过上和平的日子,青年们当兵,不要担心找不到对象,俺识字班找对象就找当兵的……谁第一个报名参军,我就嫁给谁!”[17]290

“谁第一个报名参军,我就嫁给谁”是闻所未闻的动员标语,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此语一出,村里的参军大会顿时沸腾了,青年刘玉明第一个报名参军。在她的感召下,全村、全县都掀起了报名参军的热潮。在那个时代,拥军支前不仅仅是某个先进女青年的愿望,在中国共产党的路线引领和思想教育下,大多数沂蒙普通女性都已经觉醒,把嫁给“当兵的”看做一件很荣耀的事情。即便如此,将婚姻作为奖品,也是一个大胆的独创。梁怀玉的豪言成了那个时代的经典,彰显了沂蒙女性全力支援前线的决心和坚毅。

综上,在不太遥远的世界里,我们的先辈,伟大的沂蒙女性遭受了令人无法想象又难以忘怀的苦难。战火纷飞的苦难岁月已经远去,然而,对她们来说,这个遥远的世界却仍然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她们历经磨难,幸存了下来,她们似乎认为,她们自己最美好岁月都驻留在了那个艰难时世里,她们希望重温这段逝去的时光。

爱弥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说:“倘若宗教没有给思想与活动的自由结合留有余地,没有给玩耍、艺术以及所有能够使精神得到放松的娱乐留有余地,宗教也就不能成其为宗教了。”[18]501—502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政治组织、发动群众的的方式与运作,显然与宗教是不一样的,此处借用涂尔干的语言来描述集体认同情境下的“集体欢腾”,它带给了沂蒙女性前所未有的精神体验和愉悦。这种情况不仅仅表现在沂蒙山区,在晋冀鲁豫、延安乃至全国各地,都有鲜明的体现,有学者从党的群众路线的角度来阐释其背后的动机,也有充分的说服力。但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告诉我们,没有开阔的历史视野,孤立地研究人的动机是不可以的,“与其说是个别人物,即使是非常杰出的人物的动机,不如说是使广大群众、使整个整个的民族,并且在每一民族中间又是使整个整个阶级行动起来的动机;而且也不是短暂的爆发和转瞬即逝的火光,而是持久的、引起重大历史变迁的行动。”[19]304显而易见,是历史和人民选择了中国共产党,因为他代表了最先进的生产力和群众的普遍利益,被发动起来的群众的动机具有普遍而持续的特点,还伴随着集体的欢腾,充分展现了人心向背,也深刻揭示了历史客观规律。

沂蒙红嫂的历史记忆是集体记忆与民间记忆的典型代表,这些记忆的内容与特征,选择与构建,以及不同语境下对革命战争的反思,本身就是无可替代的文化遗产,有重要的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当前,随着我国改革的日益深化,世情、国情、党情都处于深刻变化和急剧转型的时期,各种思潮激荡涌现,“历史虚无主义”“侵略有功论”“党史诟病论”“历史人物重评说”等层出不穷,它们的泛滥都是对历史的亵渎。习近平总书记2013年6月27日在十八届中央政治局第七次集体学习时讲道:“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学习党史、国史,是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把党和国家各项事业继续推向前进的必修课。这门功课不仅必修,而且必须修好。”沂蒙红嫂的历史记忆见证了我们党和国家的革命历程,有助于我们正确了解那个时期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同时,还充分证明,中国共产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是以最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为根本出发点制定的,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是经得住历史考验和人民群众检验的党史。只有铭记历史,特别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创造的中国革命史,才能深刻了解过去,把握现在和未来。

注释:

①“红嫂”一词最早出于刘知侠的短篇小说《红嫂》,发表于《上海文学》1961年第8期,艺术再现了沂蒙女性用乳汁救伤员的历史。1964年,改编后的京剧《红嫂》赴京演出,受到毛主席的高度赞扬,红嫂知名国内,成为沂蒙山区女性支持革命的符号和象征。本文将红嫂群体扩大化、平民化,亲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并作出抗争和贡献的普通沂蒙女性,都被纳入了研究的范围。

②大店,位于山东省临沂市莒南县,革命战争年代,山东省党政军机关及八路军115师司令部曾长期在此驻扎,是著名的红色圣地,被誉为“山东的小延安”。

③此段口述为临沂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魏本权教授及其团队采录,经魏教授授权使用,特此致谢。下文中沈春香、王秀举、莫西翠、李正云老人的口述均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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