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宇,张 艳
(阜阳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2003年,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赛尼的处女作《追风筝的人》问世,胡赛尼因而声名鹊起,随后出版的长篇小说《灿烂千阳》《群山回唱》也赢得评论界一致好评。胡赛尼在作品中,以温暖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在战乱背景下饱受旧制度摧残的阿富汗人民苦苦挣扎、独自徘徊,用爱与坚强点燃希望之火的图景。因其小说极富伦理性并对人类命运的高度关注,由此胡赛尼获得联合国人道主义奖,并受邀担任联合国难民署亲善大使。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和缩影,家庭关系及其背后的伦理意识在文学书写中承担了重要角色,胡赛尼的小说对家庭予以了深入的关注与探索。他曾在采访中说:“事实上,我的写作不断涉及的重要场所是家庭。抛开了家庭这个线索,我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无法理解周围的人,无法弄明白在整个世界自己的位置。”[1]纵观胡赛尼的三部小说,都是以家庭这一场所展开叙事的,家庭是胡赛尼文学创作的核心,是他描写人生、展现人性的场域。透过不同家庭的悲欢离合,胡赛尼探寻了阿富汗家庭中夫妻之间、代际之间、手足之间的伦理关系,向世人展现了他的家庭伦理诉求与道德建构。
文学“在本质上是伦理的艺术”[2]14,是一种道德思考形式,在社会与人类发展的方面肩负着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21世纪以来,以聂珍钊教授为代表的一些中国学者积极倡导运用伦理学解读文学作品,实现文学的伦理价值回归,“文学的根本目的不在于为人类提供娱乐,而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2]17文学伦理学批评作为新的文学批评方法,“从伦理的立场解读、分析和阐释文学作品,研究作家以及与文学有关的问题。”[2]14评论界对胡赛尼作品的解读呈现出多元性的特征,但鲜有学者以文学伦理学为理论基础,对其作品进行整体研究。因此,本文拟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域,运用文本细读的方法,深度发掘与剖析卡勒德·胡赛尼的三部小说——《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群山回唱》中所蕴含的家庭伦理,旨在拓展胡赛尼作品研究的广度和深度。
在家庭各成员之间的关系中,“夫妻关系最为重要,它集中反应了社会与家庭道德风貌。”[3]75夫妻关系是家庭关系的基础,它是家庭伦理的风向标,它的稳定关乎到整个家庭乃至社会的和谐与完整。夫妻关系的存续取决于丈夫与妻子对于家庭伦理的坚守。恩格斯认为,“只有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4]368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是人类永恒的精神需求。《群山回唱》中的瓦赫达提是一位同性恋者,他与妮拉的结合不是建立在彼此爱慕的基础上,而是为了维护家族稳定做出的无奈选择。婚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少,瓦赫达提处于隐身状态,对妮拉的郁郁寡欢视而不见。对他们而言,家庭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瓦赫达提中风后,妮拉便带着养女离开了。夫妻间真挚的爱是稳固夫妻关系的纽带。瓦赫达提与妮拉的婚姻只有名分,没有爱情,他们的结合丧失了作为婚姻伦理关系的基石,扭曲的伦理选择注定了他们婚姻必然走向失败。
在父权制笼罩的阿富汗,夫妻之间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婚姻中的男女地位处于失衡状态。小说《灿烂千阳》中,无论是玛丽雅姆还是莱拉,她们与拉希德的结合都不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玛丽雅姆在父亲与其几任妻子的胁迫下,嫁给了比自己大15岁的鳏夫拉希德。莱拉则是由于战争失去了双亲,拉希德欺骗莱拉她的恋人塔里克已战死沙场。对于玛丽雅姆与莱拉来说,婚后的生活是黑暗的,拉希德独断专权,家里的一切都由他做主。玛丽雅姆觉得“这个男人的意志既强大又不可动摇”,给她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5]73。玛丽雅姆首次怀孕时,拉希德坚信胎儿会是个男孩,但他的期望却令玛丽雅姆不堪重负。对待莱拉,拉希德也是如此。虽然拉希德一开始对她关爱有加,但当莱拉产下女婴后,拉希德撕下了虚伪的面具。当玛丽雅姆为了拯救莱拉母女的生命,举起铁锹打中拉希德的脑袋时,标志着她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不再是卑微、柔弱、顺从的阿富汗女性家庭角色的缩影。但是玛丽雅姆作为男权社会中的被压迫者,她的力量是渺小的,她无力推翻黑暗的制度。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莱拉与相恋已久的塔里克再次团聚,携手步入平凡的婚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莱拉与塔里克以爱的名义结合在一起,突破了传统落后思想的藩篱。在婚姻中他们地位平等,互爱、互助、互谅、互勉,共同承担起维护家庭共同体的责任,表达了胡赛尼对理想的夫妻关系的憧憬。
胡赛尼在小说中对夫妻伦理关系予以了关注,真实地展现了阿富汗人的婚姻伦理困境与价值选择。爱情是婚姻大厦的根基,而夫妻在婚姻家庭中的地位与承担的相应责任是稳定大厦的重要因素。在健康的婚姻关系中,两性间平等互爱、互相尊重、精神契合,是感情融洽的重要保障。胡赛尼通过对婚姻中两性关系的刻画为实现良性夫妻关系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代际伦理关系是指“两代人之间的关系,即家庭中的父母辈或祖父母辈与子女、孙子女辈的关系”[6]150。本部分讨论的是在家庭中父母与子女的代际互动关系。代际关系以血缘为纽带,是家庭中最稳定的关系。“家庭中的子女有被抚养和受教育的权利”[7]88,子女应该“在父母的爱和信任的环境中逐渐成长”,“逐步摆脱其自身的局限性,而具有独立自主的人格,并日益强大起来。”[7]89父母在子女的成长过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家庭关系中,母亲应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但在《追风筝的人》中主人公阿米尔的母亲则以缺席的状态出现。对于母亲形象的描述,小说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阿米尔介绍房中的陈列时提及父母拍的照片,照片上“脸带微笑的妈妈穿着白色衣服,宛如公主”[8]5;另一次是阿米尔从别人口中得知“妈妈受过良好教育,无论人品还是外貌,都被公认是喀布尔数得上的淑女。她在大学教授古典法尔西语文学,祖上是皇亲贵族 。”[8]15虽然母亲已经亡故,却时常出现在阿米尔的梦中,可见,在阿米尔心中,母亲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由于母爱的缺失,阿米尔比常人更渴望得到父亲的关爱,然而父亲只对哈桑关爱有加。成长过程中,缺失了母爱,又得不到真正的父爱,造成了阿米尔安全感的缺失。随着小说情节的推展,阿米尔得知哈桑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后,为了实现内心的救赎,阿米尔义无反顾地回到阿富汗,拯救哈桑的儿子索拉博。阿米尔与父亲在父子关系中缺失的爱,在他对索拉博无私的父爱中得以建立。对他人的爱使阿米尔更加乐观,从容地面对生活。
教育子女、关心子女的成长是父母应尽的义务,但在胡赛尼小说中,父母与子女间面临着许多的冲突。《灿烂千阳》中的玛丽雅姆是富人扎里勒的私生女,从一出生,她就不被父亲认可。她自小与母亲居住在赫拉特郊外破旧的泥屋中,母亲经常叫她“哈拉米”[5]3。虽然父亲扎里勒经常来看望她,但他不愿与玛丽雅姆有任何关联,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在15岁生日那天,因为扎里勒的失约,玛丽雅姆违背母亲的意愿,来到父亲的住所,被拒之门外。玛丽雅姆心灰意冷地回到泥屋,发现母亲因为她的离开上吊自尽。别无选择的玛丽雅姆只得住进扎里勒家里,于是,扎里勒的几任妻子要把15岁的玛丽雅姆嫁给拉希德时,玛丽雅姆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父亲身上,希望父亲能够阻止这门婚事,然而得到的却是父亲的漠视。因为扎里勒深知将玛丽雅姆远嫁他乡,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消除私生女带给家族的耻辱。父亲的高大形象与对父亲的敬意之情在扎里勒自私不负责任的选择中完全崩塌。父亲应该无私地给予孩子安慰与关爱,但扎里勒无法保障玛丽雅姆的利益,没有在玛丽雅姆需要时提供帮助,施以援手,而是抛弃女儿。扎里勒在离世前驱车来到玛丽雅姆家道别,但被父亲遗弃的事实犹如一把利刃深深刺痛玛丽雅姆的心。她把父亲拒之门外,并把父亲留给她的信撕毁。随着莱拉女儿阿兹莎的出生,缺少父爱与母爱的玛利雅姆在这个小小的生灵身上找到了人世间的真情,她把阿兹莎视作亲生女儿,阿兹莎变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通过对阿兹莎无私的爱,玛丽雅姆逐渐拥有了家的归属感,化解了心中对父母的仇恨和痛苦,完成了爱的回归。
《灿烂千阳》中另一位主人公莱拉与父亲的关系是胡赛尼建构的理想亲子关系。在父权制社会中,莱拉的父亲善良、宽容、奉献与深情。他着重培养女儿的创造力,承认并尊重女儿独立的人格,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浓浓的慈爱之情,性格里闪耀着父爱的光辉。父亲曾对莱拉说,“莱拉,我觉得你就是我的一切。”[5]55这句话朴实平淡,但真切地展现出莱拉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他用语言与思想教育女儿,他是莱拉的导师、朋友和灵魂的守候者。父亲给予她胆量与信心,指引她穿过人生的黑暗与荆棘。父亲的存在让身处硝烟战火中的莱拉不再害怕,她自信乐观、阳光向上,父亲照亮了莱拉的世界。与此同时,莱拉也深深爱着父亲,她不仅主动帮父亲分担家务,而且能顾及父亲的精神感受。当恋人塔里克想带她离开家乡时,莱拉说,“我不能抛下我的爸爸,……他只剩下我了。”[5]189莱拉深知自己作为女儿的责任,因此,她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去维护家庭的安稳。在莱拉十几岁的时候,父亲不幸被火箭弹炸死,但他对莱拉的影响却是深远的。莱拉像父亲对待她一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女儿阿兹莎,像父亲对待母亲一样,勇敢地去追求幸福。通过莱拉与父亲形象的刻画,胡赛尼完成了理想中的父母与子女关系的建构。
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是子女成长过程中不可回避的存在。良好的家庭关系与凝聚力有助于子女健康人格的培养与发展。胡赛尼小说中的许多主人公在童年时期都经历了父亲或者母亲的缺席,他们成长的底色是灰色的,充满了苦楚与伤痛。在精神困惑与彷徨之际,这些主人公用爱人之心逐渐与父母和解,找回了家的归宿感。通过对父母与子女关系的书写,胡赛尼建构了温馨和睦的亲子关系——父母应该作为孩子成长的引路人,承担起关心与教育子女的责任,子女应尊重与孝顺父母。
“弟对兄长之敬,根于兄长之先弟而存在。兄长对弟之爱,则根于其后我而存在。”[9]41兄弟姐妹间的地位是平等的,应该互相尊重,相互帮助,彼此包容。胡赛尼小说中呈现的既有追求自我利益而相互疏离的姐妹,也有为守护血缘关系相亲相伴的兄妹。
《群山回唱》中的妹妹帕尔瓦娜和姐姐马苏玛从小生活在一个家庭里,但性格的差异决定了她们命运的不同走向。婴儿时期,马苏玛就是一个“小天使”,极少哭闹,众人都很喜欢她,夸她的乖巧与美貌;而帕尔瓦娜则是一个“暴君”,即便吃饱喝足,也哭闹不停[10]55。孩童时期,帕尔瓦娜逐渐意识到和姐姐在一起,她始终是姐姐的陪衬。姐姐马苏玛也认为妹妹帕尔瓦娜处处不如自己。帕尔瓦娜极度自卑,又渴望得到他人的关注与认可。在姐妹二人情窦初开的年纪,马苏玛和帕尔瓦娜同时喜欢上萨布尔,可萨布尔喜欢的是马苏玛。当帕尔瓦娜得知萨布尔即将向马苏玛提亲的消息时,她的心彻底碎了,在姐姐扭头取东西时,她有意晃动了姐姐坐的树枝,并且没有及时去拉姐姐的手,马苏玛从树上跌落,下肢瘫痪。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马苏玛不想拖累妹妹,于是让帕尔瓦娜把她丢在荒野中,帕尔瓦娜虽然知道姐姐对她很好,也知道“姐姐永远不会伤害她”,但最终还是选择扔下姐姐,走向“自己的新生活”[10]72。帕尔瓦娜是自私的,她想当然地认为是姐姐夺走了她的幸福生活。因此,她与姐姐建立的是竞争与对抗的关系。当与姐姐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她毅然决然地选择牺牲姐姐。帕尔瓦娜希望通过消解他人的主体性来确定自己的主体性,她自私的伦理取向,最终导致了姐妹关系的失和。
《群山回唱》中,胡赛尼以详实的笔触,将阿卜杜拉与帕丽兄妹间深厚的感情展现出来。在阿卜杜拉7岁的时候,母亲生下妹妹帕丽,却死于大出血。不久,父亲再婚,父亲和继母并没能给予阿卜杜拉和帕丽足够的爱。在阿卜杜拉眼中,帕丽才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一个永远不会伤害他的人。阿卜杜拉对帕丽的爱是浩瀚无穷的。帕丽喜欢羽毛,他就用自己脚上的鞋子换来孔雀翎,赤脚走回家,脚被小石子和蒺藜割伤了,疼痛无比。可看到妹妹露出喜悦的表情时,他觉得一切都值了。在帕丽看来,只要哥哥站在她的身边,“她就能远离一切灾殃。”[10]18在贫乏的时代,兄妹二人相亲相爱,相约长大后要做邻居,相互陪伴,永远在一起。然而,由于家庭不堪重负,父亲把帕丽送与他人,兄妹二人不得不被迫分离。帕丽走后,阿卜杜拉痛苦欲绝,家庭的散乱无法给予他温暖的力量。随后,他也离开了家,独自上路,希望有一天能够与妹妹重逢。虽然当时帕丽年纪小,还没有记事,但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却有一种缺失感,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感。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年迈的帕丽与阿卜杜拉重聚了,但此时的阿卜杜拉由于疾病已无法再认出帕丽,但帕丽却像哥哥小时候对待她一样,紧紧地陪在哥哥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当帕丽看到阿卜杜拉珍藏的装满羽毛的已经褪色的铁皮盒子时,她知道哥哥这些年一直在想着她、记着她,渴望着与她重聚。与哥哥的重逢使帕丽重新拥有了归属感,她内心的创伤治愈了。兄妹间无私的爱给予彼此生存的信心与勇气,阿卜杜拉与帕丽的兄妹情深令读者印象深刻。
从手足相残到手足情深,兄弟姐妹间的伦理关系掩映在胡赛尼小说作品的家庭情感纠葛之中。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取向,使手足关系笼罩在对立与冲突的阴影中。兄弟姐妹之间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胡赛尼通过对手足关系的关照,表达出兄弟姐妹之间应相互包容、真诚相待的伦理诉求。
黑格尔认为,家庭不仅是血缘关系的集结地,还是一个“伦理的共体”[7]80,即作为伦理的存在。在这个共同体内,家庭成员之间存在着矛盾,“作为矛盾的解决,爱是伦理的统一。”[11]19家庭成员彼此间的爱是维护家庭稳定的纽带。卡勒德·胡赛尼是一名具有强烈责任感的人文作家,他的三部小说都是围绕着家庭展开的,展现了在贫困与战乱等极端环境中阿富汗人所面临的夫妻、亲子与手足间的矛盾冲突等问题。在面对伦理选择时,小说中的人物最终用宽容、理解与爱人之心,消除和跨越了夫妻、父母与子女以及手足之间的种种隔阂和距离,为化解家族成员之间的恩怨做出了积极的努力。胡赛尼的作品勾勒出一幅幅爱与希望的温情图景,为阿富汗人民家庭伦理的重建指明了方向,为和谐社会的构建提供了有益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