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东
1974年春天,我从苏北的生产建设兵团回常熟探亲。父亲带我到上海表姐家里去玩。
在路过上海手工业局门口时,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父亲催我快走,表姐在家里等着呢。可我就是迈不开步子。因为我被一群男女青年吸引住了,他们十八九岁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在大礼堂排练文艺节目,每人持有一把小提琴,非常漂亮。此刻正在交头接耳对着五线谱切磋琴艺,这让我十分羡慕。
小提琴乐队阵容整齐,气势磅礴,我第一次来上海,从未见过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十个女生和十个男生身穿清一色的草绿色的军装,青春靓丽,女生长发飘逸坐在前排的椅子上拉琴,男生拉琴站在后排。那把大提琴,给人以辽阔之感,在它的伴奏下,男男女女二十把小提琴指法弓法一致,齐声演奏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那优美的旋律婉转悦耳,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让我感受到小提琴的魅力。毫无疑问,这简直就是来自天堂的声音。
我在兵团的连队也有一个业余小乐队,与眼前的小提琴乐队相比有天壤之别。我们的小乐队七八个人,只有三把二胡、一把板胡、一支竹笛和一支单簧管。乐器不够,大家就地取材土制了一把“大提琴”,别出心裁地在一个锣鼓的圆筒上开了一个对穿洞,把一根木扁担(当作指板)插入洞里,在扁担的另一端钻四个孔,装上轴转动,按上四根琴弦,琴马架在鼓面上,手指弹拨琴弦产生和音,为乐队伴奏。
对于小提琴,我正在迷恋。我练琴时看简谱,五线谱还不熟练。关键是我没有小提琴呀,我在朋友那里好不容易借了一把小提琴,但琴颈有裂缝。我用万能胶把开裂的琴颈粘牢,再用一根琴弦系在琴头上,沿着琴背往下在琴尾紧紧地吊住,以防不测。我练琴时不敢把琴弦调得太紧,常常走音。有时琴弦调紧一些,“啪”一声,琴颈就开裂了,必须重新把琴颈粘胶吊牢后才能拉琴,很烦恼,大家称之“断头琴”。
我多么想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小提琴啊!可我在兵团起早摸黑垦荒,饭量大,每个月的工资15元,填饱肚子已经不错了,哪来的闲钱买琴?买小提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节衣缩食,压缩一切家庭开支,为我买琴。当时我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在城里没有房子,一家五口人借住在一所学校的防空洞里,十多个平方米,来回走动要侧着身子,踮着脚,很拥挤。父亲对我说,假如买了小提琴能够在兵团给你带来一点快乐的话,那么我们的生活再苦一点,也值了。我非常期待,但又担心买琴的资金缺口。父亲的这个决定,得到了我母亲的支持。母亲为我买琴做了积极准备,东奔西跑筹措资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因为当时常熟城里根本买不到这种西洋乐器,有些人甚至还不知道小提琴是什么样子的。小县城的文艺宣传队大多使用二胡等民族乐器。
父亲要到苏州去买小提琴。为了节省路费,他舍不得花钱买票乘公共汽车,能省则省,他借了一辆自行车,带上路上吃的干粮,说走就走。常熟到苏州来回要将近一百公里。一路上,父亲卷起裤腿,双脚交替踩着踏板,保持中速稳稳向前。骑车时间长了,车链条干裂发烫,吱嘎吱嘎很费力。他用抹布蘸一些机油(事先备好放在小瓶里的)擦在车链上润滑一下,踏起来就轻松多了。父亲已经将近五十岁了,骑长路真有些力不从心。他先后去了苏州民族乐器商店和百货公司等地,除了二胡、笛子、唢呐等民族乐器外,根本见不到小提琴的踪影。天色已晚,商店就要打烊了,父亲独自一人仍在苏州城里兜来兜去,他想碰碰运气,会不会出现奇迹?可是希望落空,白白地跑了一趟,只好空手连夜返回常熟,又要骑车四五十公里,真是够呛的。
父亲在苏州没有买到琴,他就把目光投向了南京城。这次他是在常熟搭便船去的,这样来回的路费可以免了。这是一艘装运化肥的货轮,不料,航道堵塞,船舶拥挤,在途中耽搁一些时间。三天后,货轮才缓缓地驶入潮起潮落的南京港。货轮受到潮水的冲击一时靠不上岸,船在水中晃来晃去。大家站在船尾急得嗷嗷叫。水手抛出一根长缆在空中转了几圈,牢牢地套在码头的铁桩上,然后收紧缆绳,货轮才慢慢地靠岸。父亲急着为我买琴,未等船靠稳码头,就一个箭步往岸上跳过去,不小心脚底一滑,他连忙抓住栏杆,差一点掉到河里。时间很紧,父亲不管能不能买到琴,必须在天黑之前回到船上。因为这艘货轮停留南京港的时间只有三个小时,当晚就要夜航。
父亲去了新街口百货公司等地,在南京城里跑得汗流浃背。想到的地方都跑遍了,但还是没有看到小提琴。怎么办呢?就在父亲发愁的时候,一抬头,偶尔发现一家旧货商店的橱窗里竟然有一把小提琴。父亲喜出望外,进店仔细一看,琴是二手货,光秃秃的,连个琴盒也没有。琴的外壳磨损,表层的油漆已脱落,黑色的指板也发白,历经沧桑。但这琴价格不菲,30元,相当于我在兵团两个月的工资。父亲想,这次再也不能空手回家,旧琴就旧琴吧,总比买不到琴要好,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下来。
就在父亲抱着旧琴走出店门准备返回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南京朋友。朋友一愣:“咦!这么巧啊,你到南京来有何贵干?”父亲指着琴说:“哎呀,伤脑筋,为儿子买琴,新琴买不到,只好买了一把旧琴。”朋友看到父亲无奈的样子,他笑道:“这个嘛,你跟我来,我有办法。”父亲感觉他很神秘,猜不出他去哪里买,急忙跟着他走,走呀走,忽然眼前一亮,他们竟然来到了南京小提琴厂。父亲根本不知道南京有小提琴厂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朋友有个年轻漂亮的侄女,小提琴拉得非常好,她是小提琴厂的琴师。厂里制作的小提琴大多是出口的,极少在国内市场上销售。在朋友侄女的陪同下,父亲兴致勃勃地来到提琴成品仓库,一把把琴摆放整齐,油光锃亮,他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挑。最后厂里琴师帮他挑了一把,还享受到出厂价的优惠待遇,39元。父亲毫不犹豫买了一把。
从此,我有两把琴,一把旧琴,一把新琴,好事成双。这是我探亲回来父亲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一转眼,探亲假结束了。这两把琴跟着我从常熟乘船渡过长江前往苏北射阳。我到了团部转乘马车回连队。知青们看到我一下子带回来两把小提琴,十分惊讶,赞叹不已。就连那些正在地里挑水的老农也纷纷放下扁担闻讯而来,他们不会用手去摸,但他们会瞪大眼睛去看,侧耳倾听,然后他们煞有其事地说,这个玩意儿(指小提琴)很少见,还挺贵,声音好听。
那把新琴一直随我转战南北,形影不离。那把旧琴被别人借去使用了,他也是一个业余小提琴手,练琴废寝忘食,半夜的琴声委婉连绵,不时飘到了河边的女生宿舍,令一个漂亮的常熟姑娘为之倾倒,夜不能寐。
我们白天下地挖土、挑担、锄草干农活。到了夜晚,男生女生聚集在一起,踢腿、弯腰、跳舞,排练样板戏等文艺节目,在打谷场上演出。小乐队增加了我的两把小提琴,演奏的效果比以前好多了。
在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四十周年之际,我们精心排练了《长征组歌》大合唱等节目,在全团的基层单位巡回演出。小乐队演奏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等小提琴曲,与当地学校的师生联欢,还带上乐器乘坐手扶拖拉机前往五十里外的黄海前哨慰问解放军。我们走到哪儿,哪儿就留下了如画如歌如诗的琴声。
那把旧琴虽然音色有点发闷,比不上新琴,但小乐队演出或练琴时都离不开它。自从这把琴借给别人后,一发不可收拾,你借我借他也借,苏南苏北传来传去。遗憾的是,后来丢失了。
那把新琴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变成了旧琴,如今收藏在我的书房里。
为我买琴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时常会想,当年父亲为我买了第一把琴的时候,他是完全可以不买第二把琴的,因为身边的钱所剩无几,那是他仅有的生活费啊!但他为我买琴不惜代价,这是爱的旋律。
晚风中的琴声缓缓流淌,似在吐露和倾诉,寄托着一种思念。每当我走进书房,看到这把小提琴,触景生情,好像父亲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