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伯文 陈 恒
(深圳大学 理论经济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深圳 518000;上海师范大学 世界史系,上海 200234)
20世纪中期,英国史家罗伯茨(Michael Roberts, 1908~1996)提出了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1)M. Roberts,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1560-1660,” M. Roberts, Essays in Swedish Histor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67) 56-81.其后,麦克尼尔(1917~2016年)、帕克、布莱克、唐宁、罗杰斯、霍夫曼等相继接过军事革命论的大旗,并将其发扬光大。(2)参见M. Roberts,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1560-1660”;[美]威廉·H. 麦尼尔著,倪大昕、杨润殷译:《竞逐富强:公元1000年以来的技术、军事与社会》,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Geoffrey Parke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Military Innovation and the Rise of the West, 1500-18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以下引用此书皆依据该版本);[英]杰里米·布莱克著,李海峰、梁本彬译:《军事革命?:1550—1800年的军事变革与欧洲社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美]布莱恩·唐宁著,赵信敏译:《军事革命与政治变革:近代早期欧洲的民主与专制之起源》,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Clifford J. Rogers, “The Military Revolutions of the Hundred Years’ War,” The 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 57.2 (1993): 241-278;[美]菲利普·霍夫曼著,赖希倩译:《欧洲何以征服世界?》,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等。时至今日,在近代以来西方兴起并获得全球霸权、东西大分流等一系列问题上,军事革命论已成为一种具备一定影响力的解释模式。实事求是地说,作为学术命题、论点,军事革命论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展现出了勃勃生机,其影响至今不衰,甚至还溢出到了全球史等新兴领域。
在看到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的学术价值与理论贡献的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作为兴起、发展于西方世界的理论,它的预设带有一定的偏向性,其内容建构不可避免地受到弥漫于西方学术界的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尤其是从20世纪末以来,伴随新军事史研究及其所涉地域范围的扩展,该理论所蕴含的西方中心主义偏见越发清晰地显露出来,引起人们的争论,并构成相关研究走向深入的障碍。基于此,本文拟从时段选择、涵盖地域、判断标准等几个关键问题出发,分析此种“偏见”的表现形式以及内容,以期对该理论达致更全面、客观的认识,并为国内相关研究提供一定借鉴。
顾名思义,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所选择的分析时段是“近代早期”。围绕时段之选择,本节首先对“近代早期”的概念、意涵做一简要介绍,而后展开对相关问题的探讨。
所谓“近代早期”,指的是西方历史上从中世纪晚期向近(现)代过渡的时期。在经典的世界历史三分期中,近(现)代是继古代、中世纪之后的一个时期。此种划分从根源上说系以欧洲历史发展轨迹为前提和准绳。基于此,在世界各国各地区中,最早进入现代的是欧洲,现代性发展得最成熟、最充分、最全面的也是欧洲。以此为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人、西方文明在世界民族之林、各国各地区的文明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西方各项制度和成就被当作典范得到非西方世界的效法,西方世界的发展趋势亦被认为体现、代表了人类社会的未来走向。凡此种种,助推了西方中心主义意识形态的形成与传播。
在此种意识形态影响下的现代、现代性叙事中,近代早期(或译“现代早期”)作为必不可缺的一环享有重要地位。从时段看,它是从中世纪向近(现)代过渡的一个时期,现代性正是在这一阶段开始萌芽并取得初步发展,此即学者们所谓的“早期现代性”。从近代以来全球力量格局、世界大势演变的角度来看,它又是东西走向大分流的时期,当人们以后见之明对数百年里的诸多历史事件、现象和进程进行追本溯源的考察时,近代早期不可避免地吸引了大量目光,成为相关证据的汇聚时段。在这里,我们已经很难分清楚是近代早期、早期现代性的确切存在导致了西方世界最早进入现代,发展出最成熟、最充分、最全面的现代性,还是现代人(已然进入现代、拥有现代性体验)为了论证“现代”“现代性”之必然而虚构了近代早期、早期现代性的存在并组织了一套自圆其说的叙事,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近代早期、早期现代性与西方中心主义意识形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1955年,罗伯茨发表了就任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近代史教席的著名演说。他认为,在1560~1660年的一百年里,在位处西北欧的荷兰、瑞典两国,以战术革命为契机,爆发了一次影响深远,波及军事战略、国家制度和社会生活的军事革命。(3)M. Roberts,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1560-1660.”进入20世纪七八十年代,帕克对罗伯茨的观点做出修正。由于坚持意大利式要塞(4)约在15世纪中期产生并在16世纪早期发展完备的一种防卫设施。的重要作用,他将军事革命的时间起点大大提前(约1500年)。同时,军事革命的时间终点亦被大大推后,延至西方世界已掌控世界陆地面积的1/3、可以将西方的影响力和道路强加于几乎整个世界的时代(约1800年)。(5)Geoffrey Parke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1560-1660—a Myth?”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48.2 (1976): 195-214; Idem,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Military Innovation and the Rise of the West, 1500-1800, 1st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90年代初,布莱克又对罗伯茨、帕克的观点做了再修正。他认为,在1560~1760年的两百年里,军事领域的关键性发展大多出现于该时期的后半段(1660~1760年),包括兵器(带刺刀的滑膛枪、燧发枪)与战术(更长的“一字线”队形、更浅的纵深)革新、军队规模大幅增长、军事组织能力提升,等等。(6)Jeremy Black, A Military Revolution? Military Change and European Society, 1550-1800 (Basingstoke: Macmillan, 1991).布莱克对“军事革命”概念有所保留,他更倾向于使用“军事变革”的提法。其他研究者大致认同、依循了这三人的看法。比如,麦克尼尔认为,在世界历史上,火药革命、军事—商业复合体最早出现在14~17世纪的欧洲;(7)William H. McNeill, The Pursuit of Power: Technology, Armed Force and Society Since A.D. 1000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Idem, The Age of Gunpowder Empires, 1450-1800 (Washington, D.C.: 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1989).罗杰斯认为,从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年)开始,直至1800年,欧洲先后发生了步兵革命、火炮革命、堡垒革命、战争管理革命等数次军事革命;(8)Clifford J. Rogers, “The Military Revolutions of the Hundred Years’ War”.唐宁探讨了1500~1650年的欧洲军事革命对欧洲政治变革的影响;(9)Brian Downing,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and Political Change: Origins of Democracy and Autocracy in Early Modern Europ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霍夫曼认为近代以来欧洲征服世界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1500~1800年的军事革命;(10)Philip T. Hoffman, Why Did Europe Conquer the World?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等等。
综上,在军事革命时间范围的问题上,学者们可能各有自己的看法。虽然如此,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点,即都认为近代早期的欧洲发生了军事革命。由此带来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选择了近代早期这一时段?
回顾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出:罗伯茨最初提出1560~1660年的欧洲军事革命论,可能只是基于自己的学术积累与兴趣做出的一个偶然而合宜的选择。要知道,作为研究西北欧尤其是瑞典的专家,他对瑞典史、实施军事变革的古斯塔夫二世(1594~1632年)等本就耳熟能详。因此,他选择以荷兰、瑞典两国军事家及其展开的军事革命作为自己的论述对象便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可能并未带有强烈主观意图(即在相关问题上创立一种成熟、系统的理论)。虽然如此,作为先行者,他在以下两个关键点上为后来者树立了榜样,提供了启示:其一,欧洲近代早期是一个具有关键意义的时期,在全球战争—军事史发展进程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是古代与现代战争方式之间的分水岭;其二,欧洲近代早期的军事领域充满了创新、变革,它们有的虽也见于非西方国家、地区,但更多地属于欧洲的独创,是欧洲军事近代化的产物。正是在这两点上,近代早期的时段选择切合了学者们对相关问题(最重要的是近代以来东西军事大分流以及军事领域中的“现代性”的问题)展开理论探索、学术研究的需要。
应当看到,罗伯茨等人所做的时段选择有一定的合理性。究其缘由在于他们所论述的该时期的军事创新、变革乃至革命,许多确有事实依据,并非出自伪造。虽然如此,这并不能掩盖此一选择所蕴含的西方中心主义偏见。在笔者看来,此种偏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纵向上说,前近代相关时段(尤其是亚洲史上火药、火器的活跃时代,约从1350年到约1450年)的历史地位与作用受到忽视。反映在众多学者的论述中,这些时段要么基本没有得到提及(如罗伯茨、布莱克、唐宁、罗杰斯),要么是在背景叙述中被一带而过(如麦克尼尔、帕克、霍夫曼)。需知作为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和进程,军事革命绝非一蹴而就、平地而起,而是需要长久的历史铺垫、深厚的历史积累以及众多因素(必然与偶然、本土与外界等)的交织、融合与相互作用。在欠缺对这些问题的必要研究的情况下,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的特殊性、创新性诚然得到了彰显,但也给人留下了突如其来、渊源不清的印象。
其次,从横向上说,同一时间背景下的跨国、跨地区比较没有充分展开。此种比较的意义在于有助于厘清域外国家、地区与欧洲的联系以及它们对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的影响;有助于掌握前者的军事发展状况、动态变化、发展趋势并做出相应评估;有助于对欧洲军事革命的判断标准、内容、性质进行考察。遗憾的是,受限于对“他者”形象的认知(比如帕克、麦克尼尔都认为亚洲国家因循保守、创新不足)、语言障碍(非西方语言)、材料问题(是否可以获得,是否可以阅读、理解)等主客观因素,非西方国家、地区在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中并未得到应有的、充分的关注,由此客观、深入的比较自然无法展开。
再次,在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的影响、推动下,西方世界在近代全球军事—战争史的学术研究与撰述中占据了一家独大的垄断、中心地位。以麦克尼尔的《竞逐富强:公元1000年以来的技术、军事与社会》、肯尼迪的《大国的兴衰:1500—2000年的经济变迁与军事冲突》、(11)[美]保罗·肯尼迪著,陈景彪等译:《大国的兴衰:1500—2000年的经济变迁与军事冲突》,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帕克主编的《剑桥战争史》(以近代部分为主)、(12)[美]杰弗里·帕克主编,傅景川等译:《剑桥战争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汤曾德主编的《牛津近代战争史》(13)Charles Townshend, ed., The Oxford History of Modern Wa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为例,仅从标题看,可以认为它们都是从全球视角出发,对近代以来的军事、战争以及相关问题进行宏观考察。但是,由于欧洲及其军事革命在其中占据了核心地位,处在边缘位置的非西方国家、地区沦为无足轻重的“他者”。它们的成就或是做了前者的铺垫、陪衬,或是单纯效法前者的结果,或是缺乏价值、意义从而不值一提。凡此种种,造成了非西方国家、地区在相关学术研究、撰述中的缺位与隐遁,使得人们无法对近代早期全球军事—战争史的面貌有一全面、客观的了解。
就地域涵盖而言,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西方中心主义偏见的存在与影响,我们可以称之为“地域偏见”。此种偏见认为,由于需要聚齐各种特殊条件、要素,近代早期军事革命是一个只在(且只能在)欧洲发生的历史现象和过程。以下我们先对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的地域涵盖做一学术史的梳理,而后对渗透其中的地域偏见的因由及其产生的问题加以探讨。
在罗伯茨那里,军事革命的发生地被限定在他有过精深研究的西北欧荷兰、瑞典两国,其爆发背景分别是荷兰—西班牙战争(即1566~1609年的荷兰独立战争)以及波及整个欧洲(主战场在德意志)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14)M. Roberts,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1560-1660.”由于认为罗伯茨笔下的某些军事创新、变革并非始自16世纪中期,而是从15世纪以来便已存在,再结合对意大利式要塞(对战争攻守方式有重要影响)、新型作战单位(西班牙步兵团)等新事物的考察,帕克也挖掘并强调了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等国的贡献。按照他的总结,“欧洲军事革命开始于哈布斯堡王朝及其大敌法国国王治下的领地。从这些地方扩散开来,首先是向西,于16世纪传播到英格兰;而后是向东,于17世纪传播到神圣罗马帝国剩余的地区、波兰和俄国……到1700年以后,爱尔兰、苏格兰和法国中部这样的地区也摆脱了相对未受触动的状态”。(15)Geoffrey Parke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1560-1660—a Myth?”; Idem,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Military Innovation and the Rise of the West, 1500-1800, pp. xvi-xvii.到布莱克这里,由于他认为1660~1760年(特别是1660~1710这50年)欧洲战争“的质变与量变……尤其是……步兵战术以及主要强国的武装部队规模”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军事革命,故此其主要论述对象是法国、奥地利、俄国、普鲁士与英国这几个欧洲列强。(16)[英]杰里米·布莱克著,李海峰、梁本彬译:《军事革命?:1550—1800年的军事变革与欧洲社会》,第93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军事革命的发生地局限于西北欧国家,近些年来此种局面有所改观。早先未得到充分关注的东欧、俄国吸引了人们的更多注意,近代早期军事革命在这些地方的发生及其对国家、社会、国际格局等产生的影响得到了深入探讨,(17)例如,可参见Brian Davies, Empire and Military Revolution in Eastern Europe: Russia’s Turkish War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London: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11)。由此军事革命涵盖的地域范围得到了大范围的拓展。虽然如此,从总体上说,近代早期军事革命很少越出欧洲的地理疆界。
在很大程度上,近代早期欧洲垄断了军事革命发源地和发生地的地位。对于此种地域偏见,某些西方学者是有清醒认知的。有人认为,“有关诸多军事革命的讨论以西方为聚焦点”,(18)Jeremy Black, “A Wider Perspective: War outside the West,” ed. Geoff Mortimer, Early Modern Military History, 1450-1815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212.“从地理上说……历史学家一般采取收窄视野的做法,其关注焦点要么是西欧要么是东欧;史学探索一般局限在某些国家……而且不成比例地聚焦西欧国家,尤其是法国、德国、斯堪的纳维亚、西班牙和英格兰”。(19)Frank Tallett and D. J. B. Trim, “‘Then was Then and Now is Now’: An Overview of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Late-medieval and Early-modern Warfare,” eds. Frank Tallett and D. J. B. Trim, European Warfare, 1350-175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1.
接下来的问题是此种地域偏见因何而生?在笔者看来,答案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语言、材料方面的障碍。提出、发展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的学者几乎都来自西方学术界,故此,其所掌握的语言、所运用的材料大多与西方有关。如此,在参考、探究非西方国家、地区的历史状况时,他们对以非西方语言写成的一二手文献的搜寻、阅读、理解、阐释定然存在很大欠缺与不足,更多时候只能求助于二手西文研究成果和有限的西文译著。在信息数量与质量均不对称的情况下,很难想象相应学术产出会没有明显的偏向性。以麦克尼尔为例,由于信息所限,他所持的一个观点为欧洲是火药武器的发源地,且在很早的时候(15世纪中叶)便在此种武器的设计、制造上领先世界。(20)[美]威廉·H. 麦尼尔著,倪大昕、杨润殷译:《竞逐富强:公元1000年以来的技术、军事与社会》,第54页;William H. McNeill, The Age of Gunpowder Empires, 1450-1800。而20世纪末以来的学术研究证明情况并非如此。(21)王兆春:《中国火器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1年;《世界火器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7年。亦见刘旭:《中国古代火药火器史》,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正是针对此种障碍的存在,有学者发出这样的感叹:“就对不同地区军事史的研究而言,可获取的资料呈现出不均衡状态——这本身便是军事领域的欧洲中心论产生的部分原因。”(22)Stephen Morillo, “Bullets in Motion,” ed. Douglas Northrop, A Companion to World History (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 2012) 376.
其二,对西方独特性的理解、坚持与强调。如果说语言、材料障碍是不可抗的客观因素,那么这一点更多体现了学者们的主观意图与偏好。通过学术史的考察可知,地域偏见在很大程度上与学者们对西方独特性的挖掘、认知联系在一起。当然,在不同学者那里,此种独特性有着不同的内容,比如霍夫曼在谈及近代早期欧洲的军事创新以及火药技术的进步时,列举了它所满足的四个条件(只有欧洲全部符合):第一,频繁发生的战争;第二,统治者为战争投入大量资源;第三,统治者大量使用火药技术而不是更古老的军事技术;第四,统治者在运用军事创新(哪怕是从对手那里获得创新成果)上无甚障碍。(23)[美]菲利普·霍夫曼著,赖希倩译:《欧洲何以征服世界?》,第48~49页。而在众多因素中,学者们普遍看重的是竞争与创新:竞争促进创新,创新激化竞争,循环不已,相互加强。以肯尼迪为例,他认为欧洲的权力分散格局(政治)决定了列国之间的激烈竞争,自由市场制度(经济)、不断改进技术的动力(科技发展条件)以及充分发挥能动性的个人(个体)则为技术创新提供了有利条件。(24)[美]保罗·肯尼迪著,陈景彪等译:《大国的兴衰:1500—2000年的经济变迁与军事冲突》,第21、25~26页。
其三,对自我与“他者”形象的认知与建构。历史地看,在西方世界,自我、“他者”形象的塑造与固化实有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虽然如此,自近代以来,伴随全球力量格局与世界大势的变化,西方人眼中的自我与“他者”形象越来越趋于严重对立和两极化:如果说西方代表着先进发达、发展变化、锐意求新、积极进取、阳刚气质,那么封闭落后、静态停滞、因循守旧、消极畏缩、阴性气质则成为东方的表征。(25)Brian M. Fagan, Clash of Cultures (New York: Altamira Press, 1998) 25, 38; Jan van der Dusen, Studies on Collingwood, History and Civilization (Berlin: Springer, 2015) 343.以帕克为例,他认为自中世纪的欧洲海外扩张以来,在武器、军事组织上,西方便一直代表着先进的一方,对其他大多数国家、地区拥有绝对或相对的优势。(26)Geoffrey Parke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Military Innovation and the Rise of the West, 1500-1800, p. 115.相比之下,麦克尼尔的表述更为干脆、直白,他径直以欧洲为火药武器的发源地,认为西方火药、火器技术的传播、扩散开启了世界历史上的火药帝国时代。有能力吸收、利用、垄断这些创新的非西方国家、地区能够创建新帝国,而一旦它们在借鉴相关武器、技术,将其与自身政治、军事和文化体系相融合的道路上出现迟误、偏差,便会在与西方的竞争中落败。(27)William H. McNeill, The Age of Gunpowder Empires, 1450-1800.
地域偏见在理论前提与预设上带有浓厚的欧洲特殊论色彩。基于此,受其影响的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尽管有着大量的事实依据和严密的逻辑演绎,其最终的成果却带有很强的偏向性和局限性。由此产生的最大问题在于它对横向全球视角以及跨国、跨地区研究所造成的阻碍。
之所以强调上述视角和研究,其主要原因在于:首先,作为近代早期军事史的核心内容,火药、火器的发明、应用、传播、扩散带有全球性,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地区可以永久性地拥有独占、垄断地位,由此人们必须在全球背景下对军事革命加以考察、探索,才能厘清其来源、性质、影响与作用。其次,对于火药、火器、战略战术、军队编制与结构等方面的新发明、新事物,作为能动主体的不同国家、地区展现出怎样的态度、做出怎样的回应,总是以对自身现实条件、环境的考量为前提,它们绝不是像西方人所想象的那样,仅仅因为那些安在它们身上的标签化特征,便机械地、程式化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其三,各国、各地区在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风俗习惯等方面各有自己的国情、地情,因之,其选择以怎样的方式对待、利用、吸收乃至发明、创造新武器、新技术、新战术战略等,便有了各种可能性。换言之,对火药、火器等事物的回应与使用绝不会也不应遵从一个统一的模式(即便在欧洲内部也是如此,否则也不会有各种欧洲军事革命论了)。由此可知,军事革命是一个涉及多样性(当然,如下文所见,它在某些方面也不排斥统一、一致性)的命题。人们很难用一个(或一套)标准去界定所有的军事变化、革新,更多时候只能是求同存异。
所谓“军事革命的判断标准”,也就是人们以历史上的何种事物、现象乃至进程作为依据,判断哪个国家、地区在何时发生了军事革命。在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的各个组成要素中,判断标准无疑具有最重要的地位。因为无论是时段选择还是地域涵盖,它们所发挥的作用无非是为具体理论内容提供相应的时空背景。只有以判断标准为核心,结合一定时空背景,才能形成一个基本完备的理论框架。基于此,对判断标准问题的考察便成为我们辨明西方中心主义偏见的一条必由之路。
罗伯茨的军事革命论以战术革命为起点。为解决将火炮用于近距离作战并将杀伤、机动和防御结合起来的问题,荷兰亲王莫里斯(1567~1625年)与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恢复了古罗马线式阵型(步兵);古斯塔夫抛弃了骑兵的“马回转”战术,恢复了骑兵应有的冲锋功能。新的战术强调和要求严格的训练和纪律,此一战术革命推动了战略革命,令涉及大规模区域的战略筹划与实施成为可能;战略革命又导致战争规模扩大,反过来促使军队规模激增,从而对行政、财政、资源管理等各项国家制度提出了更高要求(只有中央集权国家才能满足),并对阶层流动、科学发展等诸多社会生活领域产生了影响。罗伯茨的军事革命论包含战术、战略、国家制度、社会生活四个层面的内容,其中战术革命作为起因,引发了后三个层面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基于此,我们可以将罗伯茨的军事革命判断标准总结为军事(战术、战略)、国家、社会之间的互动。(28)M. Roberts,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1560-1660.”
帕克对罗伯茨的判断标准既有继承又有发展。比如,他认为意大利式要塞的修建、维护、装备以及常备军的建设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如此,承担相应的开销便需扩大国家的财源,国家权力的集中因此成为趋势,这就牵涉了军事、国家之间的互动。虽然如此,其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挖掘并凸显了意大利式要塞、风帆战舰之类军事设施、作战平台、武器装备的重要作用,认为它们不仅推动了国家财政、行政的变革,而且对近代战争方式(陆战、海战)、欧洲海外扩张以及西方在世界范围内的兴起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这些事物在根源上均与军事技术(尤其是火药、火器技术)的进步、发明创造有关,帕克的军事革命论又被人们称为“技术决定论”。(29)Bert S. Hall and Kelly R. DeVries, “Essay Review-the ‘Military Revolution’ Revisited,” Technology and Culture 31.3 (1990): 501.基于此,可以认为在帕克那里,军事革命最重要的判断标准是对国家制度、战争方式等产生重要影响的新武器、新技术的出现。(30)Geoffrey Parke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1560-1660—a Myth?”; Idem,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Military Innovation and the Rise of the West, 1500-1800.
布莱克对军事革命的判断标准做了重新确认。他认为,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最好定位于1660~1760年(尤其是1660~1710年)这一时段,其原因有二:一个是武器和战术的变化。1690~1710年,历史悠久的长矛逐渐从军队中消失,新出现的刺刀装配在滑膛枪上,此种武器组合“增强了火力和步兵的攻防能力”。另一个是军队规模的扩大。18世纪那些重要军事强权的军队人数(包括陆军、海军)主要是在17世纪晚期实现激增的(如法国军队人数从17世纪30年代晚期的七八万增至1672年的12万,至1678年荷兰战争之末时甚至达到了28万,为古罗马帝国以来西欧的最高记录)。值得注意的是,与罗伯茨、帕克相反,布莱克所理解的军事革命更多是以法国为代表、能够带来更稳定秩序的绝对主义国家的产物。基于此,可以认为布莱克是以武器—战术变化、军队规模以及绝对主义国家作为军事革命判断标准的。(31)[英]杰里米·布莱克著,李海峰、梁本彬译:《军事革命?:1550—1800年的军事变革与欧洲社会》,第20、29、67、93、94页。
以上学者主要涉及了陆上军事革命(帕克兼及海上军事革命)。在他们以外,另有学者对近代早期发生在欧洲的海上军事变化做了探索。其中尤可注意者,是罗杰、格莱特、吉尔马丁、西金、罗梅尔斯、帕尔默(32)N. A. M. Rodger, “From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to the ‘Fiscal-naval State’,” Journal for Maritime Research 13.2 (2011): 119-128; Jan Glete, Warfare at Sea, 1500-1650: Maritime Conflict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Europe (London: Routledge, 2000); John F. Guilmartin, J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in Warfare at Sea during the Early Modern Era: Technological Origins, Operational Outcomes and Strategic Consequences,” Journal for Maritime Research 13.2 (2011): 129-137; Louis Sicking, “Naval Warfare in Europe, c. 1330-c. 1680,” eds. Frank Tallett and D. J. B. Trim, European Warfare, 1350-1750, pp. 236-263;Gijs A. Rommelse, “An Early Modern Naval Revoluti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conomic Reason State’ and Maritime Warfare,” Journal for Maritime Research 13.2 (2011): 138-150; M. A. J. Palme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Afloat: The Era of the Anglo-Dutch Wars and the Transition to Modern Warfare at Sea,” War in History 4.2 (1997): 123-149。等所代表的海军—海战革命/变革论,(33)格莱特、西金等人认为历时长久的变化不能称为“革命”,他们更倾向于使用“变革”(tranformation)一词。以及瑞德森(34)George Raudzens, “Military Revolution or Maritime Evolution? Military Superiorities or Transportation Advantages as Main Causes of European Colonial Conquests to 1788,” The 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 63.3 (1999): 631-641.所代表的的海运革命论。前者指的是“16、17、18世纪海战所经历的各种技术、组织、财政、文化、战略与战术上的变化”,(35)John F. Guilmartin, J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in Warfare at Sea during the Early Modern Era: Technological Origins, Operational Outcomes and Strategic Consequences,” p. 138.其内容涉及“战争规模的急剧扩大,技术创新对战争在技术、战术层面的重大影响,建设、维持军事能力所需国家层面的巨额财政投入,推动、管理军事行动的后勤、官僚组织的发展,指挥结构、制服、通讯的标准化,将官队伍的职业化”,(36)Gijs A. Rommelse, “An Early Modern Naval Revoluti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conomic Reason State’ and Maritime Warfare,” p. 145.等等。后者指的是1788年以前欧洲在进行殖民征服时所享有的一种垄断优势,也就是跨洋交通运输能力,其内容包括“航海技术、知识和技巧,经济、政治的手段和意志,还有事实上属于大西洋欧洲的航海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此种文化是以葡萄牙、西班牙、尼德兰、英国和法国的某些海岸地区为重心的)”,(37)George Raudzens, “Military Revolution or Maritime Evolution? Military Superiorities or Transportation Advantages as Main Causes of European Colonial Conquests to 1788,” p. 633.等等。相比陆上军事革命,由于海洋环境的复杂与恶劣,海上军事革命的判断标准(即以上需要满足的条件与要求)无疑要更具体化,也更具特殊性。(38)M. A. J. Palme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Afloat: The Era of the Anglo-Dutch Wars and the Transition to Modern Warfare at Sea,” p. 123.
综上可以发现,这些军事革命的判断标准虽在具体内容上并不一致,甚至差异很大,但大多体现、突出了欧洲的特殊性。接下来,我们要问的是,这些带有欧洲特殊论色彩的判断标准因何而生?对此,我们可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分析。
其一,时空背景的影响。如前所述,军事革命的判断标准与具体的时间、地域范围是相对应的,它们之间存在一种相互影响、相互确证的关系。从后者之于前者的作用看,一旦特殊、具体的时空背景确定,学者们便需在此一范围内寻找相应的新事物与新现象,以确定军事革命的含义与内容。近代早期是一个跨时数百年的漫长时段,欧洲又是一个民族林立、国家众多、信仰分裂、不同文化传统交杂混合的大陆,凡此种种决定了各国、各地区的情形具有复杂多样性。其结果是,哪怕在同一个大陆,甚至同一个国家、地区,只要时空背景不同,人们在军事、战争领域所发现的变化、创新乃至变革虽不排除统一、一致性的存在,但必定有独具特色、自成一格之处。比如,同样是讨论火药武器、技术带来的战术变化(这是统一、一致性),罗伯茨强调的是罗马线式阵型的恢复,帕克看到了一种新型防卫设施——意大利式要塞——的广泛应用,布莱克则注意到了引入刺刀、淘汰长矛的意义。
其二,新军事史的影响。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的兴起与发展深受新军事史研究理念、范式的影响。理念、范式之所以重要,在于它们决定了以怎样的方式去发现、解读自身不会说话的史料。新军事史的特色在于它注重探索战争与社会、技术、经济、政治和文化之间的互动。这在稀释、淡化军事—战争史原本具有的浓厚军事色彩的同时,也大大丰富、拓展了研究者的视域。学者们得以跳出相对狭隘的纯军事领域,去寻找、挖掘、梳理军事与社会生活方方面面之间的相互影响和联系,并以此为据确定军事革命的判断标准。我们所看到的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便是如下事物和现象在不同国家、地区融合而成的产物:战术、战略革命与军队规模的增长;武器、技术变革(如意大利式要塞、风帆战舰、刺刀);各种国家范畴(如中央集权国家、民族国家、财政—军事国家、(39)财政—军事国家主要围绕筹集资金用于战争的需要组织起来,其政府收入的绝大部分或直接用于海陆军部门,或用于偿付战争借债的利息。参见Aaron Graham and Patrick Walsh, The British Fiscal-Military States, 1660-c.1783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1。财政—海军国家(40)“财政—海军国家”概念是对“财政—军事国家”概念的延伸,学者们用它来强调皇家海军对英国国家创建、特殊经济发展框架之形成的促进作用。参见P. K. O’Brien, “Fiscal and Financial Preconditions for the Rise of British Naval Hegemony, 1485-1815,” Economic History Working Paper, 2005, 91/05,网址:https://www.lse.ac.uk/Economic-History/Assets/Documents/WorkingPapers/Economic-History/2005/WP9105.pdf。等)以及相关国家制度(如财政、行政制度)的发展与演变;西方的海外殖民征服与世界霸权争夺活动,等等。综合来看,由于新军事史的核心要义是注重军事与社会的互动,而此种互动因应不同国家、地区的实际状况必然产生一些独特的结果,据此确定的军事革命判断标准、定义、内涵必定是地域化、具体化、多样化的,这是依循新军事史理念与范式的必然结果。
在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所依循的判断标准中,许多是带有浓厚地域色彩的事物、现象,以此而论,它与上文提到的地域偏见实有密不可分的关联。从学理上说,这些标准重点关注的是事物变化、发展过程中的具体性/特殊性,而于普遍性/一般性挖掘、探索较少,对于它们之间的区别、联系、转化等更是鲜少触及。事实上,一如现实世界中的许多事物,在近代早期各国、各地区的军事史中,人们既能发现许多共通之处,又能发现许多带有地域特色的地方。
提及导源于事物普遍性/一般性的“共通之处”,首先不能不了解近代早期军事史的核心内容,即火药、火器的发明、生产制造、应用与传播。我们对近代早期军事革命本质特征的理解不能脱离此一基本共识。战略学家哈根认为,“在近代早期……伴随火药的大规模引入以及使用爆炸物的合适武器的发展,发生了军事革命,永远改变了社会与战争的面貌……火药的引入代表了军事上的革命,改变了战争与社会秩序”。(41)Ulrich vom Hagen, “Warfare, Modern,” ed. Lester R. Kurtz, Encyclopedia of Violence, Peace, & Conflict, 2nd edn (San Diego: Academic Press, 2008) 2410, 2416.军事史家阿戈什顿认为,“火器作为战争工具得到大规模应用极大改变了自15世纪中期以来军事冲突的性质,这推动了……历史学家将这些变化描述为‘火药革命’或‘军事革命’”。(42)Gábor goston, “Firearms and Military Adaptation: The Ottomans and the European Military Revolution, 1450-1800,”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25.1 (2014): 85.中世纪战史专家德弗里斯的评论更简明扼要:近代早期“军事战术和战略上的革命是由火药武器的创新引起的”。(43)Kelly DeVries, “Gunpowder Weaponry and the Rise of the Early Modern State,” War in History 5.2 (1998): 127.由此可见,近代早期军事革命的本质特征在于:火药、火器的技术创新;它们在实践中的大规模应用;创新与应用的外部效应(包括但不限于军事领域)。以这几点作为判断标准,可以认为,近代早期军事革命不是一个局限于欧洲的地域性现象,而是一个发生在欧亚大陆多个国家、地区的广域性现象。以近代早期的奥斯曼帝国为例,人们可以看到:它曾拥有规模庞大、分门别类的火器部队;(44)参见不列颠百科全书网络版“Military of the Ottoman Empire”辞条,网址:https://www.jcdu.cn>wiki>Military_of_the_Ottoman_Empire。可以大规模地自主生产、制造火药、火器,且其质量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45)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以奥斯曼火绳枪为原型仿制、威力强大的鲁密铳便是明证。;在军制与战术、战法上有所创新,比如禁卫军的设立、火枪群射战术、车阵战术(改造匈牙利战车,形成具有强大防护力的车阵);火药、火器革命对国家、社会、世界大势产生重大、深远的影响,比如国家制度向近代化迈进(常备军的设立、职业官僚队伍的建设、中央集权的加强,等等),帝国势力向欧洲腹地挺近、震动欧洲国际格局。正因如此,才有学者将奥斯曼帝国称为近代早期“军事革命的先行者”。(46)[澳]J. C. 沙曼著,屈伯文译:《军事革命的神话:欧洲扩张与欧洲中心论》,《世界历史评论》2019年第4期。
至于“带有地域特色的地方”,借用“localization”(地方化、在地化)一词,它们是以上“共通之处”与各国、各地区现实条件与环境相互作用(包括融合、适应、妥协乃至冲突)的产物。正是这些条件、环境决定了:哪些国家、地区有能力进行军事创新、变革乃至革命,它们能够持续多长时间,何时走向终结;哪些军事技术、火器、军制、战术战略能够被引入,可以得到更新、改造,对国家、社会乃至国际格局产生重大影响,等等。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对近代早期军事革命的某些问题便会产生一种新的理解。以海上军事革命为例,在许多西方学者那里,由于海洋环境的恶劣与特殊,欧洲在这方面取得的许多成就、享有的许多优势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47)John F. Guilmartin, Jr., “The Military Revolution in Warfare at Sea during the Early Modern Era: Technological Origins, Operational Outcomes and Strategic Consequences”; George Raudzens, “Military Revolution or Maritime Evolution? Military Superiorities or Transportation Advantages as Main Causes of European Colonial Conquests to 1788.”有学者甚至认为,相比陆上,“近代早期军事革命的观念……更适用于海上力量”。(48)Jeremy Black, Naval Power: A History of Warfare and the Sea from 1500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47.这一切都导源于海上军事革命的特殊性。应当承认,这类看法确有许多事实依据,近代以来海战、海运领域的诸多技术、战术、组织、制度创新的确发端于欧洲。虽然如此,从更高层面上说,所有这些都未偏离近代早期军事革命的本质特征,它们是以上“共通之处”与欧洲现实条件、环境相结合的产物。以两位军事史家的看法为例。在总结1330~1680年重要的海军、海战技术与战术变化时,西金列举了如下内容:“火药武器引入海上,风帆船,重炮,战舰船头安放重炮,炮门,将战舰船头与风帆船的运载能力结合起来的西班牙大帆船,铁铸炮,船侧安放火炮,护卫舰,战列舰……一字纵队战术的应用。”(49)Louis Sicking, “Naval Warfare in Europe, c. 1330-c. 1680,” p. 261.无独有偶,在谈及近代早期的海军、海战革命时,罗伊亦认为,它是“西欧舰船航海技术与源自火药革命的重炮相结合的产物”。(50)Kaushik Roy, Military Transition in Early Modern Asia, 1400-1750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 2014) 11.可以看出,除却舰船领域的变革,这些变化当中的大多数实与那些“共通之处”——火药、火器的生产、装备、应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这再一次说明,作为历史事件与进程的近代早期军事革命兼具普遍性/一般性和具体性/特殊性。
对军事革命如上性质的划分,以及对它们之间区别、联系、转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和价值。它为近年来从全球视角出发、对各国各地区近代早期军事史展开的横向比较与研究提供了一个理论基础。相关研究成果已极大地改变了传统上人们对近代早期军事革命的看法。
以上,我们从三个方面出发,考察了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所蕴含的西方中心主义偏见。接下来的问题是,对于这一有内在缺陷的理论,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和看法,才能在去其偏见的同时吸收、借鉴其精华?这就要求我们对该理论的优缺点有综合、全面的认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批判西方中心主义偏见的基础上促进、提升自己的研究。
第一个问题,我们怎样看待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的学术价值与理论贡献?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无疑是积极、肯定的。撇开具体论者、观点的贡献不谈,一言以蔽之,它开启了军事史研究的一次范式转变。战略学家伦纳德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并高度评价了罗伯茨所开创的研究范式,将其与战争理论大师克劳塞维茨的“矛盾三位一体”(paradoxical trinity)范式相提并论。他说:
学院派对军事革命的专业评价是以“力量”为中心的,从而忽略了它与社会、政治以及经济维度——所有战争行为正是在这几个维度里发生的——的内在关联。这种情况太司空见惯了。历史学家迈克尔·罗伯茨最先设定了革命在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领域的存在,他所设想的理论建构意蕴宽广,将这些维度融入一个框架中,酷似卡尔·冯·克劳塞维茨将军事与战争的社会、政治两面结合起来的“矛盾三位一体”。(51)Steven M. Leonard, “Inevitable Evolution: Punctuated Equilibrium and the Revolution in Military Affairs.”网址:https://pdfs.semanticscholar.org/a00b/397221a33b9baa2f784c0577b44d3c677802.pdf。
罗伯茨所开创的范式、所提出的概念是富有学术生命力的。正是在相关范式、概念的推动、指导下,人们探索了以往少有人迹可寻的领域,比如中世纪的军事创新。一系列本来处于分散割裂状态、来自不同学科的问题,通过它的中介作用,令人惊奇地联结、整合、交汇起来,发展出许多互联互通的问题群(比如军事革命、中央集权的加强、财政—军事国家的兴起三者之间的关系),从而开拓了许多新的研究方向。在这种范式的观照下,甚至其他国家、地区的传统军事研究也有了重新探索历史的手段、契机和镜鉴。创新的前提在于批判性的继承,无论存在怎样的内在缺陷,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宽广的视野、不局限于自家园地的心胸、打破学科畛域的研究方法,都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利用的。
第二个问题,如何对待近代早期欧洲军事革命论的西方中心主义偏见?从历史上看,此种偏见的形成有其复杂、深厚的历史根源,并且与当代社会的种种现实问题(比如不同国家、地区之间的力量对比)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就决定了去除偏见非一朝一夕之功,实有赖于多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以学术研究而言,偏见既然与特定时段(近代早期)、特定地域范围(西北欧以至于欧洲)、判断标准(带有浓厚地域色彩的事物、现象与进程)有关,那么其应对之法,自然是扩大时空的眼界,审视军事革命的普遍性/一般性、具体性/特殊性并明确不同标准的适用范围。在这方面,20世纪中期以来逐渐兴起的全球史观可以为我们提供有益的启示,它强调“所有文明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彼此之间处于不断接触、交流和互动当中”。(52)刘新成:《文明互动:从文明史到全球史》,《历史研究》2011年第6期。这就启发我们将近代早期军事革命放在全球背景下,思考它的起源、传播、分布、各个发展阶段、各地区之间的联系与交往、不同行为主体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等等。可喜的是,近年来国际学术界的研究确实在往这个方向发展,比如阿戈什顿对奥斯曼帝国军事革命的研究,龙沛、欧阳泰、石康、孙来臣、罗伊等对包含东亚中日朝三国、南亚印度在内的亚洲军事革命的研究。(53)Gábor goston, Guns for the Sultan: Military Power and Weapons Industry in the Ottoman Empir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eter A. Lorge, The Asian Military Revolution: From Gunpowder to the Bomb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美]欧阳泰著,陈信宏译:《1661,决战热兰遮:中国对西方的第一次胜利》,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以及氏著,张孝铎译:《从丹药到枪炮:世界史上的中国军事格局》,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Kenneth M. Swope, “Crouching Tigers, Secret Weapons: Military Technology Employed During the Sino-Japanese-Korean War, 1592-1598,” The 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 69.1 (2005): 11-41;Sun Laichen, “Military Technology Transfers from Ming China and the Emergence of Northern Mainland Southeast Asia (c. 1390-1527),”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34.3 (2003): 495-517;Kaushik Roy, Military Transition in Early Modern Asia, 1400-1750。此外,人们还可注意到,以布莱克为代表的老一辈军事史家对过往研究的缺陷与不足亦有深刻的审查与反思。(54)Jeremy Black, Rethinking Military Histor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稍显美中不足的是,这股质疑、反对、扬弃西方中心主义偏见的新气象是从西方学术界内部生发的,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传统军事革命论的自我革新。除了孙来臣等少数学者,我们很少看到来自中国的身影。
从学术产出的角度来看,西方中心主义偏见之所以形成并发挥持续至今的影响,很大程度上乃源于非西方国家、地区的人们(尤其是学术界)在相应问题上没有做出足够的原创性研究成果,并用各方能够理解的话语和方式进行沟通与交流,从而自动丧失了自己的参与和话语权。由此,破除西方中心主义的偏见,西方学术界的自省自察固然值得欢迎,更重要的还是来自世界各国、各地区的学者们在吸收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全球视野、全新路径,探索本国、本地区的军事史。所谓全球视野,也就是认识到近代早期军事革命是一个广域性(遍布欧亚大陆)而非地域性的现象,打破西北欧乃至欧洲的垄断地位;所谓全新路径,也就是大胆吸收与借鉴西方新军事史的有益经验,打破军事史与社会文化史、经济史等不同领域之间的界限,从事跨学科的交叉研究。以此而言,中国学人既要认识到这是一项任重而道远的事业,也要明白我们在这方面拥有得天独厚的书面文献、实物材料等有利条件,从而对此抱有信心。如果我们总是依赖西方学者提出并解释中国军事史的问题,这不仅是一种学术的怠惰,而且难保这些努力不会堕入另一种形式的西方中心主义的泥淖中。基于此,深入认识并在我们的学术研究中力避西方中心主义的偏见,与此同时吸收西方新军事史的研究精华,便成为国内军事史学者需要承担并完成的一项重要任务。